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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7届 贾平凹-秦腔-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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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瞧瞧四下无人,小偷一样窜到了前院。婶婶收拾了才吃过饭的碗筷,又把织布机移到院门过道,然后站在巷口往街道方向瞅。
白雪娘将改改安排到西厦子屋的一间小房,让上炕睡了,又拿了尿桶进去,叮咛千万不要出来,不管外边有啥动静都不得出声,要尿了,就顺着尿桶边儿尿,喉咙再痒,多咽些唾沫,不准咳嗽。拉闭了门,上锁子,把院中跳绳的孩子撵赶出去了。白雪说:“娘,那我该走呀!”白雪娘这才问起白雪几时从县上回来的,身子怎样,一定要把自己养好,把胎保好,说:“你也看到了,在农村生个娃娃多不容易!”白雪说:“‘计划生育’这么严啊!”白雪娘说:“这一届村班子硬得很,你嫂子从一怀上就跑了的。要跑你就跑得远远的,把娃娃生下来再回来,可她鬼迷心窍了,你江茂哥打工又不在,你回来干啥,没事找事!”白雪说:“生那么多娃娃干啥呀,我连我这头胎都不想要哩。”白雪娘说:“快唾嘴!”呸呸朝空中唾了三下,也让白雪唾。白雪一唾,唾沫落在脸上。白雪娘又说:“在你家里,可别说这话!记住啦没?”白雪笑了笑没言喘,就听得后边院子里人声嘈杂。白雪娘说:“我心咋这慌的!”爬上院墙梯子,假装整理院墙头上搭晾的玉米棒子,往外一看,金莲和一伙人从巷子进来。白雪娘说:“这不是金莲吗,啊哪哒去呀?”却不等金莲回话,就爬下梯子,小声对白雪说:“来了,真的来了!”白雪说:“那我走呀,那边正待客的。”白雪娘说:“你先不急,就守在院里,我到后边去看看。”
白雪的婶婶一听到白雪娘大声说话,立即坐上了织布机,脚一踏,手一扳,哐哐地织起了布。我们已经到了院子,她还在织布机上不下来。等白雪娘赶了过来,金莲已经和白雪的婶婶吵了起来,那婶婶一口咬定改改没有回来,指天划地,发白眼咒。但金莲压根不在乎这些,只讲了一遍:逃避计划生育和包庇逃避计划生育人的行为都是犯了国法!开始在上下屋搜寻。搜寻的人有村干部刘西杰,有治保员周天伦,有赵宏声和我。我们查看了每一个小房间,又上到木板楼上,又下到红苕窖里,金莲甚至揭起了那些大小瓮盖后,还弯腰下去检查了鸡棚。没有个人影。这时白雪她娘进了院,白雪她娘一进来我就慌了,忙拿起一个草帽戴在头上。白雪的婶婶说:“抢东西呀,戴我家帽子!”她把帽子夺了去,我就站在了刘西杰身后。白雪娘看见我了并没理我,说:“金莲金莲,又收什么税了吗?”金莲说:“姨,你知不知道改改回来了?”白雪娘说:“没听说么。”白雪的婶婶还坐在织布机上,吊着脸,说:“金莲,你把鸡棚看了,你再把鸡屁眼摸摸,看改改在没在里边藏着!”金莲说:“你不恨我,我这里执行国策哩,上一次她回来了,你说没回来,你骗了我,骗一回两回,骗不了三回四回的,这次明明有人看见了她,你又把她藏在哪儿啦?”白雪的婶婶说:“这是谁在嚼舌根呀,就不怕断子绝孙,她一辈子不生个娃娃,就这样嫉恨我呀?她欺负我家没个男娃,我要有个男娃长得门扇高了,看她还敢多嘴?”就大声哭,手在织布机上拍得啪啪响。白雪她娘说:“干部来了,你咋能这样,也不请干部喝口水呀!”婶婶还在哭,说“你拿电壶倒些水”,又拉长了声哭。一边哭一边看白雪娘在四五个碗里倒水,她又说:“放些糖,糖在柜柜瓷罐里。”再是哭。金莲不喝水,我们都没喝水,但也寻不着大肚子改改。白雪娘说:“改改又不是个蚂蚁,家里寻不着,那真的是没回来,你们搞计划生育的也辛苦,到我家去坐坐吧。”白雪娘当然是说客气话,金莲却同意了,她给周天伦耳语了一下,说:“你们就在这儿守着,她一天不露面守一天,十天不露面就守十天,清风街的计划生育先进称号不能让她给咱毁了!”她跟了白雪娘往前边院子走,偏偏又把我叫上。我说:“我不去了吧?”金莲说:“咋不去?”我跟金莲走,刚一走到前边院门口,我就看见了白雪,一下子身子钉在地上了。我看见白雪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睛闪了一下,然后就避开了。天呀,她一刹那的眼神,是惊慌,是疑惑,是不好意思,又是愤怒,像是给我扔过来一把麦芒,蛰得我浑身起了红疙瘩,扭头便跑。金莲大声叫我:“引生,引生,你还想要补贴不想?!”我一直往巷子外跑,一只鞋都跑掉了,还是跑。
