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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户-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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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主簿被冷水一激,酒醒了七分,一看老婆,就有些恼:“你这妇人,这是要作甚?”

何娘子冷笑一声,仆役四散,乳母养娘拉着哥儿姐儿就跑。何娘子把腰一叉:“县令近来心绪不好,你头日来便这般模样,可是嫌日子太顺?”

纪主簿道:“我便是与他吃酒来——你如何得知他心绪不好?”

何娘子一转头,进房去了。纪主簿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擦一把脸,跟了进去:“说啊,你!”

何娘子听他这声气不对,这才把白天的事儿说了。纪主簿摸着下巴:“怪道他脸上淡淡的,我们皆不敢痛饮。”

何娘子欲待要说“不敢痛饮还醉成这样,一身骚狐狸味儿回来了”,又想起丈夫已做了官,又是举人出身,与往日有所不同,方忍了下来。又说起街坊要拜访暖宅之事,纪主簿道:“这两日怕不得闲,衙中同僚还未请哩,今日在泰丰楼里吃的酒,想是他们都吃惯那里的,你取了钱来,去那里订几桌酒席,还有他们的家眷也要一道。又有,大郎也要读书,还要请教他们这里有甚好先生、好书院哩。”

何娘子道:“我醒得了,明日叫他们拿了你的贴子,一一回了。”

纪主簿忽地打了个喷嚏,才发觉自己穿了湿衣说了半天的夜,跳脚道:“快取了干衣裳来与我换了!”

纪主簿换了衣衫,何娘子嘴巴闲得无聊,又说起街坊来。最有谈资的无过于程家了:“只可惜了他们家,原也有个中了举的小郎,竟于赶考路上病死了。又两代没儿子了,这一门子,可怎么过好哟~好好的姑娘,嫁不了门当户对的人,啧啧。”

人便是这样,口上说得慈悲的,大半会搀着些玩味,未必是幸灾乐祸了,只要显得自家过得好。

纪主簿把脸一板:“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岂可这般幸灾乐祸?好好与人相处,那家太公既是秀才、又养过举人儿子,想是有些不凡之处的。我如今做官,要重名声,娘子也要仔细才是。”

何娘子伸出指头,虚空点了他几下,啐道:“呸!我是那样的人么?不过是说与你知道,你不想知道,往后我便不说,看你丢不丢丑。你还是先写了书信,明早发往乡里吧。”

纪主簿一拍额头:“正是,这是再不能忘的。还要为叔伯们办事哩。”又想,这娘子泼辣是泼辣了些,大事上却是不错的。

何娘子忍不住嘲道:“他们供你读书,可不是为了着你办事,你既醒了酒,我便认真与你说。你家原没钱供你读书,他们有钱又供了你,是恩情,你得还。如今你是官儿了,帮不帮得上忙是两说,是要有个心意。只你要记得,贪赃枉法的事儿,你不许去做,或为了爬上去为他们撑腰就胡作非为,可是为你死去的爹娘丢脸,阿家阿翁过世前要我盯着你,我可不敢忘。”

纪主簿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们不过因自家是商户,易为人所轻,方借族内子弟读书,不图大利,买平安耳。这些年,他们为我们出力不少,这个官儿,也是得他们的钱疏通才有,做人岂可忘本?”

何娘子心道,我可没忘了你差点儿就娶了你族叔外甥女儿的事!口上只说:“我只说与你知道,你站得稳了,方能帮得到他们。若为眼前事失了根基,才叫人笑。”

纪主簿道:“知道了知道了,歇下罢,明日还有事呢。”

因纪家有事,诸街坊只收了回帖,等过了几日之后,纪家方邀诸人上门。





、暖宅


厚德巷在江州府里颇有来历,原是豪门世家之宅地。世间总有这种地方,无论你昔日如何,天不凑巧,王谢堂前燕也只好飞入寻常百姓家。街名倒是存了下来,现住的人家虽不是世家,也还殷实,也不算很辱没这巷名。只可惜这巷子里住的,已不是什么高官显宦了。

如今厚德巷里终于搬来了一个官儿,官虽不大,却是现管,他既请客,众街坊便都与他做脸,个个把做客的衣裳穿起来,女人们把顶好的首饰插戴上,整整齐齐过来赴宴。

纪家娘子何氏待街坊极是客气,纪家门内悉归她管,门外之事她也能做个三分主,然则此番却是听了纪主簿之言,安心要与邻居们相处。初时何氏热炭般心思,自以从此结交官人家娘子,自家也是高人一等。孰料三日过后,县令家娘子还要往知府娘子跟前周旋一二,何氏一区区县中主簿娘子,初来乍地,诰命且无一个,知府娘子那里未免插不进脚。

