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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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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爷对那几个下手喝令道,「你们,快把这戏子的衣服给我扒了!」
  「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一叠银票甩在他面前,文五爷操守起一个嫖客的本分,冷眼道,「买你的身子。」
  这是他万没想到的,一个父亲竟会对他的孩子有如此龌龊的觊觎。
  疯了,这人世是疯了!
  五爷手下像阎王座前勾魂的小鬼,阴森地围聚拢来,将窗子透进的最后一抹光线也覆没,他从人间坠落地狱,逃不出去。
  屋内腥风血雨,屋外依旧是那个一层不变的乱世,延绵在历史的长河里,滞流成冥顽的断章,穷尽了前途与后路。
  人们视而不见,那双呼救在窗沿上的血肉模糊的枯指,等栏上雕花都已枯尽,他方才绝望地死去。
  天又降暮色。天桥市场的小贩们陆续收起摊子急往家中归去,唯有一人,似个落魄的浪子,宽垮着衣带,从远处急奔而来,未来得及收起的摊子被他撞得四处都是,小贩们有怒不敢言,因为谁都认得他——文五爷家的公子。
  他推开了一间废弃店铺的门,见到了一整日都令他魂不守舍的他。
  他坐在一条跛脚的长凳上,袒着血迹斑驳的胸脯,长衫一直盖住地上的尘灰。他将银票卷成烟,那桌上那盒旧火柴点燃,肝肠寸断地抽着,眼泪一直不停落下,眼角似干裂的荒原,触得到那深可见骨的裂痕。
  重明见他这样子,魂都丢了,三两步跑上去,将他的伤痕看得分明。
  但虹抢在他前头说话了。
  他哭着,笑着说,「我不准备唱戏了,有了那么多钱还唱什么戏呢?这不好么?反正都是挣钱,撑破嗓子唱了一辈子,还是只值那么几个子儿,还不如卖一回身子,只一回就将一辈子的饷粮都给挣足了。」
  重明浑身一搐,他知道是文五爷将他劫来了这儿,但不敢想象他遭遇了什么。虽然他的模样不说也能令人七分明了,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吉儿,你说什么?你说卖,卖给谁了?……爹对你做了什么?」
  虹这才侧过头望向他,他望着他笑,笑得撕心裂肺。
  重明刚要靠近他,他似受尽的鸟,狠狠在他脸上抓开一道口子。
  「你们这群……鬼!」
  这群恶鬼,一个吃了他的血肉,一个还来啃食他的心脏。
  他逃了出去,没命似的逃。
  重明追着他出去,他的背影似酴醾的花,溅红了他的眼。
  于是,那一整个深暮与长夜,北平都响彻着一个戏子深情的哀唤:
  「师哥,你在哪儿?快回来!别丢下我一个人受苦……师哥,带我回去,回到人间去……」
  再说五爷,害了虹之后自己也跟丢了魂似的,只剩下一副皮囊,蹒跚着被风吹回自家宅院里。
  迎面撞上二奶奶,她端着虹给的毒,正准备送去文夫人房间,撞上五爷,吓得将药都翻了,洒了五爷一身。
  她赶忙拿袖子为五爷擦身,心虚道,「老……老爷,真对不住,没见着您……我……我这是给大奶奶送药来着……这真是药,不是别的……」
  没想五爷竟不生气,只疲倦道,我今儿累了,就去你房里休息一宿吧,明儿得去杭州,一年半载的兴许还没那么快回来……
  他绕过她,二奶奶瞅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全没了往日的威慑,莫名的怅惘。
  她随文五爷进了屋子,关上门,见五爷下坐,便赶在他前头,用袖子擦去凳子上的灰尘。又倒好水,退到旁边,他不说,她便不敢乱动。她是他卑微的妾室,无微不至的奴婢。
  「兰儿,你过来。」五爷喊他。
  二奶奶听到这称呼,竟久违得不知如何应答。待五爷喊她第二遍,她眼里才落下委屈的泪,走到他身边,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呢,受害的明明是自己,却仍觉得愧疚于他。女人如是,一旦爱了,尊严就当是狗屁了。
  文五爷扶起她,叹嘘道,「对不住的是我啊……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