《秦腔》第二部分10(14)
我跑得越远,魂却离白雪越近,如果白雪能注意的话,一只螳螂爬在她的肩膀上,那就是我。最可恶的是金莲,她首先看见了螳螂,说:“这个时候了哪儿来的螳螂?!”把螳螂拨到地上。白雪看见了螳螂就尖叫,她说她害怕这种长胳膊长腿的虫子,就咕咕地吆呼鸡,鸡把我叼起来就跑了。鸡吃不了我,鸡把我才叼到院门外,我一挣扎就飞了。白雪和金莲是中学的同学,白雪没和夏风结婚的时候金莲和白雪好,白雪和夏风结婚后金莲就恨白雪,但现在金莲却显得热火,不停地夸说白雪的上衣好,鞋也好,头上的发卡在哪儿买的,真好看 。金莲永远不说白雪漂亮,只说白雪的衣服好。我恨起了金莲,我的螳螂不再是螳螂了,我变成了绿头苍蝇来恶心她,在她头上嗡嗡地飞,她赶不走,还把一粒屎拉在她脸上。金莲的脸上有好多雀斑,全是苍蝇屎的颜色。白雪她娘说:“金莲你的衣服才漂亮哩!你爹身体还好?”金莲说:“春天犯了一次病,不行不行了又缓了过来,现在还可以。”白雪她娘说:“你要多照看着哩,你爹就你这个女儿,女儿是爹娘的贴身小袄哩!”金莲说:“我一天忙的,哪能顾上?!”白雪她娘说:“也是,当干部要唱红脸又要唱白脸么。金莲啥都好,要是性子不急,说话不冲那就更好了!”金莲说:“你是嫌我刚才太厉害啦?”白雪她娘说:“那也应该。”金莲说:“谁愿意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呀?可你当干部,不厉害咋工作?!改改生过两胎了,又要生三胎,咱不说为国家的长远利益着想,只说计划生育指标完不成,县上训乡上,乡上训君亭,君亭又训我,你说我咋办?我给你透个实情,村部都决定啦,改改她再不回来,村上就得罚她家款呀!”白雪她娘说:“罚那个老婆子呀?她儿子在外边下煤窑,命是今日有明日没有的,改改再一跑,家里地都荒了,她老婆子还有个啥呀?!”金莲说:“西山湾村里违犯计划生育的都抬门揭瓦啦!”白雪她娘说:“你瞧你瞧,狠劲又上来了?!”金莲就嘎嘎地笑。白雪起身去给金莲倒茶,悄声对娘说:“你咋让她到咱家了?”她娘说:“我随便说了声去家坐,谁知她就过来了。”白雪说:“那我怎么回东街呀?”她娘说:“你不要走了,你在这儿能和她说话,她想不到改改在咱家的。”刘西杰走进来给金莲招手,金莲近去,两人耳语了几句,金莲就笑了,接了白雪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说:“好茶!姨呀,咋舍得给我喝这上等茶?改改不会在你家吧?”白雪娘脸一下子变了,忙低头往厦屋走,走到窗台了,拿了窗台上一把笤帚,说:“你说啥,金莲,这是我的家,她在我家干啥?你是吓你姨哩!”笤帚拿在手里了,却放下,说:“白雪你和金莲坐,我挑些水去。”金莲说:“你要挑水呀,是这吧,我帮你挑去!”夺了水担,却要白雪跟她一块去,两个人说说话。白雪她娘心静下来,给白雪使眼色,白雪无奈地跟了金莲到西街头的泉里去挑水。
白雪一走,刘西杰和周天伦就趴在了厦房的后窗,他们已经搜索了周围人家,终于从后窗看见屋中的土炕上睡着一个人,看发型是改改,就拍窗子喊,那人不动弹,越发肯定了是改改,拿棍子从窗格里伸进去捅。一捅,那人一挪,再一捅,那人再一挪,一直捅得从土炕上掉了下来,果然就是改改。刘西杰和周天伦便进了院子,让白雪娘开厦屋门,白雪娘不开,他们将门抬开,把改改抓住就往赵宏声的大清堂去。白雪娘气得双腿稀软,坐在院子里起不来,白雪的婶婶不敢哭也不敢闹,却乍拉着手跟着一块去。
这边把人一带走,巷子里就嚷:改改被抓走了!抓去流产呀!挑了两桶水过来的金莲放下担子,说:“白雪,我得走啦!”转身跑了。白雪挑不动两桶水,只身回来,她娘在院里双眼瓷着,一语不发。院里有一只猫,卧了一团,头却仰着天,两眼睁得圆圆的,而一只鸡,斜着身子,探了脑袋,步子小心翼翼地往猫跟前走。猫不知怎么看着天流泪,鸡也不知这猫又怎么啦,这么可怜?白雪到了这会儿才明白了金莲是故意要把她引开的,倒埋怨娘不会办事,弄巧成拙。
