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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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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街灯在雨里发酵得格外膨胀,隔着潇潇飒飒望过去,仿佛隔着重重的珠箔绣帘,不过都是帘卷西风罢了。她直直地呆望了半晌,循着灯柱望下去,光浸浸的一圈地面印着条人影,她揉揉眼,以为看错了,趴在窗玻璃上再看,膜着玻璃上的雨迹痕痕根本无法看清。她手忙脚乱地关了窗,心里只是扑通扑通跳,一绳绳狂雨鞭得头脸麻麻的,她探出身子细瞧,真的是爽然,吃了好大一惊。他的怪行径,她是习以为常的,但也没试过诞到这种地步,幸而她是和衣睡的,此时不用再换,便嘀咕着提把绣红伞下去了。
远远地迎向他,悠忽忽如梦相似;她隐隐地有些心怯。万一看错了呢,但不大可能的。她最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他用自行车载她,风中月中都是他的气味。她现在也是这般感觉。可是因为这样,她反而有点近亲情怯了。
爽然看着她轻倩走近,一手撑伞,大风吹得她垂在脑后的辫子时时在腰间探出来。他心一疼,不防备一颗泪滚了下来。恍惚间,宁静是看到了,但以为是雨珠。那时他淋得落汤鸡似的,衬衫的原色也看不出了。
他滞滞地望她一眼,机械地接过伞撑着。她就着光向他脸上端详一下道:〃没睡好?怎么搁楼眼儿了?〃他不答她,不知是风雨声太大他听不见,还是他不愿意答。
她嘟哝着又道:〃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带把伞,想得肺炎过过瘾是不是?〃
他高,雨伞遮不着她,斜雨打得她遍身湿了,她轻笑着解嘲道:〃这么大的雨,带伞也不济事。〃但他还是撑下去。长久以来,雨中撑伞。成了人的本能了。
她没穿鞋子,更矮了几分,侧仰着头看看他。他目光眙眙的望着前方。喉骨动辄吃力地起落着,雨水从发梢滴落,顺着脖子流,那样木无表情,但和她那样近,仿佛他只是一棵树,而她是树上寄生的藤萝。
她念叨着说:〃我爸爸后天出院了。〃她瞟瞟他,他仍旧没反应。
她又说:〃爸爸说你找过我,我没在。说你……说你不会说话儿,熊大夫也没怎地,你倒说人家赖里巴叽的。〃
他默默的眄她一眼,她觉得很惊心动魄。这样的夜里,她只渴望时光在伞下永远停留,又明知什么都留不住,那种感觉,简直是撕心的痛楚和无奈。
黑地里遍地水沟子,她一双光脚丫肆无忌惮的乱踩,溅起串串水珠子。反正两人都水淋淋的,不在乎多沾一些水。
他们无目的地乱走一通,宁静环视一下,不知道身在何方,到处是密密风雨,没有一丝人气,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们根本亦不存在,他们亦化成了风风雨雨。她怕起来,竭力要找话说:〃爸爸出院了,你说我用不用留在家里陪他一段日子?〃
他兀自低头走着。
风赶着而编编织织,他们也被织进这夜晚的锦绣中。她有点发抖,大声道:〃熊大夫向我求婚,已经好几次了。〃
爽然仍然不吱声,她慌张地望望他。原来他只是一个木头人,枉她还以为她与他有多亲。她拽拽他的袖子哭声道:〃我有点怕,你有没有听见,我怕,你快送我回去。〃
他腾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她冒火了,使蛮力一甩把他甩开,站在那儿瞪着他。他总是那样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郁郁的闷着头自顾自走,不告诉她,也不搭理她。
他握住她的手腕试图拉她回来,她拼命往回挣,他紧箍着不放,她急了,咬牙用尽气力推他,他脚下一个不稳掼倒了,〃啪塔〃一声溅起许多水花,雨伞骨碌碌让风刮走了。她吓得哭起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离了他跑回去了。赵云涛出院那天,宁静还觉得那个风雨夜所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她至今完全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更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得罪她了吗?没有,挑离她了吗?也没有。她只记得她推他一下子,他掼倒了,弄得满身泥水。那晚上的事儿,她只想完全忘记。