回来与纪主簿抱怨道:“搬来这几日,前三日上,自县令家娘子往下都极客气,过了三日,便似不认识我一般,且要我蹭前擦后奉承,气煞我也。”

纪主簿举人出身,略有些傲气,然则本朝之官,除非荫官,余者皆考试而来,能做官的,大半是进士、同进士,区区一举人,委实傲不起来。与同僚一处说话,并不比人高,纪主簿反而劝他娘子:“纵奉承得好,我也只是个举人哩,举人做官,难哦。你做好面子情便是。倒不如结好邻居,可不敢小看这城里人,那程家老爹是秀才,他死了的儿子也是举人。旁人家子弟也有读书的,说不定还能出进士。”

何氏一转眼睛,拍掌道:“晓得,这些人不定在巷子里住了几辈子,就是地头蛇,不定知道城里什么事。且你是官,他们家无官,且要巴结我。待他们好了,是我们仁慈,于你官声也好哩。”

纪主簿难得被娘子夸赞,也捋着新蓄的胡须一笑。

何氏道:“既如此,我便多与程家娘子说话罢,她家最可怜。程家娘子又年轻,二三年生几个小子,家业又立起来了。倒比那杨家、柳家还易兴旺哩。”

纪主簿道:“这又作怪,程家儿子也无一个,如何比得杨家、柳家人丁兴旺?”

“你就只会读书罢哩,甚都不懂。杨家四个儿子,柳家三个儿子还有两个闺女未出阁,我看他们各家使唤来送帖子的人,样子与程家也差不多,又同住一条巷子,可见家业也差不多,两家老爹一去,分个家,一拆二拆,还剩多少?反不如人口略少些。经过事的人家,比之过惯顺当日子的,更会过活。”

纪主簿暗想一回,道:“这话有道理。”

何氏便兴兴头头地下了帖子回请众街坊,把一身新做的夏衫拿出来穿,又把离家前族里婶娘送的一套金头面拿出来插戴,翻箱子把最宝贝的一双羊脂玉镯子也套手上,命小丫头捧着菱花镜,自家看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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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主簿夫妇有心交好街坊,诸街坊也想与这在衙门里的主簿交好,宾主各各有心,这一日纪主簿家里人人笑意盈盈。宾客们也笑意盈盈,男女各开一处谋面,酒食皆从酒楼中订来,十分整洁。

男子那一处,推杯换盏,投壶为戏,又有两三个卖唱的被纪主簿花钱请了来,因娘子们在不远处,且不知纪主簿家风气如何,故而不敢调笑。纪主簿一看,肚里放下心里:此地民风淳朴,甚好,甚好。

纪家小厮晃晃手里的酒壶,拔开盖一看,见底了,放到一旁一张高几上,见高几上已有五个空壶,向旁边人说一声:“我去厨下灌酒。”一手勾着三只空壶,摇摇晃晃去了厨下。

因菜是外头叫的,厨下今日不甚忙,纪家厨下也有五、六个帮厨,年轻些的都去上菜劝酒,止一四十余岁的老妈妈领着两个粗使丫头看着灶火,预备着煮那醒酒汤——宴才开始,听得外面丝竹声声,十分难耐。

见这小厮过来,两个丫头取了空壶、开了酒坛子,使个小些的那个有八、九岁的丫头,口称“哥哥”:“又罄了这几壶,前头可能喝。”大些的那个有十一、二岁,也说:“哥,外头可热闹?都是甚样人哩?”

小厮见老妈妈并不阻拦,堆起个笑脸儿来问了一句:“妈妈好。”方咳嗽一声,讲了起来:“外头郎君们,与咱家郎君喝得开心哩,都与郎君投契,”把头一低,挤了挤眼睛,“见了唱的都不敢抬眼看,看一眼唱的,还要看一眼后堂——都怕自家娘子……”

冷不防被老妈妈一巴掌拍在背上:“酒灌好了,你还不快取了去,耽误了客们吃酒,看不打折你的脚!再在丫头们面前胡吣,老大耳刮子打你。”

大丫头取一张黑漆的托盘来,把灌好的酒壶往上一放:“使这个托着去,好拿。”

小厮儿涎着脸向老妈妈讨了一回饶,托着托盘,一道烟往前头送酒去了。留下两个丫头问老妈妈:“江州府里也有与咱家郎君一样怕娘子的人啊?”

