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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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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起,写成“琅缳”二字,在海市手心隐隐发亮。原来这女子,名叫琅缳?

  琅缳轻轻一推,将海市推落鲨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回家去。一入水,海市发觉手心的“琅缳”二字光芒大盛,潜游片刻,毫不气闷,索性又游了半里路途,竟不需换气。海市露出水面,回首张望。琅缳骑在鲛鲨背上,碧波中衣袂飞扬,无有言语,想来亦不能言语,只是湛青的眼睛静静望着海市。

  海市握紧胸前横捆的包袱带子,向陆地游去,再也没有回头。

  “就这么多?”官兵中头领模样的一个,将手探入盛着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回大人,就这么多……”里长战战兢兢答道。

  头领抽回手,从指甲缝里弹掉一颗细如米粒的珍珠。“这叫珍珠?沙子也比这大!”他从虬髯胡子里环视周围的村民,大喝:“你们这些偷懒的刁民!”

  里长佝偻着答话:“回大人,今年飓风多,惊扰了珠蚌,珠都养不大。咱们的男丁日夜下海,一点一滴才攒到这么些。咱村往年的贡珠都是上好的,看在咱们一贯……”

  头领一脚飞起,把木桶往里长脸上踹去,珠子哗啦散了一地。“把人都带走!”

  远处的小山上,一辆青油布马车正辘辘行来。

  车中人将窗上帘子掀开一角,低声问道:“是收贡珠的么?”那看似朴素的青油布帘子,竟用的明黄缎子衬里,甚是奇异。

  一名清秀少年紧跑两步凑到窗边,恭谨回答:“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里捉人,看架势怕是要烧屋子呢。”

  “且再看看。”车中人吩咐。遥遥地,山脚村子里起了喧哗骚动,于是那放下帘子的手停了一停。

  一道小小的身影冲进村口,拦阻在官兵与一名妇人之间,黝黑的脸孔却是倔强:“不要锁我阿母!”

  不待官兵发作,妇人猛地从尘沙与渔网中支起身体,将孩子一把拦到身后:“海市,快跑!去找你舅公,不要回来!”

  海市却不动,自顾解下身后包袱,掏出一把珍珠,举给那官兵看:“你看,这不是珠?”

  那些逃散着的、追逐着的、哀泣着的、呵斥着的人们,忽然都忘却了自己原先在做着什么。他们的神魂都被夺去了。

  珠子并不硕大,亦非金黄、鸽绿、缁黑等珍奇之色,只是难得匀净圆润。可是,暮晚天色里,那一捧珍珠益发光彩照人,竟在地面上投下了海市的淡薄影子。夜明鲛珠,千金不易。可是这孩子单只手里就是满满一把,那包袱里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头领排众走上前,摊开巴掌,海市便将满把珍珠悉数放进他手里。头领那呆滞的脸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终于醒过神,眨巴着眼,嘿嘿笑起来:“兄弟们,你们看见了没有?”

  “校尉爷,咱可什么都没看见。”

  海市听在心里,机泠泠打了个寒战。

  头领的眼神,像海蛞蝓一样紧紧粘着海市怀里的包袱。“那你们说,这村子的贡珠,算交齐了没有?”

  “差得远呢。”一声两声压抑的笑,稀疏响起。

  “这破村里哪有什么珍珠啊?”头领说着,一面扯开衣襟,将手中珍珠放进怀里。

  “可不是,校尉爷,咱们上下都搜了,可实在没有什么珍珠哇!”官兵们提着刀,打四面向海市一步步围过来,眼里熊熊的,都是阴间的绿磷火。

  海市不由抱住包袱倒退一步,却被身后树间张挂着尚未织就的渔网阻住了去路。

  她的手在渔网上触到了一点锋锐冰凉,心中蓦然有了莫名的宁定,于是将那点冰凉握紧在手心,屏息等待着。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头领一刀朝海市抱着包袱的手腕砍去。刀光斩落的那一刹,海市纵身扑向头领,不知是牵着了什么,那树上张挂的一丈多长的渔网竟顷刻扯散了一小半。因她身形幼小,行动迅捷,扑到头领胸前时,头领手中的大刀才堪堪扫过海市后背,砍了个空。

