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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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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爽然的心脏和肝都有毛病,常觉困倦,和宁静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态,弄得她意兴索然。这几天却是她不舒服,到礼拜天早上才上他家,他还在睡觉,差不多正午了,才翻身翻醒看见她,搔搔头打个呵欠说:〃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分。〃她看看表答道。
  他使尽全力伸个懒腰,满足地叹道:〃累极了!〃沉吟一下又说:〃对了,我买了两张'状元及第'的票子,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去。〃
  她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兴致,便附和他乐起来。百老汇电影院很近,两人步行而去。这时已是入夏时分,众人单衣薄裳,走在弥敦道上,汗湿浃背,都有种形露体现的感觉;热气加上汗臭,特别让人感到尘世原是凡俗之地。
  他们买了爆米花进场,看票的人却粗鲁地说:〃喂,这票子是昨天的罗!你们不能进。〃
  两人细看那票子,果然戳着昨天的日期。宁静正想离开,爽然却拉着她往里走,看票的忙拦道:〃对不起,这是公司的规矩,票子过期无效。〃
  爽然瞪大了眼,高声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买了今天的票子,是你们的人搞错了,关我什么事,我难得看一次电影,你这算什么态度……〃戏院大堂围了一圈旁观的人,有的上前劝解,站着的人都说〃有事慢慢讲〃。爽然仍旧兀自乱嚷,也嚷不出什么名堂,只一味强调〃我难得看一次电影〃,手里的爆米花迸了一地,让围观的人踩得劈里剥落响,还有已经进场的人跑出来看,宁静尴尬得脸都发烫,上前拉又拉不住,急得只顾喊他的名字。最后有人把主管找出来了。主管矮矮胖胖客客气气的,问明原因。向爽然赔罪道:〃对不起,大概是我们的人弄错了,误会而已,误会而已,真是不好意思。〃随即打发人去搬两张椅子,搁在最末一排座位后。
  片子已经开场,爽然愣愣地捏着只剩半包的爆米花,也不看。宁静以为他还在生气,低声数落他道:〃你明明自己不小心买错了票子,还一味怪人家,发那么大的脾气,多不好看。〃
  他瞧也不瞧她,声音硬硬地顶道:〃你那么嫌我,就不要黏上来。〃
  她气得呼吸都急促了,转脸看他,银幕的雪光射在他脸上,瑟瑟闪动。那是一张冰冻的脸,寒气袭人的,可以把她也冻成冰。她心一软,把一口气咽下去了。想他不过要给她一个意外,让她高高兴兴地看一场戏,出了岔子,他脸上下不来,恼羞成怒,也是常情。这些月来,他暴躁的脾气,尖刻的言词,她都趋于习惯了,也不知咽下了多少口气。
  过一晌,她试着逗他,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玩升官图,总是我当状元?现在戏里演状元的钮方雨,也是个女的,可见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有作为。〃
  〃那当然。〃爽然道:〃你们可以理所应当地仰仗金龟婿,沾他的光。我们若靠太太提携,难免受人家耻笑。〃
  这一口气她可憋不下,咬一咬牙,豁地立起身,反身就走。爽然后悔不迭,握住她的一只手,好一会儿,哑声迟疑地说:〃小静,……我老了,脾气不好。〃
  宁静一阵心酸,跌坐回去,哭不成声。他在暗里牢牢握住她的手。
  这一天,她没有和爽然的好,预备早来买一些菜,临时却换了主意,先绕道至花园街。多年前,她听一个朋友说过,这里的一 个寺院里有卜卦算命的,灵得很。近来和爽然大吵小吵,和应生 也大吵小吵,实在不知未来如何。她相信迷信也是一种把持。
  寺院前殿静无一人,宁静四下张张,并不见任何卜卦算命的摊子。正疑惑间,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胖和尚出来了,看见她顾盼的样子,上前问道:〃这位施主,来上香?〃
  宁静道:〃不是,这里不是有一个卜卦算命的摊子吗?〃
