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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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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昌笑笑,让人到庄里挑水桶出来。
徐平看着徐昌,心里却有些郁闷。
要说这宋朝的仆人,可没有后世清朝自称奴才的觉悟,他们都是雇来,按时结工钱的,一样是国家的编户齐民,另立版籍,称作客户。虽然在雇佣期间,主仆身份有别,比如主人犯了法,只要不是谋逆这种大罪,仆人不能告。比如主人打仆人,和仆人打主人,法律上那是大大有别。但从根本上来说,一样都是良民,不爽了也可以不干,所以庄里的庄客对徐平并不是毕恭毕敬,干活吃饭拿钱,如此而已。
至于说此时地多人少,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愿意做庄客,而不是自己去开垦田地做自耕农,原因也很复杂。大的无非两条:一是没有农具,租赁农具就有很多不便;再一个就是这客户的身份。虽然是良民,但客户按宋朝律法不交税,基本不服役,这好处就大了,要知道在这役上,多少人倾家荡产。
按照宋朝的规矩,客户是只有浮财,没有固定资产的。有固定资产就要交税,而只要你交哪怕一文钱的锐,那就成了主户,税赋之外,还要承担差役。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差役是一个可怕的负担,弄不好就把小命搭进去。在大宋朝,官家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干的,秀秀家就是一个例子。
而像徐昌这种有点身份的仆人,那就更不得了了。从称呼就能看出来,都管干办,这可都是官称,而且是不小的官的称呼。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那是没到宋朝,在我大宋,宰相家看门的怎么能称七品官?他们一向都是比自己家主人高上那么一两级的。主人是郎中,那么怎么也得称呼他们尚书,主人做了尚书,那司徒太傅就可着劲上。
后来徐平自己做了官,少年得意,青云直上,奋斗了半辈子,才堪堪追上徐昌的官称。让自己的下人在官称上没法比自己高,这就是位极人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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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酒
桶拿了过来,高大全也不用扁担,一手一只木桶,从旁边河里提了十几桶水,直到徐平喊停才住手,他不过才微微有些气喘。
周围的人不由看得目得目瞪口呆,这家伙简直像牛一样,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力气。
正在吵闹的时候,刘小乙赶了辆牛车过来,到众人面前停住。
孙七郎道:“小乙哥,你从镇上来,有没有带酒给我们吃?”
刘小乙笑笑:“酒便没有,酒糟倒有一车,你要不要?”
众人大笑,走到车前,把盖着的草苫子揭开,果然是一车酒糟,都把脑袋埋上去,深吸一口气,作陶然状。
徐平知道酒糟是运回来喂猪的,也不奇怪。
刘小乙又从身边摸出一个小葫芦递给徐昌:“都管,这是小的孝敬您的,所得不多,省着点喝。”
众人哄闹,都说刘小乙趋炎附势。
刘小乙道:“都住了嘴吧,这是煎酒得的酒汗,夫人特意吩咐带回来给都管的。给你们,你们喝得了吗?”
高大全在一边不服道:“什么酒汗这么厉害?”
