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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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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人家一样。可伯伯有什么办法?伯伯将来为小水寻个好家,日子一定要不比她英英差的!”
一团白腊蒿花绒悠悠飘落在小水的辫子上,红红的,像朵小云彩。小水动手去捉,花绒却浮起来,手一离开,遂又附落。小水掉下了一颗大而亮的眼泪。小水是忌恨了韩文举伯伯吗?是妒嫉了同学英英吗?小水似乎不是,只觉得心空,有些不自在。现在,倒惹了伯伯伤心。小水就有些可怜伯伯了!她站起来,还笑了笑,说:“伯伯,看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咱这不是很好吗,什么日子还不是人过的?我先回去了,今晚上你不要去谁家喝酒,早早回来,我给咱擀了面条子吃!”
日光荏苒,小水长高了,长美了,熟得像一颗软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视她是菩萨,又觉她是一只可人的小兽。仙游川巩家的一位干部子弟意中了她,涎脸求人来说媒,韩文举心有些动,告知小水,小水却不悦,说:那家境是好家境,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里胡哨的坯子!韩文举也便转了意,恶了那巩家,秋天里把小水订婚在东七里的下洼村。
少年姓孙,属马,比小水小着一岁,个头也没小水高,人却本分实诚。韩文举卜了“六十四卦金钱课”,又请教了不静岗的和尚,认定腊月二十三结婚。金狗没在,小水请了矮子画匠在两只核桃木陪箱上漆画“连理枝”,“鸳鸯鸟”,又画了“看山狗”,便于二十二在家“送路”待客,连白石寨铁匠铺的麻子外爷也接来热闹。外爷是个酒鬼,遇着韩文举,喝得各自酩酊大醉。韩文举已经躺下了,外爷还话越说越多,看着小水在窗前对镜用丝线、磁片绞拔额上荒毛“开脸”,就说:“瞧我们小水,银盆大脸,是正宫娘娘的相哩!那孙家倒
积了德了,怎么受用得了我小水的福!”
小水羞得一脸红,说:“爷爷,你一喝酒话恁多的!”
麻子说:“你嫌爷爷话多了?赶明日过了门,就难得听爷爷说了!小水,新娘出嫁时都爱哭的,你也哭吗?”
小水说:“爷爷!”果然几颗眼泪就掉下来。
小水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哭,是舍不得撑船的伯伯吗?是舍不得伯伯撑着的这条船吗?还是害怕那个自己觉得也说不上怎么好、也说不上怎么不好却从此要白日同揽一个饭勺夜晚共枕一个枕头的小男人吗?反正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说出来也没道理的难受,想哭也就哭了。
麻子外爷瞧小水真的哭了,忙过来要劝时,身子却趔趄不稳,样子滑稽,小水破涕为笑,说:“要倒了,要倒了!”话未落,麻子外爷果然就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二十三,天高风清。露明,披着红彩带的小女婿便到了门首,跪倒在尘埃里给麻子外爷和韩文举磕了头,就鸣放鞭炮接小水上路。常来渡口与韩文举一块吃酒说笑的雷大空,关福运等一帮少年也买了成串的鞭炮,竟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三斤炸药、一节导火线和雷管,制作了一个炸药包子在门前爆响,把不静岗、仙游川乃至两岔镇的家家窗子都震得哗啦一声。待所有人出来观望时,小水被一簇花花绿绿的人拥着走了,小水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唢呐吹着走了。河滩上是人脚踩出的无数条纵横的路,小水走了,要去过她做妇人的日子,送亲的人都站在河岸上,已经做了婆婆的、媳妇的就回忆起了自己当年的一幕,未出嫁的姑娘也想象到了自己将来的情景。女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来的奇妙啊,你从这个村嫁到那个村,她从那个村嫁到这个村,铺着四六大席的大炕在等待着,上四寸下四寸的石磨在等待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作在等待着。小水被小男人背过了船,从娘家到婆家她是不双脚沾土的,小水立即被背上了早预备好的一辆架子车上,艰难地从沙滩上往下洼村拉去了。小水还在回头,她在给韩文举伯伯招手,给麻子外爷招手,给大空给福运给所有目送她的人招手。
