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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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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落落停停,第二天清晨雨已住了,只余些氤氲云雾,笼着这一片人间烟火。
  此时左邻右舍已听得展昭来家,纷纷前来探望。众乡邻亲热熟络,展昭一一问候,送走众人,已是午后。
  用毕午饭,展忠已准备好了香烛,展昭提了,和白玉堂一起步出家门。村外树林青翠,浅浅一弯池塘,上面浮着些白鹅黄鸭,一条小径幽幽,直通到山坡上两座小小坟茔。
  展昭点燃香烛,跪下拜了几拜,想起父母,不觉黯然。
  白玉堂见状,忽然在展昭身边直直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抬头双目直视墓碑,大声道:“伯父伯母,好让你们得知,我乃锦毛鼠白玉堂,是展昭的生死知已。今日我在二老面前发誓,这辈子定与他患难与共,生死不弃,还请二老放心!”
  展昭身子一颤,转头定定地看他一眼,也看着墓碑道:“玉堂说的没错!父亲,母亲,你们临走时担心孩儿,今日好叫你们安心,孩儿再也不是一个人,有玉堂相伴,从此江湖庙堂,都能去得。”
  二人携手站起,并立坟前,无语凝视。
  只这一场相伴,便已不负今生。
  俗辈皆疏我,故人心不疏。
  白玉堂又站在展家门前时,忽觉有一刹那的恍惚。
  院中那一片碧梧尤自亭亭如盖,婆娑了一地阴影。
  十年的光景,叶落年年,新桐渐老成梧。
  展忠看着面前的青年,十年的光阴已在他脸上隐隐刻下了风霜,那一头如墨长发里也挟了几根白丝。
  “展伯,”白玉堂笑着招呼,“你家少爷有事,特托我回乡祭祖。”
  自那次少爷走后,中元节便再没时间回来了,倒是托了这位公子,年年中元回家拜祭老爷夫人。更兼送东送西,对展家照顾有加。
  展忠只觉对这个年轻人,有着说不出的好感。只是眼睛又开始模糊,想是老了,眼神越发不好了。
  象往年一样安排白玉堂在少爷房中歇息后,老人家精力不济,自去睡了。
  那轮满月渐渐移到了西墙,白玉堂立于中庭,夜风袭来,顿觉冷嗖嗖的。
  思念的味道,原来这么凉。
  “猫儿,猫儿,”白玉堂低声唤道,“我知你的那份壮志豪情,所以也不拿这儿女私情来拘你。每年中元我都来替你拜祭父母,想来他们也不会骂你不孝了……”
  忽然轻声一笑,道:“臭猫,明天便是中元,谁让你老是说话不算话,这次你再不按时回来,父母骂你,我可不管了!”
  月光从梧桐树中漏下,落了一院子斑斑驳驳。
  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三、下元

  秋天的陷空岛,是醒目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红白二色。
  白的是万亩芦花,如絮如雪;红的是遍地杜鹃,如火如荼。
  不闻十月杜鹃鸟,只见十月杜鹃花。
  今儿个是下元节,白玉堂一大早便钻进厨房里,忙着做一种小团子。早先听那猫说过,常州武进那边有一个古老的习俗,每逢下元那天,几乎家家户户都用新谷磨糯米粉做成小团子,里面包上素菜馅心,蒸熟后在大门外“斋天”。小时展昭经常跟着母亲在这一天忙碌,对那种糯米小团子印象特别深刻,只是父母相继亡故,自己又进京任职,这种家乡风味,竟是多年不曾尝到了。
  看着展昭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白玉堂没来由地心下微酸。想自己也是自小父母双亡,却还有哥嫂疼着,更兼四位义兄呵护有加,少有孤独之味。那猫却始终是孤身一人,又喜欢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一肩所承,当有多少悲苦寂寞来着?
