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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英 作者:斯仁-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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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考虑狗柱他爹存下的银子可能不止这些,再往深里想,如果狗柱他爹没留下这点积蓄,他的尸首可能就真给野狗叼去分了,如果他留下了银子而农村没有那么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活人不能平白无故掏死人的腰包,否则他本人天打五雷劈,从他以后几辈子都过不好,那么他仍然还是得去喂不知哪条野狗的饥肠。

  最终的结果是狗柱他爹的那几个“患难”相知的弟兄获得胜利。胡胡李自始至终没发表半句意见,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在场的每一位眼睛都很雪亮,肚里都很透明,既然他们都能面对事实,胡胡李认为他也能面对。心里不满是不满,提出来不提出来是另一回事。

  他从狗柱家堂屋走出来时小灵杰正呆在狗柱他爹的尸首旁边发愣。小灵杰那时已经把狗柱他爹的尸首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几遍。虽然眼前可怖的一团血肉根本没法和平时走起路来跺得地山响,笑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的活人联系到一块,小灵杰看到那团血肉还是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仿佛又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惯常的那种憨厚得近乎犯傻的笑容。

  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没有人想到去叫他那小住在外爷家的唯一的儿子,其实不是没人想到而是没人提议。那几位撑头的当然不希望一路顺风到了最后突然杀出个直系继承人和他们一个锅里捞肉吃。其他人和狗柱没有利益冲突,考虑的是怕小孩子家刚没了娘没隔几天又没了爹心理上承受不了,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李贾村盛况空前。吹鼓手嘀嘀答答地在狗柱家门口折腾了一天。门上搭着五彩缤纷、绘着二十四孝图的过路灵棚。狗柱家面缸里剩的粗面细面在那一天被吃掉一干二净。晌午请客的排场大得很,全村老少大小都美美地打了顿牙祭,甚至连过路的客人打狗柱家门口走一走都能拿两个又大又喧的白面蒸馍和豆腐粉条胡辣汤。小灵杰和周铁蛋那天都在,管事的给他们两个一人发了条长长的孝布,在头上绕了三圈系上还余出老长两截耷拉在后脑上,有点像天兵天将裹的头巾,只不过颜色不一样。周铁蛋一想到这种相似立刻就把刚裹好的样式扯开了,气哼哼地塞到怀里。小灵杰迟疑了迟疑还是没扯,他认为相似不相似无关紧要。从看到狗柱他爹尸首的一刹那他觉得天地间忽然失去了规矩。老爹谆谆教导他的做人要按住良心口去做的话那一刻在他眼里看来不但荒谬而且可笑,他不晓得该给良心下一个咋样儿的定义才能让他真正地感觉到良心的必要。天兵天将和团练里饮恨九泉的五六百号人每个人肯定都是按住良心口冲上去的,天兵天将的目的是攻占大城,他们的良心促使他们只有不顾一切地干掉所有阻拦他们前进的障碍,不论是人还是狗。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也是按住良心口做人的,他们的良心驱使他们必须顶住天兵天将的攻击,籍此保全大城县的庶民苍生。他们都要良心,无论是天兵天将里战死的人还是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然而,良心把他们送入了地狱。他们中间有些人尸首至今还在城北树林里让大风刮日头晒,任野狗叼咬。死者的亲人可能还没有从悲痛中摆脱出来,一想起死者的音容笑貌他们可能都会眼圈发红乃至痛哭流涕。造成这样结局的是什么?是他们的良心,良心害得他们成了孤魂野鬼,如果他们不要良心,幸存的二千多名团练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如果抛却良心,在天兵天将的喊杀声中把兵器抛在地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们现在还像其他人一样悠哉悠哉地活着,尽管可能会活得不怎么好,他们会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他们会在午夜梦回时撞着脑袋骂自己不是人,是禽兽。但这些仍然是良心在作怪,看那些自始就没有或者原来有后来扔掉良心的,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活得很好,他们只会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们会为这条性命的捡回高兴万分,他们在以后会对这条几乎曾经失去的性命倍加爱护。他们会活得更长、更久、更没良心。小灵杰没法从任何意义上给那次大仗作出任何判断。千把人的血染沙场换回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挽回。城里的大户依旧是大户,老百性仍然不名一文。邓财主和他的宝贝儿子仍然迈着公鸭一样的步子在李贾村里遛圈。千把条命,牵涉着千把个家庭,千把个家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块大哭起来的话,流到子牙河里的泪水估计能把李贾村连同地皮一起整个卷走三次。然而,眼下的情况是,千把条命无声无息地被阎王爷索走。除了给活人带来惧怕和痛苦外,一无长处。