  “大家别呆着,快跑啊!”海市抬头喊了一声,村民如梦方醒,相互搀扶着急急逃散。

  头领左手拎住海市后领,正要发力,隐隐却觉得肚腹间一股麻痒,旋即锐痛起来。他怒目瞠视,放开海市,不能置信地捂住伤处。伤处扯出一根麻线,血沿着那麻线缓缓凝垂成了一滴,坠下。

  海市又退一步,看着头领再度运劲欲要挥刀,她只是将麻线在手上绕了绕,狠劲往回一拽。一蓬血点,喷上了她那稚小的脸。

  头领的身体随那一扯之势向前缓缓倒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没入他肚腹,又最终要了他的命的东西,不过是海市妈平日织渔网用的硬木长梭。

  海市甩下手里的麻线,掉头便往后山上跑。

  远远地从山下传来叫嚣声音,车内的男子询问:“濯缨,怎么了?”

  “那孩子杀了个官兵,正在往我们这儿跑。”名叫濯缨的少年说话不急,声音却有点绷紧了。

  “那么,咱们且试试他的运气,看他能不能跑到咱们跟前罢。若是这孩子没有运气,今后跟着咱们也只是死路一条。”车中的声音依然澄静。

  濯缨轻轻一揖,再不做声。天色渐渐全黑,凝神谛听,只听得数人脚步踏着草,沙沙地望山上奔来。不到半盏茶工夫,人声已近至数丈开外,听响动,一名官兵似已追着了那孩子,却仿佛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阵阵风声锐响,想是官兵们赶上前来朴刀急砍,又是嘶啦一声,孩子应是挨了一刀,脚步立时颠踬起来,足音凌乱,却片刻不停。

  濯缨将腰间金刀柄紧握在手,手心渐有薄汗。

  车中人低声说道:“差不多了,去吧。”

  “得令!”濯缨语音未落,人已掠至两丈开外,听声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照马车方向一丢,脚下却毫不停顿提气向前,金刀铮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隐隐翻滚,干脆利落五六道衣破血溅之声,官兵们应声一一仆地。最后一记横刀右斩,借那一刀劲力回旋半周,轻身落地,便抬眼寻那孩子,却不由得窒住了气息。

  孩子扑跌在地,胸前包袱散开,滚出来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宝光,是活的,犹如蜃气一般起伏涌动。有一颗珠子一直滚到了车轮下,撞出清脆的声音。车帘掀起,一人下车,旋即伸出一只劲瘦的手拣起珠子,送到眼前端详。珠光荧荧地照亮了那人的脸,秀窄丹凤眼睛,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孩子匍匐在地,抬头望他,身形不动,手里却是不闲着,慢慢地、轻巧地将滚散的珍珠一颗颗拢回胸前。那孩子的眼睛是兽的眼睛,虽有惊惧神色,却绝顶明敏。不是不逃,只是要审时度势,伺机而动。只要他有一点异动,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许还向他撒一把土。

  男子缓缓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孩子细微蠕动的小手。两手相触之处,传来孩子身体的战栗。男子一使力,将孩子抱到胸前,孩子却抵抗着,一对眼瞳近乎仇视地盯视男子。男子并不闪避,只是伸手轻抚过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脸庞。孩子撑拒的双臂颤抖了片刻,猛然一头埋进男子的肩窝中,死死抱住他的脖颈。男子唇边浮现隐约笑意,抱紧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他们身上簌簌滚落。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淡静的声音询问。

  嘶哑的细小声音,哽咽着回答:“海市。”

  “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北边吗?”

  海市不曾松开抱着男子颈项的双手,想了一会,“去北边,能赚钱养活我阿母吗?”

