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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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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说着:负屭,不要让我等太久。
她不再说着:负屭,快些回来。
他无从分辨这是从她上岸多久以後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四季变换的速度及次数,他已算不出来,算不出……她的寂寞,持续了多久?
她在陌生的陆路上,被迫成长和求生,吃尽苦头,嚐遍艰辛。可怕的是,支撑她咬牙忍耐下去的力量,最终却是将她推落绝望深渊的元凶。
与负屭错身重叠过的鱼姬有无数个,或哀,或喜,或强颜欢笑,或淡淡吁叹。
她遇过对她心怀不轨的人,也遇过疼她如亲生儿孙的善良长辈,她辛勤工作以换取温饱,不求富裕发达,亦不想成为旁人眼中能干精练的伶俐姑娘,她只想安稳平顺地度日,她经历过战乱、饥荒、疫病,也面临过祥和、富足和国泰民安。
她怀念着海,已经回不去的故乡,她後悔舍弃一切,踩上人界陆路,没说出口的,似乎该是她後悔认识了他,害她落入进退维谷窘境的男人。
负屭伸手碰触每一个在他眼前经过的她,他抚摸不到她,这里的她只是轻烟,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个人孤伶伶在这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抚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这一个她,受雇於一间食堂,负责数十篓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脸上有浅浅红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厨房工作的年轻姑娘故意挑起争执而掴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仪的灶头对鱼姬特别关爱照顾,以致於引发姑娘强烈的妒意。
指腹穿透她颊上红痕,她与先前每一个她一样,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记你,从来都不想……」
下一个她,受雇主斥责而低垂螓首,同样在他指尖可及之处,变成烟。
「我现在才来,还可以吗?太迟了吗?你仍愿意等我吗?」
再下一个她,离开了食堂,继续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见新的人群,适应新的生活,身上仅有的钱财却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镇,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直到一个美丽女子对她伸出援手,将她带进一间当铺,聘雇她在当誧里做份小差。虽是婢女,吃食衣着皆远胜於她先前任何一个工作,当铺当家脾气虽古怪,倒也不至於迁怒小婢女,铺里婢女们性情良善,待她极好,她在这里笑容多出许多,而且,当铺保护着她,不让她受到外人欺负,觊觎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远远,不敢动手动口调戏她。
浅蓝衣袂飘飘,她故意不施脂粉,不点朱唇,不特立独行,在一群蓝衫婢女之中,仍是灵秀突出。缀钿乌丝,在纤挺背脊後方弹动飞舞,她就像个豆蔻年华的妍丽姑娘,越发致美。
负屭与这个她穿身而过,和烟雾相融的感觉是冰凉无温,极似他奔入天际云朵里,扑面所感受到的沁寒。
另一个她,坐在岩上,长发披溢如浓墨,泄下了胸口及腰际,在岩上蓄积为一泓发泉。她穿着他的雪白外褂,衣摆掩至她踝间,仍是露出底下一双裸裎美腿,白玉无瑕,清透得发光,三三两两的金鳞点缀,像星辰闪闪映辉,脚掌旁侧,还有薄薄小片鱼鳍煽动着。
他不敢碰她,她笑得太美太美,弯弯的月眸及粉唇,瞅着他,没有眨眼,他不想破坏此时的她,不要看她化为一阵轻烟散去。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他问。明知道她是虚影,他仍是问。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这句话,迟了百年。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她等他这句话,等了百年。
她伸出柔荑,轻软细语,上前抱紧了他: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在他的胸坎间,真真实实,暖得像怀中之玉。
她,没有消失。
【终章】
她在延维的幻境里,看见负屭与过去每个她相遇的情形,她虽然试图呼喊负屭,他仍是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只能悲哀凝觑着他,见他恼悔,见他揪心,见他自责不已。
她想告诉他,都过去了,他不是存心负她,这百年之间,他是受困於延维的言灵术力,被迫忘掉她。知道真相後,她释怀了,真的,她无怨无尤,因为她十分清楚,这个男人当年为了救她,付出多少心力和代价。
直到负屭开口说话,说着——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个人孤伶伶在这里。
我不想忘记你,从来都不想……
我现在才来,还可以吗?太迟了吗?你仍愿意等我吗?