徐平却是心中一动,所谓酒汗,是煎酒时酒气上升,凝结成水所得,说白了就是蒸酒所得的酒精兑水,度数很高。但切不要以为这就是后世的白酒,中国白酒有自己的独特工艺,固体发酵,固体蒸馏,才有独特的香味。除中国白酒之外的世界上其他高度酒才如酒汗这样直接蒸酒,但蒸好后一般不能直接饮用,比如要放在橡木桶里处理好多年,不然没什么人喝得下。
农业机械和食品机械有时候分得不那么清楚,这也算是徐平的专业。实际上在他的前世,利用食品酒精制作白酒是政府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目的是为了节约粮食。但一直没有什么完美的工艺,只能用来制低档白酒。以国家之力才只能做到这地步,可想而知中国白酒绝不是酒精兑水那么简单。
从徐昌手里要过葫芦来,徐平打开,呛鼻的辛辣味扑面而来。仰头轻轻喝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就像喝烧刀子一样,一点酒香都没有,喝完之后头晕目眩,酒劲直接冲上头顶。
转头却发现高大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一个劲地舔舌头。徐平苦笑,真正的酒鬼,都是要敢于直面火一般的酒精,在前世的史书上那些直接喝医用酒精的酒鬼实在是史不绝书。
把手里的葫芦递给高大全,徐平道:“你刚才辛苦了,这酒汗就给你喝一口,不过不要多喝。都管以后也不要喝了,这东西伤身体。”
高大全哪管那么多,接过葫芦仰头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就张着大嘴不停地吐舌头,口中却不停地连喊过瘾。
把葫芦收回来,徐平对刘小乙道:“小乙哥,你把酒糟拉到我的院里,我还有用处,明天才拉去喂猪。”
刘小乙答应,赶着牛车先回去了。
徐平又吩咐徐昌:“都管,你到厨房里找个甑到我院里,要大一点的。”
徐昌不知道徐平要搞什么鬼,也不能不听,领了两个人去厨房。
徐平带着众人回到自己小院,领到厨房里,吩咐道:“来两个人把锅洗刷干净,再去打几桶水,把那边水缸倒满。”
今年大旱,这帮庄客天天闲得无聊,有事做倒很踊跃,对徐平应一声喏,便有人刷锅,有人去挑水。
没多大功夫,前面房里其他的庄客也都赶了过来,如做游戏一般,纷纷攘攘,比赶集还热闹。
这边收拾好,徐昌也找了一个大甑来,是庄里蒸馒头用的。徐平亲自动手,在甑顶部开了一个口,又插了一根竹管上去,把口部削尖。
收拾整齐,徐平吩咐在锅里倒上水,然后把甑放到锅上,让徐昌带人到院里把刘小乙车上的酒糟装到甑里。
秀秀见众人忙活,小声问徐平:“官人,你要把酒糟蒸了吃吗?虽然昨天夫人说家道不景气,也不至于做糟民吧?”
所谓糟民,说起来心酸,是东京城里一些贫穷至极的人家,靠吃城里正店酿酒剩下的酒糟为生。
所谓的盛世繁华,对有钱有势的自然是风花雪月,快乐无边;而对于最底层的民众,则是饥寒交迫的苦难,和永无出头之日的压抑。东京城里每盏灯笼的阴影里,都有最下层人物的白骨。
徐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不大一会,甑里就快装满了。徐平让盖上盖子,吩咐抱了柴来,便在锅下烧起火来。片刻之间,酒香四溢。
让找个坛子在竹筒口接酒,徐平便出了厨房,来到小院里的大杨树底下坐着休息。
徐昌走过来,对徐平道:“大郎,你不会以为这样能蒸出酒汗来吧?”
徐平笑笑:“蒸上个把时辰,都管就知道了。”
这是黄酒糟,里面还含有一成多的酒精,当然能蒸出酒来,而且蒸出来的是真正的白酒,而不是酒汗。前世的黄酒厂酒糟都要这样蒸过才会处理,得到的酒就叫糟白酒。实际上利用酒糟蒸馏酒精,叫做串香法,前世的食用酒精制作白酒就是这工艺,而不是简单的勾兑。
用不了半个时辰,竹筒里就有白酒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发出白酒特有的酒香。一干庄客眼巴巴地看着徐平,他却不动声色,众人只好忍着。
这样蒸馏出来的白酒一般是五六十度,正是酒香最浓的度数。白酒一般要到五十四度以上,才会有特殊的风味,这个度数酒的体积最小,密度最大,不是简单的酒精溶于水,而是一种既不同于水也不同于酒精的特别的液体。至于前世的低度酒,酒香是用特殊方法调出来的,不然根本没法喝。
等到没有酒流出来,徐平让换了一甑酒糟上去,流出酒来之后,过了一小会又吩咐换了一个酒坛。
见到徐平抱着半坛美酒,高大全挤到徐昌身边,两人一起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
徐平苦笑了一下,把坛里的酒倒进了锅里,两人看得呆了,差点就要冲上来抢在手里。
这没什么特殊的原因,是徐平忙昏了头,忘了蒸酒要掐头去尾,才能得到品质均匀的好酒。不过倒回锅里也不可惜,还能蒸出来,品质更佳。
正在这小院里人声鼎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女音,然后就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尤如唱戏一般,音色倒是一直尖利。
徐昌听到脸色立即变了,脸红得尤如有火要冒出来,眉毛倒竖。
徐平对这种声音很不适应,竟然没听出讲的是什么,便把秀秀拉到一边,悄悄问她:“外面是谁?怎么像骂人一样?”