  从此白玉堂便留了心,那次中元节随展昭回乡祭祖,便细细打听了这种小团子的做法。待得下元节来时,整整忙乎了一天,到晚上展昭从宫中当值完毕,忙献宝似地端了出来。
  看着一个个洁白尚自冒着热气的小团子,展昭惊讶的睁大眼睛,道:“这……这可是你做的?”
  白玉堂笑道:“猫儿快趁热尝尝,味道有没有不对?”
  展昭咬了一口,只觉一股清香溢满口齿,记忆太过遥远其实已经模糊,展昭却觉得儿时的回忆在这一刻复苏了。
  对上白玉堂期待的眼神,展昭微笑点头,顿时笑眯了那只白耗子的眼睛。
  情不自禁握住白玉堂的手,道:“玉堂,谢谢你!”
  白玉堂微微一叹,道:“猫儿,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此后有我,定当让你忘了那些曾经的孤苦。
  皓月当空,玉宇澄澈,二人对望,眼里均是笑意流转。
  想到此处,白玉堂止不住微笑起来,做了这么多年,猫儿家乡的小吃食做的越发熟了。
  夕阳余辉中,白玉堂静静坐在陷空岛后山。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芦荡,身边是蓬勃怒放的杜鹃。
  洁白如云,殷红似血。
  好象有血从花丛深处不断溢出来,渐渐模糊了白玉堂的眼睛。
  那年的残阳也象血色一样,把莽苍大漠也染成了茫茫一片殷红。
  胡天八月即飞雪,何况漠北深秋?是处平林漠漠,黄沙漫漫,朔风卷地,沁骨生寒。
  白玉堂浑身溅血,原本纤尘不染的纯白袖口已染成乌红,而四周西夏兵马,却还在源源不绝地涌上。
  战场,和他曾经经历的江湖庙堂,均是天差地别。
  画影上的血迹不断流下,这把剑曾伴他任侠仗义,和猫作一起守护青天,但一把剑又如何,救不得天下人……
  “玉堂,玉堂,”耳畔传来展昭的呐喊,“玉堂,是我累你……”
  臭猫又在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了!白玉堂余光一扫,只见展昭也是血染征袍,大声道:“猫儿何出此言!沙场征战,为的是我大宋锦绣河山和黎民百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猫儿做得,我白玉堂如何做不得?”
  一剑劈下一名西夏将领导的头颅,展昭只觉豪气顿生,朗声笑道:“玉堂说得好,竟是我愚了!你我便同为这龙城飞将,不教西夏党项度了麟州!”
  那年是嘉佑二年,西夏遣民强耕大宋屈野河西之地,屯兵河西,西夏国相没藏庞讹率兵犯境,展昭白玉堂奉旨出征,守护麟州。
  朔风卷起黄沙迷离了双眼,额头上沾染的血迹不断流下,连天空也变得如此猩红。
  兵刃相交,拼杀不绝,眼里不断有人倒下,猫儿,你是如何……
  展昭心里明白,如今他们被敌人团团围在核心,连续三个多时辰的厮杀,已堪堪力尽,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和玉堂连同所率一千步骑,皆要葬身此处。
  牙关紧咬,主意已定,巨阙回转,剑身在白玉堂所骑的“照夜白”马臀上一拍,大声道:“玉堂,快走!”
  骏马吃痛,立时向前冲去,白玉堂瞬间明白了展昭的心意,只觉心痛欲裂,道:“猫儿,咱们生死一处!”
  “白玉堂!”展昭厉声道,“你怎的如此不知进退?你我生死事小,保家卫国事大。你速速突围,告知通判快发救兵,我在这里等你!”
