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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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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常常看见我的母亲,我那从未死去,盘踞于我身体中的母亲,她发色发红,衣着华贵,神色萧然,就那样注视着我,伸出细长的手,抚摸我的脸颊。而她的另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
雁门郡(7)
她悲哀地低声说,杜若,我们的血脉中,注定遭受那些劫难。无可逃避的劫难。
有一日我看见她出现在夕日的荒园中,这园子已经被细细挖开,翻新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在我年幼时候发出怪声的黑鸟们都不知所踪。她显露出少女的笑容,站在园中,欲言又止,终于转身离去。我随着她的身影前进,在一处还没来得及清除的荒草中见到了谢归葬。
他正埋头挖走这一堆残留的荒草,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我站在身后沉默地看他劳作,听到他低声诅咒。他说,该死的,我已经找遍了整个兰汀园,为什么一点宝物的踪迹也没有,那莫轻寒到底把那些珍宝藏在了哪里!他明朗的脸上带着焦虑,他说这荒园也快翻完了,他到底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
突然一声脆响。就像是某只鸟苏醒的啼叫。他陡然显露出惊喜的表情,蹲下用双手扒开松动的泥土,捧出一个漆黑的木盒。他的脸上带着几近疯狂的喜悦,这样的神情无疑让我想到死去的史官杜善,那盒子在夕阳中发出鬼魅迷人的金黑光芒。他大笑起来,声音依然爽朗,他说,终于被我找到了!这无价的珍宝!
他捧着木盒,欣喜地转身想要回房去打开它。然后他终于看见他那是一个哑巴的新娘,她瘦弱单薄的身体决绝地站立,看着他,神情木然,而泪水缓慢地从她漆黑的眼睛中滑落——一时间他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她开口叫他的名字说,谢归葬。
谢归葬。我终于张口对他说话。声音有着生涩和嘶哑的意味。谢归葬。我叫他的名字。
他发出一个低沉而没有意义的声音,然后木盒从他手中缓慢而迅速地落下。
北方的冻土,杂草丛生,木盒锵然落地。于是群鸟飞起。群鸟翩飞而起。发出撕锦裂帛的声音。
在我的童年,常常看到这个景象。那些黑色的鸟儿从兰汀园中突然的飞起来,一鸣冲天。疯子杜善看着它们号啕大哭,而无措的我只能抱着他和他一起哭泣——看着那些黑鸟,如眼泪从天空中滴落。
现在它们飞起来,从碎裂的木盒中,草丛中,惊恐地飞出来,若鸟儿般的翩然飞舞在我们的周围,甚至间或触碰到谢归葬苍白的脸。
那是舌头。死人的舌头,其中必然有我的父亲杜善。发出枯叶般瑟瑟的声响。
我手脚冰凉地看着它们,泪痕未干,而兰汀园中暮色将至。各种各样的舌头,绯红色或者舌根发黑,却灵巧地飞舞着,上下飞舞,发出声音——像鸟儿一样密集地飞舞在北方寒冷的天空。
然后我隐约听到我父亲杜善的声音,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平静淡定。他说,杜若,我的女儿,你明白吗,这就是真相,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广陵杜家世代以录史为生,因此都不得好死,只留下舌头,记录那些晦涩而隐秘的历史——只有舌头留下来。因为真相寄生在我们的舌头上。它将艰难而隐秘地流传。即使改朝换代,如此生生不息。
他终于叫出我的真名。而我的丈夫谢归葬,在这些飞舞的粘稠舌头中,发出一声巨大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眼神涣散地看着那些舌头,连连发出尖叫,而它们像鸟儿那样受惊,迅速地飞走了。只是一瞬间,这一切快到我怀疑它们从来都不曾发生。
那些舌头。我的祖先们。他们发出奇怪的声响,终究如鸟儿般消散而去,天各一方——越过那些北方阴霾的天空。还有北方的山峦,春山如笑或者冬山如睡。不动声色,远走高飞。就在一瞬间。呼啦啦的,伴随着那些惊起的群鸟飞起来。带着真相离开——因此真相无人可知。
好像那些属于梁州的曾经的阳光,发脆然后死去了,在永嘉五年,和所有属于南方的阳光一起琉璃一样碎掉,幻彩流光。无比眩目。
它们已经消失。
那一瞬间,我还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北上的路途中曾经被我听闻。是如此的低沉醇厚,和杜善的声音无比相似但我却知道那不是他。他说,兰汀,兰汀。如此温柔,呼唤着我母亲的名字,他说你要和我一起吗,越过关河,到北方,到鲜卑人的部落中去。
雁门郡(8)
我的母亲欣然微笑,她长久隐匿在我身体中的灵魂终于舒展地离开了我,那发色微红的女子眼神明媚清澈起来,她说,好的。好。
我感到她和他的离去,那是在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突然抽痛着离开,而我头痛欲裂,跪倒在地,看着舌头们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天空中散布着飞离开去。
我叫喊着问那个声音说,你是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但我发出了这声音,在我长久的沉默以后显得分外明朗,我说,你是谁!