  小灵杰没法再改变自己那个震憾心灵的想法,良心只能使你早死,要活得好就不能要良心,顶不济也不该太要良心。

  能做坏人就做坏人,坏人咋地?只有坏人才活得舒舒服服,才能活得长久。大城城北树林一仗,战死的哪一个不是好人,无论是天兵天将还是团练。坏人都活得自由自在,好人却丢了性命。

  狗柱他爹出殡时小灵杰和周铁蛋都哭得很痛,抬棺材的人都抬着走出老远了,两个人还趴在地上大哭,大人上去都拉不起来。小灵杰哭的时候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为谁哭的成份大些。狗柱他爹的死充其量只占一小部分,那一大部分他搞不清,为城北树林里丧命的孤魂野鬼?为他们以前信念的破灭?为狗柱以后的悲惨命运?还是为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这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仅仅是为了哭而哭,为了流泪而哭。那一刻他似乎突然认为他该哭,而且应该哭得痛些,于是泪就很顺从地流出了眼眶。

  狗柱他爹在被装入棺材的时候闹了个身首分离。抬他尸首的是几个孔武有力的青年,晌午时候喝了点五加皮,脸红得像猪肝色。手底下有点哆嗦,尸首又存得时间长了,没了水分,脖里连着的那一丁点皮肉干成了一条小指头粗的肉棍,几个人稍一用力,没把握好分寸,脖里那根肉棍“啪”一声就断开了。狗柱他爹的头颅一下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吓得几个看热闹的吃奶孩子“哇哇哇”哭了半天。管事的上来看了看情况,很稳重地叫大家不要惊慌,找根粗线缝上就得。冬天天冷,尸首在外面冻了一夜,梆硬梆硬的像屋檐上吊下来的冰棍,脖里的裂口本来很齐,给路上一颠两不颠,血肉模糊地粘到了一块,冻了一夜后更是凹凸不平,拿针线缝上说着容易,做着可困难得很。妇女都没这胆量,男人笨手笨脚地一不小心,再把脖里冻得又脆又硬的肉戳下来两块,更不吉利。大家抬头看看天色,日影已经西斜,晌午大家伙儿高兴,吆五喝六地多玩儿了些时候,这会儿没工夫再等了。于是一个年轻人在征得大家的同意后,撸起袖子走到尸体前,说了声“大叔,小侄得罪了,”两膀一用力,提起那颗脑袋往棺材里一扔,“乒啪——扑通”两声大响,放在长条椅上的棺材晃悠了几晃悠,多亏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要不棺材就有可能扣到地上了。几个人七手八脚麻麻利利地把铁钉钉上。“嗨”一声喊,抬起来就往外走。狗柱他爹的一个“患难”兄弟赶上来凑到棺材边上往底上一摸,神色稍霁,阴沉着脸说了句“天也不早了,上路吧!”于是以吹鼓手为前导,一帮人有哭有笑,有说有闹地往前走了。众人走后,摸棺材底的那位出了一头汗,他刚才真怕那颗几斤重的人脑袋把棺材底给砸个大窟窿。棺材是他们几个管事中的一个砍了自己家一棵不成材的树拼凑成的,树小了点,把木板冲成草纸那么薄厚的“木片”,还是不够用,又从他家的猪圈上拆了两块糟木头才成,因为木匠是他们请的,别人也不大晓得寿材的木料如何,因为再坏的木料,把漆往上一涂,看上去都一样。

  蔡爷爷看望小灵杰那天并没在李贾村呆太久。他那时是个大忙人,在李家呆那会儿隔一袋烟工夫就有一匹快马载着一个汗流满脸、喜气洋洋的天兵天将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给他报信,蔡爷爷说那叫“军情”,天兵天将禀报的军情无非是“清妖悉数被歼、郭头领正在肃清残敌……县衙门除逃了县太爷一名狗官外,余下全部被抓获,张头领正在问讯”、“林五爷方面已离大城不足六十里。僧妖大部尚在背后尾追”。蔡爷爷听完军情后从不说话,只是矜持地挥一挥手,小灵杰很惊奇,报告军情的天兵天将跪在地上就不抬头,但蔡爷爷手一挥,他立刻便会退下去。蔡爷爷是被坐第七匹马过来的天兵天将叫走的。那个天兵天将跑得更急,没进院门就飞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大门口,高叫一声“林五爷已到,请蔡头速回”。