站在渡口上的韩文举,喜欢得抹了几滴眼泪,按风俗,出嫁女儿这天父母是不能随同去的,韩文举虽是伯伯,但他一直在承担亲父亲母的角色。小水他们已经在沙滩上消失了,他说:“小水走了,小水成了人家的人了!”说罢,似乎有些伤感,又似乎这种伤感已经传染了麻子外爷和大空、福运,就又笑着说:“世事也就是这样嘛!我一辈子也总算办了一件大事啊!”便叫着大空和福运去提了酒来,在船上要陪麻子老人喝几盅。
小水羞羞答答到了下洼村,日头已一竿子高。孙家的房屋很破旧,却已经用石灰水刷了一遍,大红的对联用厚厚的糨糊贴在门框两边,那些自家做的衣架、板柜、椅子、凳子,和韩文举陪嫁做的箱子、火盆架、梳妆匣、脸盆架一应大小粗细用具全摆在台阶上,而柜盖箱盖之上堆放了新人所用的被子单子毯子枕巾以及从头到脚穿戴杂品,妇女们全集中在那里翻看。忽然鞭炮大作,新娘嫁到,所有人又忽的涌来看新娘,小水就被于百口之中千眼之下,受不尽的评头论足,窘得钻进新房的炕上恼不得笑不得哭不得也骂不得。闹哄哄直到饭辰,院子里一片安桌摆椅的响动之后,来客开始入席吃酒了,小水方慢慢清醒过来,她环视自己的房间:顶棚是芦苇新扎的;墙壁是报纸新糊的,糊得并不齐;到处都贴着年画,除了几张“年年有余”的大胖娃娃骑着金鱼之外,就都是当今电影明星的美人照了,而且就在画的右上方有写着小水和小男人“结婚恭喜”的字样,左下角就填写了四个五个或七个八个贺喜人的名姓,字特别恶劣,黑乎乎乱糟糟一片。小水就把眼皮垂下来,手不自觉地抚摩着身下的竹席,思想这就是往后自己牵针引线、生儿育女的地方吗?娘生她来在大炕上,她再生儿女时又要在大炕上,大炕上她活老了死了再离开这里腾出给她的儿子的媳妇吗?不免心中是万般滋味,待要继续作想下去,门外边突然有人惊叫:“昏倒了!”旋即唢呐驻音,脚步纷沓,屋里人也皆向外跑。接着就听喊叫:“掐人中!快掐人中!把小男娃叫来接一泡热尿,热尿灌下就醒了!”小水不知何事,心里怦然作慌,跑出看时,小女婿仰面朝天倒在院中,双目紧闭,嘴脸乌青。先是小女婿在院中招呼来客,忽觉得一阵头昏,房子旋转,地面也竖起来,后就直挺挺倒下去了。小水“啊”了一声,脚未出门槛就软了,扑出来的时候又站不稳,撞翻了一条木凳,偏巧木凳磕碰了支大环锅的土坯,环锅倾倒,一锅白水豆腐尽泼一地。院子里一时混乱,有人就拖了小水重新到炕上去,就见族长折桃枝来,以簸箕覆盖小女婿头顶,在上使劲抽打。半个时辰过去,小女婿仍未苏醒,慌乱中就卸了门扇,一伙人抬着病人一溜烟去了村卫生所。小水缩在炕上,全然被吓呆吓痴,浑身打抖,到后来哭着要出去,只是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院子里的族长对公公说:“怪事,怪事,莫非真是犯了煞了!”公公哭着说:“我遭了什么孽了,遇上这事?昨天我给列祖列宗都烧过纸了呀!”族长说:“这不怪你家事,八成是新媳妇命硬,怎么她一进门,咱孩子就无缘无故地病了,竟支得好好的大环锅也倒了?!要消灾灭祸,家宅平安,赶快让新媳妇倒骑毛驴在村里转一遭谢罪才是!”
公公和村里人就进了新房,如实对小水说了。小水一听大恼,说这与她有啥罪,坚不服从。公公就流下泪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这是为什么嘛!他是我儿子,也是你的男人,你不救救他,让他就这么死去吗?”
小水说不出个理,放声大哭。
族长就怒了,让人把小水拖下炕,强缚了双手,拉上备好的一头毛驴,倒坐了在村里走。驴很瘦,脊背如刀削过一般,且不住地蹬蹄嘶叫。小水被八只手按在驴背上,又哭又叫,要伯伯,要外爷,要她娘。几次从驴背上跌下来,又被人拉上去,头上的一枝花掉了,身上的新嫁衣也被撕破了。
陪娘是仙游川七老汉的大儿媳,胆小怕事,六神无主,小水被拖上驴背后,她就紧跑回到渡口。渡船上韩文举酒还未喝罢,听说原委,热酒全变为冷汗,万念也皆休了。麻子铁匠和大空、福运则咆哮起来,当下要到下洼村闹事,人已经跳上岸,被韩文举拦腰抱住,说:“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小水已经进了人家门,就是人家人了;下洼村已经嫌了小水,咱再去闹,让人家更贱笑了!”