她瞧见负屭直勾勾向她走来,挡在他们中间的虚幻身影,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他越来越接近她,嗓音越来越清晰,迷雾渐散,他终於站在她面前。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她冀盼了多久的一句话呐。
而哽咽在她喉头的,亦是藏了许久的一句话,一句她日日夜夜都曾做梦想要说出口的话——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负屭紧紧回拥她,仿佛要将她嵌进心窝,就这麽黏在一块,不容任何人再分开他们。她所不知道的,关於他的那部分记忆,她已然明了,而他,将他不在她身边时,她经历过的酸甜苦辣,从头瞧过一遍。对於彼此,他们只有更加心疼怜惜,回忆里遗失的片段,补得齐全,它们不甜美,甚至又涩又苦,但他与她皆不愿失去它们,要牢串镶进心上,用以珍惜现在重得的幸福。
他轻柔地吻她,先是试探,担心一切只是另一场幻境,直到她回应着他,迎向他的探索,温暖芳馥的气息与他的相融,柔软的唇温驯又妖冶,绵密地吮含着他,教他几乎在她檀口间化为春泥。
这个缠吻,逐渐加深,不知是从她开始,抑是由他接手。
濡沫之声,极似情人间软甜爱语,道不完、诉不尽的亲昵呢喃。
他顺着她的发,十指探入,一发一情丝,丝丝绕指缠绵,他错失了太久,害她的等候太漫长。
他轻抚她的脊背,稍稍使力,让她更贴近他,绵嫩的丰盈熨在他胸口,微微起,微微伏,吐纳的律动,变成折磨人的厮蹭。她在他口中轻轻嘤咛,听起来像纵容笑叹,他的手,滑下她的腰,来到她光裸未着布裙的腿,它此时已非鱼尾,又比人足多出薄薄鱼鳍在踝侧,他艰难地离开她被吻得嫩红的唇,喑哑问道:
「你的脚,怎会这样?」
「我不知道……方才,鱼尾好疼,像『脱胎换骨』的药效发作一样,我几乎无法站立,所以没有办法奔跑到你身边,只能眼睁睁见你被幻影包围……我一直很专注看着你的方向,待我回神,我的鱼尾已经变成这样……」
「还会疼吗?」
她摇头,是真的疼痛已消减许多,也或许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再多痛苦亦不足为惧。
「我们先离开这里。」负屭抱起她,对她扬起一抹轻笑,那是她最熟悉、也最眷恋的神情。
「嗯。可是……该如何出去?」
他面容尔雅平静,一副文人模样,掌心双剑出鞘。
「把这里轰个碎烂。」
济济彬彬的沉稳嗓音,说出最粗蛮的打算。
神兽,挂了个「神」宇,本质仍是一只兽。
轰隆隆隆隆——
延维桌上那只玉葫芦,瞬间被震碎成粉末,大量弥漫的烟尘,充塞在她用以享乐午憩、吃茶品酒的放纵小厅里,一时之间,烟雾激狂涌生,最後还是勾陈出手,把所有白烟全往窗外送,恢复小厅内的能见度。
回来了,负屭与鱼姬,回到「情侣退散」楼,带着失去及还漏掉的记忆片段,回来了。
挣脱幻境的同时,亦挣脱掉延维束缚在他身上的言灵破把戏。
「龙子出来啦?茶正泡得香喷喷,来一杯吧。」勾陈体贴的替负屭和鱼姬各斟一杯茶,「茶名没多好听,『分道扬镳』,可味道不差呢。」
「你你你你——你也太快出来了吧?!」险些被茶水呛喉的延维,孬种地躲往勾陈背後,双手紧紧搂抱勾陈的腰不放。
「就说你那点小把戏,困不住堂堂龙子。自己认命点,上前去让龙子把你挫骨扬灰,乖一点,或许还不会太疼痛呢。」勾陈风凉轻笑,红眸弯弯。
「谁要呀?!」延维吠回去。
「你给我的『脱胎换骨』,为何她喝下第二回,鱼尾变成这样?」负屭并未立刻拔剑相向,砍死延维不是他的首要目标。
「她喝了两次?啧啧啧啧……连我都不知道那玩意儿喝两次会变成啥模样——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这麽凶瞪我干嘛?我又没叫你喂她喝两次药!」延维把关系撇得很乾净。
「我替她瞧瞧吧。」勾陈走近两人,手尚未伸来,负屭却先皱眉,闪身一避,用法术将鱼姬勉强被外褂遮蔽的美腿层层叠叠包裹起来,不让勾陈占她便宜。