  错在于执念太深,却又甘愿糊涂,挽不住旧人,便无端端戕害了新人,报复最深的却仍是自己。文崇山这一生,外人看来风光,其实窝囊至极。
  文五爷突然细细看起二奶奶,眼角终有了岁月的留痕,似曲终人尽的花街柳市,深深浅浅,冷冷清清,唯有这一个婊子,仍候在风雨梦里,盼他许她的那三世清贫的荣华。
  「跟着我,还只得受气,你后悔了么?」
  二奶奶噙着泪摇头。
  五爷拍拍她的手,道,「休息去吧,明儿一早便得赶路了……虹呢,你也别再去找他麻烦了,就这么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吧,只当也与戏子配了场戏,戏子勾魂,只得撕破了他痴顽的脸谱才能还自己一条薄情的归路。
  此次去杭城,一别半载,却永无相见。
  入榻已是四更时。
  霜天冷,秋宵短,寸心万绪,咫尺千里枕难继。
  第二日一早,二奶奶屋子的门被撞开。
  五爷惊起,见帘外之影正是重明。
  他正要怒骂,床帘被重明扯开,他对上那一双布满红丝的眼。那是他的儿,此刻却仿佛是欲将吃他的兽。
  「重明,你做什么?出去!」
  「你对虹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是为虹而来的,他为一个人尽可辱的戏子如此恶言厉色地质问他的父亲。
  「混账!我对他做什么还需要向你来汇报么?!你给我滚出去!」
  重明似顽石一样,死死挡在他的面前,手心用力,将床帘也扯落。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是吉儿啊,他是你的儿子啊!」
  尘封了十一年的秘密,经由这个迫害者的嘴以受害者的凄然之态转述给了另一个迫害者,这语出,他似乎将自己的灵魂都倾尽而出,掏空了所有,他瘫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二奶奶傻了,五爷只差一步就疯了。
  「胡说,胡说!他怎么可能是我儿子,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吉儿……吉儿他十一年前早就得天花死了,早死了啊!」
  「他没死,这是真的……真的……」
  他没死,他是不死的冤魂,复仇来了,但多情反被无情害,丢了命,魂魄也成灰飞尽。
  他仍是不信,他要亲自问个明白。急急下床,身子却似被雷击中,重若悬了千斤铁。
  「他在哪儿?在哪儿!我要去问个明白,怎可能是我儿子,怎可能!」
  怎可能是他儿子?他有怎可能如此禽兽不如地奸污自己的儿子,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不知道……」
  虹是那样渐渐地消失在重明的视线里的,似风里的落叶,蜷曲着缓缓地翳入天幕,在何处跌得支离破碎,除却秋知,谁也不知。

  烟馆夜栖

  已是末秋了,阴雨绸缪,不比冬天热一些。夜晚的风尤是凄戾,撕扯着行人的皮囊,仿佛就要活吞生咽下去。
  有家的,赶紧回家,无家的,便当是落叶,找一摊烂泥,随处埋了吧。
  北平闻名的大烟馆——浮生园内,夜未阑珊,却是门庭冷落,不同往日的热闹。只因只因民政府坚决执行“禁烟令”,查封得厉害,即使是大有靠山的浮生园,也不得不关起门,暂闭风头。
  民政府下了令,凡今日起,再有吸食烟毒者,必关进监狱,严惩不贷。
  民主的天下唯独不属于这些烟鬼,魂魄可是自主的,肉身却不由自己支配。活不成,想灭亡,便成滔天的罪恶。
  人人自危,不敢再堂而皇之地来烟馆享乐,只敢窝在家里,叫人偷偷捎些烟来,和着苦难独自凄凄凉凉地吞咽。
  但依然有不畏法,不怕死之人,夜半登门讨烟来了。
  还守在浮生园内的烟馆伙计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吵醒。
  他披了衣服,预备出去撵人,开了门,却看到虹。
  他已经多日没来烟馆了,今日再见,那模样却把伙计都给吓着了。
  只见他一身青衫成裂帛,花容瘦于孤月轮。
  他未打伞,身子被雨淋透,斑驳的皮膏都似窗上糊纸,仿佛就要酥烂开来。
  「哟,虹老板,您这是怎么了?怎成了这副模样?」
  虹未答,只道,「我想抽管烟,让我进去。」