我听见他叹息,他说,我是广陵杜家第一百一十五代孙,单字名彻。
这是一瞬间,或者很漫长,因为再漫长的时间也只是白驹过隙,那些呼啸明艳的我从未知道的前尘往事,在故国土地上,杀戮,背叛,欺骗,爱情,希望,顿悟,遗忘,都轰然离我而去。
阴霾的天空下群鸟鸣唱。
建平二年初春,雁门郡依然坚硬的矗立,北方的天空一望无边,波澜不起。盛乐街上人来人往,商贩们高声吆喝,演绎着新王朝的欣欣向荣。
在歌妓年恋舞的绿意坊中,她向我询问谢归葬的病情。她说,姑娘,我听说谢归葬病了。我点头。她说听说很严重,难道不会好转了吗。我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笔,终于落字说,我不知道。
她沉默然后看我新写的曲子,说,姑娘,你这次的曲子,和以前的,有些不一样呢。
我明白那些变化。因我是守在我病中的丈夫谢归葬身边谱写新的曲子——所有的大夫来又走了,走了便不再来。每一个人,都低头看着他,看着他昏迷不醒的痛苦的脸,对我说,夫人,你还是快些准备后事吧。
我听着这样的话语沉默地写新的曲子,在琴弦上,断断续续,吟来唱去。和以往不同,我深信这曲子不再属于洛阳,这是一只关于雁门郡的曲子,那些昏黄的城墙喧哗的街道,关于那些死去的离开的人,他们留在我身上的回忆,他们思念的某个人,他们再也不能相见或者从未相见的某个人。关于我自己,关于年幼时候我以为我的父亲终于会抱着我亲吻我叫我的真名然后又一次次失落的回忆,关于莫轻寒永远像对待一个灵魂那样对年幼的我诉说着费解的话语。还有,将要死去的谢归葬——我知道什么也不能挽救他生命地离开,因为所有的人都注定离开我。
即使我对他们哭泣,我对他们企求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但他们挂念的,始终不是我。
他死去的时候春刚过半,姹紫嫣红,芳花正乱。我把太平当卖给一个上党城的富商,然后厚葬了他。
在他的葬礼上,并州第一歌女年恋舞翩然来到,吟唱了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歌谣,不是我所谱写的,但或许是莫轻寒曾经教给我的: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后来她对我道别,她说,姑娘,我将要离开了。我从未告诉过你,我有一个恋人,现在他终于找到他寻求已久的珍宝,回到我身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我们将要一起,到远方去生活。她嫣然而笑,笑容明媚无比。她说,姑娘,你多保重了。
当天晚上她在绿意坊悬梁自尽。一身白衣,头发披散,舌头长长的伸出,无论敛尸的人如何想尽办法也不能合上她的眼睛。
我在兰汀园中弹响我最后写给她的曲子,伴随无数痴心少年的哭声而去。而坊间那些关于歌女年恋舞和商人谢归葬少年情事的私语,却永远不会传到我的耳边。
因我沉醉于回想,冗繁地去回忆所有的事情。一次一次地回想,回想。
我死去的父亲杜善,一个叫做兰汀的女人。一根叫做杜彻的舌头,还有叫做莫轻寒的男人。我的丈夫谢归葬。以及,无人可知的真相。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他们都飞快地离开了我。或者,从未存在过。
而我依然明白,即使我如此回想,终于有一天,我也会把它们全部都遗忘。因为北方改朝换代,寒冷无边。兰汀园杂草冲天,甚至,所有的鸟儿都不知所踪。
雁门郡(9)
赵延熙元年。赵王石勒面对着自己广大的北方土地轰然倒下,他的儿子和兄弟激烈地争夺了他的庞大的遗产。我从我模糊的眼睛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衣衫褴褛,眼神清澈。我问他说,你是谁。他说,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来,是要送给你一个东西。他递给我,一个木盒。黑色的。就和几年前在兰汀园掉落的那个一样。还没有开始就要结局。
男人走后我在怀梁堂中那个我常常等待莫轻寒归来的椅子上打开盒子,见到了里面那条鲜红的舌头。微微卷曲,成为一个思念的湿润形状。
我知道,这是莫轻寒的舌头。即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也知道这是他。我从未告诉他任何关于我的真相。从未告诉他我会等他回到北方。可他终于回来了。雁门郡的天空和我出生的时候同样寒冷,那时候他抱着我,他说不要哭。他说我将为你死去。
我依然号啕大哭。