  〃哦,那个摊子呀,早就没有啰!〃
  宁静惘然若失,拽一拽手袋,正欲离去,黑袍和尚又发话了:〃施主必定在那里算过,如今仍旧找来,也算是有心人。贫僧也略通一些面相之术,施主不嫌,可以赠你两句。〃
  她眼睛都亮了,欣然道:〃大师请说。〃
  〃施主晚年无依,未雨绸缪为上。〃
  宁静悚悚心寒,只一霎,便强自镇定,依礼问道:〃大师法号…… 〃
  〃善至。〃
  〃多谢大师。'宁静谢毕,步出寺院,阳光炎烈,她的心却一阵凉似一阵,也无兴买菜,直上爽然家。
  她仰躺床上,凝视着桌面爽然的照片。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经十分阴沉。她想把相片拿来细看,又懒得起来。那是爽然在东北照的,淡黄了,专司浸蚀回忆的黄,从浓而淡,好像要把整帧相片浸蚀掉。回忆应该不是冲淡的,是浸蚀的,她想。相片里的爽然是笑着的,黑密的发,齐白的牙,还有阳光,但里面的晴天出不来。在这里她只觉得阴冷。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愿了。当初似乎不可思议,然而思量之下,希望还是有的。天天夜归,是存心挑起应生的反感,候机提出离婚;更好的,是逼他提出,她好索取赡养费。跟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得不到,捞个十万八万,在他不过区区数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协议离婚是不难的,这番心情,她不便与爽然明说,何况他一直有些推搪之意。她对爽然,自不是当初热腾腾的一片爱意了,十五年后,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断人肠的,现在却磨入肠。
  追随爽然,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在熊家独居冷宫,长此下去,必不得善终。想到此处,她心里突的一惊。这么说,善至大师给她的赠言,竟是好兆头了。〃晚景无依,未雨绸缪为上〃,当是指经济环境。如果她始终留在熊家,经济环境不可能发生问题。不得善终,不过是抑郁而死。爽然不同,他有病,会比她早死……这样未免现实了些,然而,她却悠悠地感到幸福的快意,浑然不觉来势渐汹的暮海。
  人一兴奋,身子也轻了,她一登腿弹起来,站到衣橱镜前,照照到底哪里长坏了,叫她晚年无依。鼻子短了?人中短了?下巴短了?看那和尚的派头,也很像一回事,说不定就是以前卜卦那个人,如今不干那鬻天机的营生了。
  她又想,爽然这种年纪,没有她,今生再无结婚之望;一个人不结婚,才真会晚景凄凉呢。胡思乱想间,忽然啪一声,灯亮了,爽然在镜里出现,负手笑说:〃照照照,穷照个什么劲儿,灯也不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见了。〃
  他伛着头,欣赏她镜上的脸。宁静脸一红,偏身走到房门处,把灯掣往上一推,熄了灯。她反剪着手搭在门锁上,瞅着他笑。她喜欢在暗里看他,轮廓还是从前一样深峻。他已经禁不起光亮了。
  他踱到她跟前,笑道:〃干嘛呀?〃
  她嫣然道:〃我没有煮饭,咱们出去吃。〃随即开门翩然而去。
  他们在一个有名的大牌档坐下,要了两碗鱼丸米粉。摊里眺出去,漫街有许多半老妇人蹲在路边在铁盆里烧纸,一簇簇熊熊火焰,像一座座爆发的小火山,火光染在柏油路上仿佛胭脂留醉。爽然问宁静道:〃今天是什么节日,那么多人烧纸呢?〃
  正值老板把米粉端来,插嘴道:〃孟兰节嘛,今天。〃
  〃哦,今天是旧历七月十五。〃爽然道。
  〃对呀!〃老板朝他一笑,又说:〃慢慢吃。〃便走了。
  宁静舀了一匙辣油浇在粉上,好像也在碗里烧着一簇火。她说:〃我们老家作兴放河灯,我也给我妈放过。〃
  提起老家,爽然未免感伤,怔忡了一会儿才起筷。
  这时有一群人谈笑着横过街口,看模样像吃晚饭兼谈生意的商人。宁静轻呼一声:〃应生。〃
  爽然马上回头,一壁问:〃哪一个?到底是哪一个?怎么我看不出?〃
  她急扳他的肩道:〃喂,别使劲盯着看了,当心他把你认出来。他发福发得不像话,你当然认不得了。〃
  爽然也不愿意见他,却故意呕她道:〃你那么紧张干嘛?怕他看见我,丢你的脸?〃
  宁静一口粉刚下喉,几乎哽住,气道:〃你一天不找架吵就不安心是不是?〃 他吃米粉吃得稀里哗啦的只不答辩,宁静又说:〃我只是怕他给你难堪,你想自讨没趣,尽管找他好了,我不管了。〃
  爽然竖着筷子道:〃我开玩笑罢了,你怎么那么认真?〃