  蔡爷爷这次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冲坐在一边局促不安的胡胡李一抱拳,说:

  “事情紧急,别情容后再叙。”

  然后不等胡胡李答话,转身出了后门。门口侍立不动的一群天兵天将立刻递上马鞭,长袍。蔡爷爷接过之后,并不回头,一直往前疾走。小灵杰把蔡爷爷送到村口河滩上。蔡爷爷翻身跳上一匹咆哮不止的骏马,扬鞭欲击之时一字一顿地对小灵杰说:

  “生为男子汉大丈夫,当跃马横枪,冲锋陷阵,即便血溅黄沙,亦可留万古美名。滔滔东流之水,淘去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何必为身外之事小儿女之态。”

  说毕马鞭在空中“啪”地甩了个漂亮的鞭花,一二十骑快马绝尘而去。小灵杰呆呆地想着“一将成名万骨枯”,又不知自己该做何想法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把大城人男的杀掉,女的掳走分给小兵作泄欲的工具。第一批进入大城县城的长毛是从子牙河顺流而下,水陆并进,杀死连船上的官兵,烧毁“连船”斩开城门入城的。第二批才是从城北树林里正面冲杀过来的那些。值早班的兵勇和城里起来赶早集的人有幸目睹了第一批长毛冲入大城的盛大场面。那时候子牙河内“连船”上的官兵还正打着饱嗝说笑话,城上的兵勇职责所在,隔会儿工夫就得扶着城垛口往四下里瞄瞄,看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眼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团练蚂蚁一样蠢蠢蠕动、吵吵嚷嚷地出了北城门。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从天地连接处逶迤流来的子牙河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隐隐好像还有嘶杀声。看到黑点的兵立刻招呼过来几个同伴,一起趴在城墙垛口上看。日头刚在子牙河上露出脸,刚才看着子牙河上还红通通的一片,这会儿有一截成了黑乎乎的了。日头的那半拉脸被黑点遮得严丝合缝。兵们脑袋凑在一块不言不动地看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看清楚了,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群花花绿绿的人,手里的兵器一闪一闪地亮——不用问,那是长毛杀过来了。几个兵勇手里的刀片哐啷哐啷全掉地上了,砸得青砖上出了几个麻坑,有一个兵被刀背敲了脚后跟,疼得眼泪鼻涕一块流,抱住脚坐地上“哇呀哇呀”地怪叫。兵勇毕竟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等长毛,长毛来了虽然能草鸡一两个,总还有那么几个不草鸡的。

  这几个兵勇中就有一个狠的,一看其余几位坐顺着墙根滑到地上筛起糠米了,他连忙就伸手往腰里掏摸铜锣,说他临阵不慌是假的,谁只要一想匝地而来的那些长毛手里明晃晃的刀枪就是为砍掉他们的脑袋而举起,他不慌才怪呢!这兵连摸了几把没摸着一直挂在屁股后面的小铜锣,冷汗刷刷地就流了满脸。没铜锣了信还得报,兵忍住头晕眼花定睛往城下的子牙河里一看,大大小小一大群官兵金师面朝天闭着眼舒舒服服地等着日头晒肚皮,兵打着喉咙就是一声大喊:“长毛来了!大家伙儿快起来!”船上的官兵有几个耳朵尖的听到了,眼都不睁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就冲城上骂:

  “你她娘的叫个啥丧?老子才睡着就让你个乌鸦嘴给吵醒了。你小子等着,回头老子再找你算总帐,干你娘老子的!”

  城上的兵被骂得灰头土脸,可惜他又不敢耽误事情,那可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兵只得咽了口唾沫把气压下去,清了清嗓子复又大叫:

  “兄弟们快起来,长毛真个来了!不信你们往那边看看,离这不到半里地了。”

  “连船”上睡觉的兵这下全听见了,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一看。当时就有胆小的拉了一裤裆屎尿。可不,长毛就是夹着河岸压过来了。一排排,一列列,一群群,一堆堆长毛兵骑着马的、坐着船的,地上跑的,手里都高扬着明晃晃耀眼生寒的刀枪剑戟,一个个盔明甲亮,红得红通通像一团燃烧的火,黄的黄澄澄像一树熟了的桔,蓝的瓦蓝瓦蓝已和天空溶为一体的苍翠欲滴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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