秀秀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是洪婆婆,在骂徐都管呢。”
徐平一怔:“骂什么?”
秀秀道:“官人你忘了吗?昨天夫人交待这庄里的事都要洪婆婆做主,今天你招雇了那个高大全,又没有与婆婆商量,她就骂徐都管借了你的势,要夺她的权呢。”
徐平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庄里我做不了主吗?”
秀秀低下头,过了一会才偷偷看了一眼徐平,低声嘀咕:“有夫人在,你如何做得了主?”
徐平登时就愣在那里。这算什么,自己堂堂家里的独生子,竟然还要受家里一个仆妇的约束?这是哪国的规矩?
想了一会,才无耐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大宋的规矩。
徐平今年十五岁,刚好与当今皇上同龄,可连皇上也做不了主啊!如今刘太后垂帘听政,什么都是她说了算,皇上不是也得乖乖听话?
有老娘在,家里的事情就是老娘做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敢不听话,小心有人告你忤逆,乱棍打得屁股开花。
可这样怎么行?这么大一个庄子,让个只会骂街的泼妇说了算,那还有好吗?徐平的脾气温和中带着倔强,可受不了这个,抽空得到镇里去,把事情与父母说开了,庄里的事情自己做主才行。
外面洪婆婆骂声不绝,徐平越听越是恼火,再也忍不住,转身腾腾地冲了出去,把秀秀吓了一跳,急忙跟了出来。
洪婆婆见徐平出来,吃了一惊,住口不骂,恶狠狠地看着他。
徐平高声道:“你要是胆敢再骂,我一口刀放翻了你,乱刀剁成馅包成包子,你信也不信?!”
这是那个纨绔的口气,与生俱来的光棍气质,此时徐平脱口而出,竟是完满得仿如天成。
洪婆婆胆颤心惊,这个小畜牲自小无法无天她是知道的,真要是惹翻了,动刀杀人的事敢不敢做真说不清,心虚得低下头去。
正僵在那里的时候,林素娘从外面进来,看了看众人,轻声道:“庄里出了什么事情?吵闹得山一般响,让外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见到林素娘,洪婆婆就像看到了救星,急忙迎上去。这个小姑娘可是未来的主母,家里面的事情,不都是女人说了算吗?别说徐家,就是皇宫里都是这样。只要得了大小两个主母的欢心,她洪婆婆还怕谁?
听洪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事情经过,林素娘只是微笑,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她就是来平息事态的,又没过门,能说什么话?
徐平也不能冲着林素娘发火,气却没消,对洪婆婆道:“去杀一口羊来,今天我要请大家吃酒,以后还有事做!”
说完,扭头回了自己小院。
后面林素娘道:“爹让我告诉你,明天开学,不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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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何妨拼一醉
洪婆婆到底不敢与徐平死抗,没多大一会让人送了一只羊来。她已经表明了态度,总不能真把徐平惹毛了,无法收拾。
此时酒已经有了两坛,徐平便吩咐宰羊。
高大全自告奋勇:“我在兄弟那里,专学的就是这些活计。”
徐平心道:“你的兄弟有放羊的,有估羊的,有宰羊的,刚好一条龙。我庄里也有羊,可不能让这家伙上手,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卖了。”
高大全到了羊身边,摆个架式,突然弯腰抓住羊的前后四条腿,羊“咩”地叫了一声便被他提了起来。
在手里掂了掂,高大全把羊扔在地上,对徐平叉手道:“官人,这羊好肥,怕不是要出四十多斤肉!”
徐平笑道:“又不出去卖,管那么多,只管宰了!”
庄客早拿了刀来,高大全拿刀在手,提着山羊的角拖到墙边,手一用力,扳起头来,一刀下去。
秀秀不敢见血,低呼一声扭过头去。
徐平笑着低声对秀秀道:“这个高大全与你家里是同行,都是从牛羊司那里学来的手艺,你怕什么?”
秀秀道:“我家里只是牧羊,死一只就要赔好多钱。”
徐平知道她说的夸张,朝廷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依放牧的品种不同,每年都有法定的损耗,生的小羊多了还有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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