老妈妈且气且笑:“哪个教的你们背后嚼主人家舌头?看在眼里的,不要放到舌头上!守些本份罢,咱家娘子不好相与!”

两个丫头一齐点头:“好妈妈,再也不敢了。”想娘子连郎君都要打骂,又央求老妈妈不要告诉何氏。

老妈妈拿捏了一会儿阵子,小个儿的丫头机灵些,上来给她捏肩捶背,半晌方换回一句:“往后小心些,如今郎君做了官儿,下人也要比旁人更有样子哩。”

小丫头们一齐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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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厨下一老两小如何打发时间,席上又是另一种热闹。

男人这里,已改了客气称呼,年纪相仿的称兄弟,纪主簿已管柳家四十余岁那位老书生叫起“老丈”来了。诸邻之中,纪主簿最喜程谦。

纪主簿初见程谦,几乎没回过神来,程谦于今二十余岁,尚未蓄须,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生得剑眉星目,江州左近男子肤色都不甚黑,程谦生得尤其好,且身玉立,站在一班街坊里,真真鹤立鸡群。纪主簿一看这班邻居,旁人是矮的矮、老的老,谈吐也不如。更兼程谦又识音律,一手投壶的绝技,划拳行令等等竟无一不通。

纪主簿心中本已拟定了要看顾程家一二,图个好名声,见他这样更喜:我还恐程家人畏缩,十分不雅相,如果相交,委实令人苦闷。如今他这般,倒好多相处。又拿眼睛看程谦,忽地皱起眉来。

程谦入门见这纪主簿,三十余岁,五短身材,面皮微黄,蓄着须,一口官话略带些口音。一双眼睛不大不小、一张脸不丑不俊,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极普通一个人。程谦常在外头应酬,对这纪主簿也是不卑不亢。

众邻居内却有些不忿之人,诸人皆是邻里,平素抬头见低头见,然则见新邻对程谦这个赘婿与旁人不同,不由极不服气。世人说起一个妒字,便要赖到女人头上,连这个字,都要写做女字旁,实不知这男人妒起来,比女人要狠上千面倍。

程谦既生得好,行事也样样出色,就招人妒。街坊教子,时而拿他作比:“程家女婿,样样比你强,止不幸父母双亡。你也止在父母上强些,我若死了,你还有甚?”因他是个赘婿,与大家不同,也翻不了身,平素年轻男子们也就压着这份心。今日却是主人家格外厚待他,虽不至形影不离,语调声气乃至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不由愧恨,便要让程谦出一出丑。

先是柳家柳三郎拎只酒壶,先敬主人家,次便与程谦碰杯:“素日不常见姐夫,今借主簿的酒,我与姐夫喝几盅。”

次是杨家杨二郎:“能与他喝,也要与我喝哩。”

又有李家大郎等依次排上了队,赵家娘子的丈夫赵大郎见不是个事儿,思自家与程家极近,娘子又与老安人认了干亲,上来与程谦解围。纪主簿欲待相拦,程谦对他微微摇头。又有同来赴宴之里正、诸老者,因未有人醉酒闹事,且非在自己家中,皆不好阻止。

程谦见赵大郎喝了十盅眼神有些直,拎起他衣领,把他安到座儿上,自拎了壶酒,与人周旋。不多时,杨二李大柳三皆倒于桌下,程谦脸泛桃花,捏着酒盅儿在灯下冷笑。

邻里一阵叫好,三人兄弟把醉死的人拖了下去。程谦心里不定,不知他娘子在后头是不是也遇到一般的事情,托辞解手,袖里捏出个小银角子,央来送解酒汤的老妈妈:“劳烦妈妈去看我家娘子,她今日穿绣葡萄红绫小袄,白挑线裙子,二十上下,头上有枝梅花簪子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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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老妈妈正是纪家厨下老厨娘,恐前头席上人吃醉了出丑态,故不令小丫头往前头送醒酒汤,自家与小厮往前头送汤,却命小丫头到后头帮忙。财神开路,老妈妈暗道真是好人有好报,又见个俏后生心疼娘子,没口子地答应了:“老身这就去。”

到得后头,女人们却不兴灌酒,都斯斯文文地喝——多半是吃菜、说话。

纪家一儿一女宴前都叫来见过街坊认人,眼下虽已不在席上,尚有不少娘子都在夸他们。何氏听得开心,又牢记着与丈夫所议之事,且见秀英生得俊俏,更兼说话痛快并不怯场,各述来历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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