  〃你这种玩笑开得太大了。〃
  还有一层她没有说,要是应生知道了她与爽然的事,离婚之计,或会横生枝节。
  她有点心烦,浇辣油不当心,浇了一滴在襟上,问爽然借手帕拭。
  他看着她,用手帕把手指头裹成一筒,在那一滴上摁了摁又擦了擦。她今天穿青灰旗袍,滚黑边,素淡可人,头发松松地结成一髻,美人尖清晰地把额头间成两拱。她这一向是瘦多了,回复以往单薄的线条。年纪关系,两颧长出一些棕黑斑纹,然而不大影响她的白皙。
  她觉到他的目光,拎着手帕在他面前晃,他接了,她继续吃米粉,吃完了,托腮瞪着那火看。爽然戏谑道:〃我可不敢看,省得明早起来金睛火眼的。〃
  她微笑一笑,低头把汤也喝了。
  一个月后,宁静替爽然在湾仔找到一间向阳梗房,挨近菜市场的。湾仔多的是斜坡窄巷,菜市场那一衢,一路走下来不觉得,回头一望,确是一条羊肠小径往下迤逦,仿佛从天上搭一道梯走下来,有点旧金山的味道。巷道那样窄,两面招牌几乎碰在一起,多是红白色。
  宁静本可中午也约爽然一块儿吃饭,然而她让开了,让爽然与同事打打交道。爽然要是下班有什么应酬,便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而她真是他的主妇。她一个人,也会觉得长夜难熬,比不得在熊家总有些不论巨细的琐事冤屈气招她着恼。难为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她想。
  她记得当年在东北,总是爽然来看他,她对他外面的事几乎无所知,她就是他泊舟的港湾。如今反过来了,他是她的港湾。港湾对海洋上的事亦毫无所闻。
  她不大与爽然逛街,怕碰见熟人。熟人有,朋友她却没有。就是当初随应生在商场上认识的几个阔太太,亦并无往来。她的地位让金慧美替代了。一个人失势,自然就没有人附势。
  下午到爽然家,她都先买一扎花。姜花、兰花、或玫瑰。玫瑰她只喜欢深红。在花上溅拨一大掬水,露珠晶莹,添上秧绿的藻荇,新鲜艳烈的。叫房里也少一些暮气。
  对付应生,她已拟好一套说词,所以每天午后就出去,风雨不误。她惟恐她是一厢情愿,但那一次,她印象最深切。
  那一阵子她经常失眠,给中环的一个西医诊治,开了药。那天中午她去拿药,下着雨,坐的是电车,没有窗玻璃,冷得只缩作一团。她无意中看见爽然在对面街上,没有带伞,过马路捧头捧脸跑着过,刚好电车临站停车,她一冲动,匆促下车,也没留神马路,张开伞就朝爽然奔去,爽然看见她了,紧向她摇手,她还没领会,就听得一声刺耳的大响,一辆轿车在她身边煞住,离开仅有一二寸。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司机捅出头来破口大骂,凶得像要随时下来掴她两掌耳光。她余悸未了,不知怎办,仍旧颤巍巍地朝爽然走了去。那是在廊檐下,不需要撑伞了,她却仍把那灰格蓝边的伞递到他头上去。她看出他也吓坏了,脸青青地望她半晌,揽着她的肩走,手抖个不停,但是搅得她那么紧,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身体里才好。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十一月的一天,爽然不舒服,有点咳嗽,请了病假,宁静很早便来了。房东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他们两人。爽然半躺卧在床上。看着宁静替他打扫房间。她忽然想起什么出去了,顷刻端着一漱口盂的水进来搁在桌上说:〃开了一晚上暖炉也不用水潮潮,干死了。〃说完抹她的窗台去了。抹着抹着,她头看看,笑道;〃今天阳光倒好。〃便没有下文,一径抹抹拭拭,抹完出去把布洗净了,折回门口说:〃我去买菜。〃
  爽然坐起来道:〃我也去。〃
  〃你也去?〃她脸上浮出一丝喜色,转念又道:〃还是不要,外面冷,你又有病,回来病加重了就糟糕了。〃
  他已经在脱睡衣钮扣,道:〃算了吧,我没事,昨天晚上八点就上床了。再躺下去我非瘫痪不可。〃
  宁静只得由他,出去等他换衣服。
  爽然还是第一次陪她买菜,她未免忧心,更多的却是兴奋。他很久没逛菜市场了,不住瞭东望西。宁静想买点鱼肉,快步向肉食店走了去,转眼却不见了爽然,店员问她要什么,她说了,一面撑脖子观望。肉食店前是一列菜摊,她隔着菜摊看见他了,也在伫足四望,她高兴喊道:〃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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