  伙计道,「这可不得,监察院现在查烟查得紧,老板交代,这阵子不得开门做生意。」
  「这有什么好怕的?一条烂命,大不了抓进笼子里去……」
  「哟,您是贵人多福,准出不了事儿,可我还怕丢饭碗哩。」
  伙计执意关门。
  虹将手指都卡进门缝里,那门一撞,直把他手指都截成两段。
  他倒不显得疼,倒是伙计替他捏一把冷汗,只得开门,求道,「虹老板,您就别为难我了?您要抽烟,我明日给你送去就得,何必非逮这儿抽呢?」
  「不,我非得这儿,我没处去……」
  他说得低声下气,甚为可怜,伙计于心不忍,只得答应了他。
  「好吧,就今晚,明儿一早您可得立刻离开。」
  「好。」
  他进了屋,伙计伸出脑袋瞅了瞅外头,确定没人见着,便急急关了门,将风雨锁在寒门外。
  虹进了雅室,还像平日那样滋享地躺下,伙计递上烟,虹的指尖仿佛执不动那烟管,不停地发抖着。
  伙计在他边上坐下,与他攀谈,换平日里是不敢这样端平身份的,只不过今日虹这幅落魄的模样看来也不比他来得尊贵。
  虹抽了口咽,觉得无味,又吐了出来。
  「呸,这是什么烟,没一点毒药的味道,给我换漂烟来。」
  他素来是个挑剔到极致的人,人,只要牧烟生,烟,只能漂烟。
  伙计道,「您就将就着点吧,平常的烟都得偷偷摸摸得了,何况那还是剧毒呢。」
  「剧毒?」
  虹心下一惊,道,胡扯,「那不是救命的烟么?烟生熬的都是救人的,他不会害人。」
  「诶哟,您还信那个啊?自古只要是烟就没不是毒的,那漂烟啊,连浮生园都不敢拿给顾客受享了,之前连死了几个人,一查,都是那烟给毒死的,您还不知道哩。」
  一语道破梦中人,他这糊涂是装不下去了。
  糊涂不了,那只能清醒着活生生地受刑。疼,皮开肉绽地疼,万劫不复地疼。
  「胡说,胡说……呵呵……」
  泪被烟雾漾浊,晃花了浮世眼。
  他狠狠地抽烟,吸进血里肉里去,和着毒一块烂透。
  「烟生呢?他可有来过?」
  「这些日子都不曾来过,传闻……」
  伙计偷瞄了一眼虹的神色,知道他有气,但仍继续说,「传闻他得罪了文五爷,五爷派人到处找,他才躲起来了。」
  伙计看虹一张斑驳脸谱在烟里雾里地变幻,一阵煞白,一阵煞青,终归凄苦。
  他说,「他若能躲一辈子倒也是好的。」
  至少悲剧能在此搁浅,他俩还能守着这份恨,等待下一个浮生去终了,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你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虹说。
  伙计也生了困意,便退下去了。
  孤灯清影,他独自缩进那凉透的火中,冰冻着。
  痨病又犯,血从肺腑间溢出,飞满襟。
  疼得忍受不了,他便拿烟杆倒着□自己咽喉里,一阵死去活来的搅拌,搅得血肉模糊,一张嘴似腐烂的玫瑰,艳得触目惊心。
  烟杆被折断,他翻掉烛火,趴在案上失声而哭。
  哭到疲乏,昏昏沉沉地欲厥去,却有一双纤似绣针的手,绕起他柔密的发,一针一针地绣画。指缝太宽,情路太远,只待花信老尽,不见华容依旧。
  虹惊醒,猛回头,终于见着那魂牵梦绕之人。
  他消瘦地不成人样,只似一张糊纸套了一副木架,还未起风,已倒得零零落落。
  他说,「虹,我来找你……」
  眼中盈泪,似纷落的梨花。
  虹睁大着眼望着他许久,如果他的眼睛是吃人的洞,眼前这人影恍惚的鬼早就尸骨无存了。
  他挂着泪,笑,道,「你来害我么?」
  烟生一愣,伸回手,摇摇坠坠地转身离去。
  虹见着他离去,踉踉跄跄,恍恍惚惚,似那虚幻的烟,下一阵风来兴许就魂飞魄散。
  他怕又抓不到他,迫切地跑去抱住他。
  「别走,烟生……求你了……」
  烟生从喉底溢出一声叹息,带了颤抖的哭音,他不能言。
  虹抱得紧,要将他生生地揉碎,深深地谋杀在自己多情的怀中。
  他开始咬他,咬他的耳朵,咬他的脖颈,咬他的肩,咬得满口是血,他无法吞咽,任血液在他的嘴中溢流,然后将他所有的理智都淹没。
  他彻底成了一头兽,一头徘徊在死亡边缘却仍殊死而博的病兽。
  可当他咬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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