麻子吼叫:“嫁女子不是跳火坑,他们就这么糟蹋小水?!”
韩文举还是拦住,一面打发陪娘快去孙家照料小水,一面呜呜地哭。铁匠麻子就一口气不得上来,浑身抽筋,手脚冰冷,大空和福运只得背老人到船上,替他揉了半日胸膛。
当天夜里,小水哭个通宵,第二天“回门”,小男人还在卫生所里打吊针,小叔子送小水回到仙游川,一见外爷、伯伯就哭得死去活来。
这一回娘家,小水口口声声丢人现眼,没脸出门见人,一直在炕上睡倒十天。十天里,小男人病还未好,躺在家里喑哑丧语,大小便稀稠失禁。小水也可怜他,想一场婚事既然她已公认为孙家人,也便灰沓沓去孙家伺候了半月,喂汤灌药,接屎接尿,只说病好了还好赖做他的媳妇,没想男人命短,竟翻翻白眼死去了。小水披麻带孝,扑在坟头上哭了几场;她哭男人,更哭的是她自己。百日过后,小水离婚了,小水枉结了一场婚,还落下一个“扫帚星”的名誉,小水的眼泪只往肚里流。
回到仙游川,又厮守着伯伯过活,巩姓曾求婚的人家好不耻笑。田中正再到两岔镇去,在渡船上问韩文举:“小水回来,孙家没纠缠吗?”
韩文举说:“咱与他家一清二楚了,他有什么纠缠的?只是巩毛毛家在村里扬派小水的不是,他们欺人太甚了!”
田中正说:“他还不是凭巩宝山的势?我也在家思谋了,小水好生可怜,让她呆在家里也不是长法……”
韩文举说:“你是说能给小水寻一个工作?”他想起那次小水送英英上班时的情景,对田中正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田中正说:“工作一时不好找的。公社需要一个炊事员,那也是挖破手背的差事,我想把名额拨给小水。”
韩文举也是高兴的,说了许多感谢话,回家告知小水,小水第三天里,换洗了一身衣服,就去公社上班了。
小水心里也生疑惑:都是干部人家,巩家人百般欺辱她,田家人却为她办好事?到公社之后,方一切内幕明晓。先是一九五二年秋天,田老七要升为商州军分区政委了,委令已经下来,却害了肝病死去。从此田家没有做大官的头儿,巩家的势力却越来越大,两家族由此矛盾:田家对巩家不服,巩家愈故意不提拔田家,风风雨雨了几十年。如今巩宝山已做了州的专员,仙游川的巩家族人大大小小都出去工作,田家只有一人在白石寨任书记。田中正是田老七、田老六的外甥,可惜舅舅都没有婚娶,田中正做了个两岔镇公社社长,多少年里还一直是个副的。
田中正虽是个副职,却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角色,事事要强,常在厨房里对着小水说些书记和社长的坏话,吓得小水缄口不敢多言。
这期间,英英也常到公社来。她穿着入时,二八月里就不套外衫,紧身的大红高领毛衣,将两个奶子突现得十分饱满。那发型更是花样翻新,常令两岔镇的人大惊失色。英英不在乎这些,她随便得很,喜欢和小伙子们相处调笑,指挥着他们为她效劳,却不肯赐舍一丁点好处,过后则嘲笑他们的蠢相。她也常到小水的房子来,大声地说,笑,显夸做女儿的妙处。一次对小水说:“小水,你三十几了?”
小水说:“你二十三,我比你大两岁哩!”
英英说:“那你把你收拾得老里老气!你是把你当作寡妇吗?你算什么寡妇,你还是黄花处女哩!”
小水说:“我长得老面。”
英英说:“你把什么老了?嫩得掐出水的人,你就是不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你打扮得风流了,也有男子好娶你!”
小水就笑了,脸色赤红。说是她比不得英英。常言道:吃饭穿衣量家当。小水的家境不允许她风流。
英英就说:“你以为我家什么都好吗?我爹死得早,我和我娘全凭叔叔和小娘照顾,可祸不单行,我小娘就瘫了,她也是没福的人,叔叔“文革”中受批斗,她身子好好的,担惊受怕,叔叔恢复工作了,她却一场中风,至今半死不活地躺着。我和叔叔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娘,既要料理地里,也要照看小娘,日子也是乱糟糟的,我要是像你,该多邋遢就多邋遢了?!”
小水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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