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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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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儿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里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的散去了,袭人方才进前来经心服侍细问。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纔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僵痕高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得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样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悄悄说了。宝玉原来还不知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纔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你们别混猜度。”


  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锺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纔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一番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道:“明日再来看你。好生养着罢。方纔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这有什么的?你只劝他好生养着,别胡思乱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辗转时,禁不住嗳呦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菡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纔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长来往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着了。”说着,一面陪他们到那边屋里坐着,倒茶给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谁来也罢了,又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纔睡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酸梅是个收敛东西,刚纔捱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病来,那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纔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前日倒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我怕胡糟蹋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日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也白糟蹋。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


  彩云听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蹋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纔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纔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纔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纔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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