实际上我们并未相识,即使他养我长大,我也不曾见过他。还有我的父亲,兰汀,杜彻。甚至谢归葬。我明白我对这些所有的真相一无所知。因为我离开了南方。在我还未出生之前我就渡过关河。河水滔滔,我被它阻隔在北边无法回去。它连绵,无边。
我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了杜善,他涂抹着滑稽的白粉吟唱着要回到南方。那种纠缠的东西如同植物般在我的身体中更加快速地滋长起来,就在我见到莫轻寒的舌头的瞬间。
在雁门郡坚硬单调的大街上,我茫然地行走,在更名为翠鸳楼的绿意坊前停留,抬头看它投下阴影。
我不知道莫轻寒为什么死去,也不知道他关于南方的回忆意味着什么。我一直孤独地站在北方,雁门郡,兰汀园。一言不发。我看着他离开,最终没有告诉他,我希望他留下来。
那是他的舌头,鲜血已经干涸。
那唯一知道我真名的莫轻寒。他死去了,和兰汀一样,和杜善一样,和所有广陵杜家的史官一样。因为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
但我不知道真相。我闭门不出,少言寡语装作一个日渐老去的哑妇,春未绿而鬓先丝,于是谱写残留的曲调,旧的歌女死了还有新的,婉转低回,吟来唱去。
我不知道真相,所以,和莫轻寒告诉我的那样,我会长久地,在北方,懵懂地,生存下去。
即使改朝换代,也依然生生不息。
二。 管城
男子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安详地注视了我。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这么说,我自己也难以明白。我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似乎是从那一本荒谬的破旧书中。有这么一页,在刚刚过去的冬天,我大声的念着这我不明白的话语:以指喻指之非指,不如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如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管城(1)
我的童年在管城中度过,洛阳以东。一条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越整个我所知道的土地。
我常常坐在落木堂前的台阶上看着那些从洛阳来的达官显贵在咿呀呻吟的牛车中拖延着行过整条道路,车轴如锦帛碎裂般的响动。我问我的父亲,他们要去哪里呢。他说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是我并不相信。
他是管城中唯一的医者。救死扶伤,起死回生,因此我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数次我见到登门求医的人对他低声哭泣着哀求,陈大夫,请救他一命吧——他高高在上,不为所动。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我从未见他医治过什么人,但大家都说他是华佗再世的神医。那些奔走的马匹,从洛阳来,从天下广袤土地的任何一处来,但没有任何人能说服他。他只是看着他们,然后说,天已暗了,你们走吧。
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无数次听到那些关于他的咒骂,陈寒碧,你这个冷血无情不得好死的混蛋!诸如此类,积累在我的童年。好像一座高山,死人堆成的山。我知道,那些离开落木堂的人都很快死去了,落木,落木。冷秋寒碧。遮挡着阴冷的阳光。
曾经,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赶他们走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看着他们死。年幼的我近乎咄咄逼人地问他这个问题。为什么呢,要让他们死去。
我的父亲,闻名天下的神医陈寒碧,他年轻明朗的脸孔带着沉闷宁静的气息,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他说,天暗了,快去歇息吧。他这样说,并且转身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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