勾陈只觉负屭的反应有趣,倒未因而动怒。他隔着法术,抚上鱼姬的双足,指腹认真探索。
「你现在试试……想着鱼尾,想着游出这扇窗之後,泅进海水里的悠然舒畅。」勾陈心里已有猜测。
「鱼尾?」她喃喃重复,勾陈笑着颔首,她随即屏气凝神,想像着灿金鱼尾,想像着它拍抚海潮时的强韧有力,想像着自己追逐鱼儿时的活力十足……
托在负屭掌心的裸足,慢慢并拢,肤底金鳞均匀密布,踝际薄鳍逐渐展开。
「又变回来了……」
「现在,倒过来想,一双能跑能跳能宾士的脚,可以天天替换不同漂亮绣鞋的脚,和龙子手挽着手,踩上人界陆路……」
美好的远景,在她脑中成形的同时,金鳞闪闪的鱼尾,再度恢复成浓纤匀称的美腿,只是鱼鳞嵌贴肤上,并未脱落,仅仅隐去泰半。
原来,她在幻境中,鱼尾变成人足,只因她一心想奔至负屭身旁,不忍见他单独面对她的幻影……
她想跑向负屭,环抱住他,陪他抗衡幻境,她的「想」,激发了「脱胎换骨」的後遗症状。
「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吧,我给你的『脱胎换骨』多好!让她变成两栖类,爱在海里就在海里,爱上陆路去喝碗豆腐脑也行——」延维邀功邀得脸不红气不喘,直到她迟钝地发现负屭冰冷眸光直射而来,才稍稍收敛,转变了口气:「好嘛好嘛好嘛,我玩得太过火,抱歉啦。」素手随便招摇两下,勉勉强强算道歉了事。
「严格说起来,我们算是欠你一份恩情,若不是你,她无法死而复生。」负屭淡淡说道。
「对呀!本来就是这样!」这只龙子挺上道的嘛,嘿嘿。
「你既然以破坏他人恋情为乐,我想,以这个当成谢礼,应该最合你用。我认识一个人,单凭他一只,便牵扯数十段风花雪月,破坏起来特别有成就感,你有兴趣吗?」
「有!我有兴趣!谁?!是谁是谁?!」提到破坏他人恋情,她就来劲!
「狻猊。」
「狻猊?龙子?」延维一脸讶异。这大名,她是听过哩。
「你会怕?」负屭扬了扬眉。
「谁怕谁呀?!他在哪里?我找定了他!」延维双手往纤腰一插,气势旺盛。
负屭报出地点,延维爽爽快快地走人。
「狻猊……小疯子……」勾陈先是微笑,後而大笑。「六龙子,你这招借刀杀人,颇高。还以为你怎会轻饶我家延维妹妹,原来你压根没打算放过她!」不过想想,负屭仍算手下留情,否则真要整治延维,丢给大龙子更收成效,包管延维由小疯变大疯。
「狻猊是……」鱼姬困惑地问他。
「我五哥。」烟管不离口的那只。
无论是延维整死五龙子,抑是五龙子反过来将惹是生非的延维拧断颈子,他都乐於见到。一箭双雕,借刀杀人,报了兄弟间的老鼠冤也罢,或者,替自己及鱼姬百年来的分离讨回公道,皆不用由他亲自动手,多好。
嫋嫋白烟,吸入某人口鼻间,凡夫俗子诚心弯腰,上香祈求心想事成的烟香,他最是喜爱,那股味儿,浓郁芬芳,充满无数祝祷及恳求,求着家人平安健康,求着双亲延寿无病,求着儿孙功成名就……
蓦然,一口浓烟,呛着肺叶,他低咳起来。
揉揉鼻,一双凤眸细眯起来。
衔咬银色烟管的牙关及薄薄唇瓣,啧啧蠕出低语:
「凶兆……」
【尾声】
「小当家!小当家!」雪儿跑得又急又快,不时东撞一个仆役,西碰一个小婢,没空说抱歉或借过,小手捧住笨重的大大锦盒,一路喳喳嚷嚷奔来,从当铺跑过铺後长廊及湖心大桥,已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所幸半路上有铺内监师接手,为她分担手中重物。
「喳呼什麽?」当铺女当家今儿个心情如同高悬天际的金乌,闪闪发亮,好得不能再好,坐在湖畔水榭吹吹一丝凉爽,风儿拂动她满头叮咚珠花,金的叶,银的蝶,彩矿钿玉,样样璀璨,样样精巧,却也样样不及她得天独厚的花容月貌。
雪儿边拍抚急遽起伏的胸口,一口气把话说齐:
「方才有个男人,送来这锦盒。」
「人呢?」当铺女当家挑了颗红莓入嘴。
「走掉了……」
「锦盒好沉。」当铺监师将锦盒放上玉石桌,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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