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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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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霢霢,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霢霢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吃了药了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的?也倒干净些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己记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请去罢,明日再来。”


  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巳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搅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下来,命点一枝小蜡儿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给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


  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与我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暂且无话。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办这件事么?”凤姐儿听了,忙陪笑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头宗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会子躲还怕躲不及,这不是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吗?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太太劝劝才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屋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是不知老爷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闹起来!”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如今又听说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劝也不中用了,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的?──我竟是个傻子。拿着二爷说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这么着。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能知道。”


  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说不给,这事就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要是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他愿意不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他要依了,便没的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风声,叫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才我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裳。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要跟了去,老太太要问起我过来做什么,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儿,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屋里去。从后屋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便过来接他手内的针线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儿。”看了一看,又道:“越发好了。”遂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掐牙坎肩儿,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


  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三日两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个家生女儿,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了来的,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就封你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还是金子换”,谁知竟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可遂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愿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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