  白玉堂钢牙紧咬,毅然掉过头去,纵马飞驰。
  纵然儿女情多,又怎敌得上国恨家仇?不离不弃,誓死相随,种种生死相许的诺言,都只能湮没在震天的杀声里。
  回眸间,劲风卷起旌旗烈烈,展昭站在漫天血光之中,微笑一如当年。
  尤记当初挑上汴京时初见那猫,却正是适了心愿的人儿,所有心中的意难平都化作了轻烟,甚至不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三千弱水,只这一瓢,今生今世饮定了,那一份欣悦与从容,鲜明的不怕任何人窥见。
  手中画影仿佛渴血一样微颤,如同自己的眼眸一样癫狂。
  “照夜白”利箭一般掠过敌阵,白玉堂反手刺去,背后西夏将领滚烫的血液顺着剑锋蜿蜒,袖口上又是一层鲜艳的红。
  四周是兵刃交响,咫尺间生死难顾。
  白玉堂狂笑起来,在滚滚黄沙中张扬刺目。
  猫儿,一定等我!
  玉堂。他仿佛听到展昭在唤他,声音轻谧的恍若往日。进入他心里时,是柔软的春风与春草的轻微触碰。
  那一年,血沃霜花,春草重生。
  猫儿,是你在等我,还是我在等你?
  几度芦花白,未见故人来。
  明月渐渐升起,身畔的糯米粉小团子早就凉透了。看着月色下的云树苍苍,烟波缈缈,白玉堂只觉得心中空无一物。恍惚间已记不得何时相见何时别离,从春草碧色等到红叶飘砌,一年一年唯见日月来去,光阴回环。
  一阵风起,吹乱了白玉堂的头发,顺手掠过,手指间的发丝已是全白了。
  第一次带那猫去自己住处雪影居的情景还如昨日,哪知一语成弑,如今当真是如雪长发映画影了。
  小庭一夕,白露成霜,不止是须发染霜,心底也早已经铺了一层这样淡淡的霜色了。连相思也已变淡,只余一把刀深刻在生命里,留下重重的一抹痕迹。
  空山寂寂,明月徘徊,故人一别,几时归来?
  故人日已远,窗下尘满琴。坐对一樽酒,恨多无力斟。
  猫儿,你可知道自那年从漠北归来后,我便把爱喝的女儿红,换成了漠北的烧刀子。
  因为只有那么烈的酒,才能抵得住我对你的思念。
  猫儿,今夜是下元,就让我拂去琴上的尘土,为你弹一曲《忆故人》吧。
  满屋烟霞兴何赊,玉堂看尽花开谢。青山不减白发生,故人千里共明月。
  猫儿,每年的上元,我仍会情不自禁去到我们初识的地方,置一桌盛宴,然后做一对灯笼。
  每年的中元,我会替你回家乡祭祖,你的至爱便是我的至爱,你没时间做的事,便让我做了罢。
  每年的下元,我都会在陷空岛上,弹一曲《忆故人》给你听,干净纯粹的思念,年年都在等待。
  猫儿,你可知那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苦,将时间都折磨成了灰烬,而这份苦,偏偏最难忘,于是成为生命的阻滞,一生也无法翻越。
  有些人有些事,是可以纪念也只能纪念,心甘情愿,却又无能为力,便成一场劫难。
  猫儿,你说,等着我回来,我告诉自己说你一直都在,心里却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
  可以,从你的身上看透生死,可是,我确认,不能与你相绝。
  所以猫儿,等着我!
  月光下殷红的杜鹃花变成了紫色,仿佛初见时那人月下官衣的颜色,那时自己手执画影,得意洋洋地挑眉问向对面之人:“你就是那御猫展昭?”
  面前的人微微含笑,道:“正是展某。”
  白玉堂的嘴角渐渐扬起来。
  繁茂的杜鹃花团团围着一座孤坟,墓碑上书几个大字:“云麾将军武烈公展昭之墓”。
  那日断道坞一战,白玉堂五百步骑突围而出,展昭和所余五百名军士全部战死。
  宋师回朝,圣上体恤展昭忠烈身殁,下旨诏封为“云麾将军武烈公”,白玉堂亦封为将军之职。白玉堂却当朝辞了封赏,自扶了展昭灵柩,葬于陷空岛。
  二十年后,白玉堂含笑逝于展昭墓前。
  灵柩若候故人来,黄泉一笑重相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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