当天她就到抚顺去了。赵云涛没有阻拦,要拦也拦不住。她下了火车便直抵欢乐园。的确是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可是她来回走了两趟都找不着。她没有看横匾的习惯,这时也只得抬头看看,果然是那爿封了的。她一直也约莫觉得是,但因为不大相信,希望自己是记错了。那爿店,门板烧毁了一部分。她打烧了的地方窥进去,里面焦黑焦黑的,烧了,全都烧了,她还领悟不出什么来,愣愣地看了好半天。真的全都烧了,只有一些烧剩的布角,漏出点糊旧的红色。她摸摸那完好的门板,仿佛昨天才来找过他,里面还是花花绿绿的苏杭绸缎。
紧邻的两家店铺也被殃及了,但影响不大。宁静到其中一家打听,才知道是前几天晚上的事。店里失火,救得快,不然不堪设想。她再问详细,掐指上算,正是爽然找她的前一天晚上,那么……她心惶意乱起来,马上雇车到河北爽然家。
竟是素云应的门。宁静劈面就问:〃爽……表哥呢?〃
〃和老林伯到沈阳去了。〃
〃去沈阳干啥?〃宁静紧接着问。
素云往里让道;〃到里边儿再讲。〃
她给宁静沏一杯茶。两人厅里安坐了。
宁静问道:〃伯母呢?〃
〃身上不自在,躺着。〃
素云接着道:〃旗胜失火了,你知道?〃
宁静道:〃才去过。〃
〃爽然没告诉你吗?〃
宁静摇摇头。
〃失火的第二天不见了他 ,俺们都以为是找你去了。〃
宁静潸潸流下泪来,又忙不迭的拭掉。
素云红了眼眶娓娓地说:〃有人跑来告诉的,爽然赶到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很有信心把旗胜搞好,攒点钱结婚,他说要他的妻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一点儿苦都不能让她受。〃宁静想问是和谁结婚,但还是决定不问。素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光亮的虔诚的神情,那么想必是她了。
〃……他伤心极了,不吃,也不睡,从早到黑地发愣。第二天他不知哪儿去了,回来就病,那个样子骇人极了,我还捉摸他会死呢。他是最讨厌吃药的,把伯母熬的药全砸了。老伯气得揪他起来给他两个耳光,逼着他到熊老板那儿交代。唉!我也不知道他是病好了没有。他自小就要强,一个不如意,连命都可以赔了去。真叫人操心……〃
宁静捧着茶杯,盘得它团团转。她不知怎么觉得很难过。她知道的爽然,和素云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个人。她仿佛在听着素云讲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与她无干的人。素云继续着她的述说,在宁静听来,声音越来越远,关于一个寻常家庭清官难判的事儿。
宁静一路旁若无人地哭着回家,到家了又倒在床上大哭。她和爽然,辗转一场,竟连知心都不是。他是绸缎庄老板……绸缎庄老板……她再三地想,异常拂逆。爽然是怎么都和老板没关系的。然而他就那么看重一爿绸缎庄吗?为了它不餐不寝的,那么看重它。她畏惧起来,努力回忆她和他在一起时是讲什么的,可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呢,他的奔儿楼(额头),大概挺饱满的吧;眉毛呢,记不得了。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显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薄,怪俏皮的;下颏儿则是尖挑挑的;还有骨给(颧骨),险峻高峭的;鬓发低低的,那儿一颗黑痣,她亲手刮过。还好,她还记得大半,可是这一来,她觉察他也是薄相人,不由得又担心起来。还有什么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忘了问他有没有念过大学,不知怎么一直没想起来问。还有他小时候念书成绩怎么样,他有没有在外面工作过……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这些事儿的重要性。
为什么他们以前不曾谈起过?他们究竟谈些什么的呀!从始至终,她都那么满足于只知道他爱吃煎饼果子、稻香村的炉果、老边饺子馆的饺子、李连桂大饼铺的大饼、香瓜、葡萄;爱听风雨声、恶听蝉鸣声;爱看电影京戏……就只这些了。她无法想象他发脾气的样子,无法想象他也会砸东西。可能在她面前,他总带几分仙气,教她也飘飘若仙的,不问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风道骨的,给她错觉。她几乎歇斯底里地乱想一气,愈想愈恐惧,捣心捣肺地不甘。那样费尽心情,摧尽肝肠,到头来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当天晚上,她就回沈阳去了。