在清风街,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了,所以改改被抓去了大清堂,巷子里人知道了,也只说:“把改改抓走了,这笨改改,跑回来了干啥?!”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了。大清堂里,所有违犯了计划生育的妇女刮宫流产都在那里,赵宏声就曾说过,后院里那间治疗房里有三百个娃娃的魂呢,每到半夜,那房里有小鬼叫唤。所以,这间房子初盖起时他贴了一联:“为因此外无妙地;恰好其间起小屋。”后来就又贴上了:“社会不收你,你来干啥;是可怜儿女,另处投胎。”改改被带到那间小屋,天差不多要黑了,白雪的婶婶跟了去,竟悄悄溜进后院就躲在小屋边的柴草棚里。柴草棚里的蚊子能把白雪的婶婶吃了,她不敢拍打,只用手在脸上胳膊上抹,抹得一手腥血。金莲当然回家去了,刘西杰和周天伦还坐在大清堂门口把守,赵宏声去做结扎手术时手术已做不成,对刘西杰和周天伦说改改怕是要生呀。刘西杰说:“那你就接生吧,孩子一生下来处理掉!”赵宏声说:“生下来了咋能捏死?!”刘西杰说:“生下来了你喊我!”刘西杰和周天伦在前边的药铺里喝酒,你一盅我一盅,喝得脚下拌蒜。赵宏声拿了消毒的器械又进了小屋,半个时辰,改改真的把孩子生了出来。改改是已生过两胎,再生娃娃没叫喊一声,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但怪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孩子和羊水扑通一声喷出来,孩子像一条鱼在床上的油纸上滑了过去,竟然掉到了地下,而电灯哗地灭了。赵宏声以为是跳了闸,在门后的闸盘上扳闸刀推闸刀,灯还是黑的,骂着:“停电了?!”赶忙又在地上摸孩子,没摸到。药铺里的刘西杰喊:“宏声宏声咋没电了?”赵宏声满手的血,跑到药铺取蜡烛,取了蜡烛又寻不着火柴,等点着了,院子里又跌一跤,烛又灭了。赵宏声最后到了小屋,改改虚脱在床上,孩子连同胎衣却不见了。赵宏声吃了一惊,说:“娃呢?!”改改说:“我生下娃娃了你们让我看都不看一眼就扔了?!”赵宏声便大声叫喊刘西杰和周天伦。
《秦腔》第二部分10(15)
其实孩子是白雪的婶婶抱走了。这老婆子邪得很,她在柴草棚里隔着棚缝看天上的一颗星星,祈祷说:“我娃生下来就断电吧!”果然电就断了。她鬼影一般闪到小屋,从地上把孩子抱起来,先分开孩子的腿,摸着了一个小牛牛,黑暗里她不出声地说:“天!”眼泪流下来。她原本有一条风蚀腿,鬼晓得那一晚身手麻利,撩起了衣襟把孩子连同胎衣兜了就跑到院角,又踏着院墙下的鸡棚上了院墙,再从院墙上跳下去,顺巷道跑向了312国道。
再说夏风去西街接白雪,一出门碰着了赛虎,他跺了一下脚,赛虎站住瞅他,尾巴摇摇,又掉头跑了。夏风想赛虎一定又是来找来运的,叫道:“赛虎,赛虎!”赛虎却一直顺着巷子跑,出了巷子,竟从斜路上往乡政府那儿去。夏风也是无聊,也撵着到了乡政府门外,书正拍打着衣服正要回家,说:“夏风,今日请客了?喝的啥好酒呀,书记和乡长一回来都醉得睡了!”拿脚踢赛虎,又说:“赛虎也去啦?”夏风说:“又不是设狗宴!”书正说:“我不是那意思,夏风。这赛虎怪得很,街上多少狗来找它,它都不理,就和来运好,狗找对象也讲究门当户对的!”夏风说:“狗的事,我不理会。”夏风不愿意多说,顺了公路走,走到砖场那边的岔路上了折往西街,却见一个黑影一闪,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了。夏风吓了一跳,问:“谁?”前边的一个土塄下黑影蠕动着,说:“是夏风吗?”夏风走近一看,是白雪的婶婶,衣襟撩着,鼓鼓囊囊,就说:“你拿的什么呀?我来帮你!”婶婶低声说:“娃叫你姑父哩!”不容分说,拉着夏风从土塄下往北又走了百米远,蹲下了,让夏风看。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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