  男子静默了片刻。“做我的儿子,除了安逸,什么都有。做我的女儿,却是除安逸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要做你的儿子。”男子胸前干燥柔软的衣料,有着微淡的香气。海市将头埋得更深,觉得身上的筋肉一点点松懈下来,声音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濯缨将散落的鲛珠收拾了,燃亮一盏白绢灯笼,打起帘子。男子抱着海市登车,濯缨跳上车辕,车马无声前行。灯笼摇摆,濯缨的卷发与眼瞳,从纯乌中映出暗金光泽。

  “濯缨,当年我在红药原,十万乱军中拣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像个兽物。”

  濯缨只是简短地应道:“是。”

  “转眼四年了。”

  “是。”

  他们都不再言语,夜色掩了下来。

  (濯缨14岁,方诸26岁,帝旭28岁,海市6岁。3年前统一。)

  “我莫不是老了罢?这十年,怎么就觉着比前边二十年来年过得还快呢。”劲瘦的手,拈起紫铜签,拨了拨灯花。火焰随即微微爆响,氤出龙涎香的气味。

  对面之人却不答话,只是拈着一枚黑子沉吟。室内绝静,良久,一声脆响,原是手中黑子终于落了棋枰,突入了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落子之人身着唐草白衫,年纪不过十六七,麦金肤色,长眉入鬓,似是极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极英气的少女,竟是扑朔迷离。

  “这一手,打入太急。棋须依理而行,不可无理强行,入境宜缓啊。”剔灯人放下铜签,说道。

  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气中竟然清艳流转。“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教导的么?现下义父既无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扬长而去,待要如何呢?”

  中年男子沉思片刻,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中年男子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口中却还是强词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与你计较,未必就输了呢。”

  中年男子闻言抬眼,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毕竟还是气太盛,这个黄泉营参将,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来,我再替你安排出路。”

  海市捻着棋子,沉默不语。

  恭谨的叩门声响起,濯缨隔门说道:“海市,你订的衣裳送到了,织造坊等着回话呢。”

  海市搁下棋子,说了一句:“义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宁愿在关外自由自在地呆一辈子,再也不回安乐京。”

  男子低垂了眼,一枚棋子轻叩棋枰,似是充耳不闻。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开门出了书房,濯缨正在门外,二人一同向霁风馆前庭走去。

  有别处服侍的宫人来霁风馆送礼的,路上远远望见他们二人,莫不避让在侧,敛衽施礼。一句两句私语,却随风送到了两个习武的人耳中:

  “那就是凤庭总管方公公的两个义子?嘻嘻,果然年长的气宇轩昂,年少的姿容清俊,若是宦官,说不准能做个对食呢……”

  对食,即是宫人与宦官如夫妻般同寝同食,聊慰寂寞而已。

  “哟,你这蹄子好没志气!如今方濯缨就在羽林军里当差,哪天能放我们出宫婚配倒好。”

  海市戏谑地望着濯缨,只见濯缨一张净白脸孔微微涨红,步子迈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闲言甩开似的。却还是隐隐听见了——“只可惜那个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刚刚下来,是要去北疆,从此就难得见到了。唉唉,倒不如对食的好。”

  这一回,海市的麦金面皮上,微微透出了红。濯缨浑忘了自己方才难堪,无声地笑了。

  海市困窘已极,悻悻地道:“当年初入宫的时候,我问众人说什么是对食,也不知是什么人,居然告诉我对食就是一男一女,对面吃饭——如今倒做得一副老成模样。”

  濯缨长笑,二人加快脚步向前庭走去。

  织造坊主事施霖见他们来了,忙不迭搁下茶碗,起身来一揖,也不多言,从绢纸包裹里拎出一件衣裳,向他们抖开了,面团似的一张脸上大有得色。

  “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缨脱口而出。

  原是一件烟灰缎子箭袖短袍,显是海市的尺寸,后背使各色青紫丝线绣了只苍隼,毛羽爪啄无不逼真飞扬,眼里点了一点翠色,灵光闪动。凤庭总管方诸得势,连带两个义子,大的进羽林军当差八年,不到二十四岁便授羽林千骑的正六位官职;小的今年武试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黄泉营参将。他们织造坊向来是着意敷衍逢迎,一应衣物被服裁剪针工都是顶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来,道:“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戏子似的,到了黄泉关人家非笑话不可,却怎么带兵?”

  施霖撺掇着海市就便换上试试,海市接了衣裳,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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