她变得非常懒,老窝在床上想心事。吃不想吃,睡也睡不着。往年这时节总把母亲的书搬出来晒,现在也没有了。只有熊应生来了,她会出来聊一聊,笑一笑。他休假使两人结伴去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馆子什么的。旁人冷眼看着,都觉得他们挺登对的,相处得也融洽,就等谈论婚嫁了。
应生重提婚事,宁静考虑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为她为难。但她没有赌尽,留了后路,提议先订婚。应生答应了,便择了吉日在饭馆请几桌席。赵云涛本要请林家,然而宁静坚决反对,只得取消了。应生送她一只刻双喜足金戒指,即席给她戴上。她牢牢的瞅着它,竟不大信,差点儿没把它当场拔下来。她送他的也是足金戒指,戒指面无雕无琢,空白一片。
她朗日下走走,会伫足就着太阳欣赏指上的戒指,金扎扎的搠人眸子。那喜气洋洋的两个喜字,教她安心许多。
再见爽然,已经过了白露日。是爽然来找她。宁静订婚了,佣人款待他的目光自是另一种,但他一点都不觉得,他沉醉在炽烈的期望的心情中。他什么都想好了,旗胜没有了,他仍然可以和宁静结婚,然后到上海。他舅舅家的绸缎生意需要他帮忙。当日回东北,他舅舅还因为他没能留下帮忙而深表遗憾。旗胜的烧没,使他灰心绝望了好一阵子,如今想来真是不必要。
宁静看见他无事人般的笑着,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紧张的坐在她戴了戒指的右手上。他始终讪讪的,望着她憨笑,白牙昭昭。宁静打量他道:〃怎么瘦成那样子?〃
他抚抚脸颊,喃喃道:〃是吗?不可能吧。〃他借惜抚着,疑惑起来。
她忍笑道:〃那么久,哪儿去了?〃
他期期艾艾的:〃到……到……到杭州去了。〃
对,到杭州去了,不告诉她一声。他什么都不告诉她,等做了,爱讲再跟她讲。他永远是那样子。她就那么不配和他分担!
〃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她忽然问道。
他不解地乜乜她,摇摇头。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她真的没兴趣知道这些。问一问,完一完礼似的。
那只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终会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诉他。爽然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向她开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测的,他几乎对她敬畏。万一她拒绝,他可是会死的。他们互相估计了一刻钟,同时说出个〃我〃字,两人都笑了。爽然刚才本是一鼓作气,气一泄,没那么容易再提起来,便笑着宠宠地向她翘翘下颏儿,要她先说。她俯低头,慢慢又不得已地挪出右手,那一刹她软弱不堪,右手的骨头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来放在腿上。
黄黄的金戒指黄蜂似的钉入他眼中,他立刻什么都明白过来,简直怕她启齿,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是这样说的:〃我和熊大夫订婚了。〃他愣望着她,完全不能领略她的神情,只盯着她小巧的嘴一翕一张,作践他的命运。她独自幽幽地说:〃我想我订婚了,你就可以和陈小姐结婚了,不用老决定不了。而且……我们到底还生分。〃他不敢站起来,怕站不稳;但也不敢面对她,怕会失态。只觉喉咙里一阵翻涌,快要把持不住了,终究还是走到门边,扶着门框立着。她就那么没耐性,一点都不为他等等。害他病榻上朝思暮想,夙筹夜划,都为的这一天。好在让她先说了,要是他先说,真不知怎样收场。但他永远失去了她。
他无论如何该说些祝贺的话,遂道:〃那我恭喜你。〃语音哽哽的。
她鼻子酸得像要变成流质了,眼泪不能自止的猛流,幸而他背着她,看不见。她想他也是流泪了,所以头也不回,再见也不说,径直走了,走得很快,死欠着头。
她很想撵上去,告诉他她是骗他的,跟他开玩笑而已。为什么会答允熊应生的呢?当时似乎理由十分充分。现在她一项都记不得了。她想起爽然还未告诉她他那〃我〃字下面是想说什么的,下次记得问他。
宁静不爱想事情了,就是窝在炕上睡,愈睡愈累,头发乱乱脸青青的,一点不像订了婚的人。周蔷有空总拉她出去解闷儿,但许多宁静以前爱的现在也不爱了。世上的事物开始漠漠的待她,她也漠漠的待它们。唯有一次,她和周蔷经过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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