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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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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生了一种不敢之情,没再叫她上座,径自往回走。她后面跟着。两条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挡,仿佛醺醺醉归似的。
  抚顺由浑河分界,分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条桥,没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到河南的绸缎庄,如今多了一重事儿先到东九条。有时候当窗和她聊聊,有时候载她绕一绕,一绕绕上好半天。晚上也来,隔着院子遥遥一呼,她应声而来,或与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门台阶上咔嗒牙儿。入了冬,便迁移阵地到屋里暖暖气。宁静本有些忌讳,但经不起爽然成日没头没脑地来撩舌,想他这样不顾一切,她若是闪缩,岂不输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这么久没碰见陈素云。疑心既起,整桩事便莫测高深起来。
  这一段日子,赵家有送寒衣来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东 西都留下,催的人都撵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骑车来,响烈地掸一掸车座,眼神一抛,绅士派地一伸手,示意她上座,然后扶着她骑。她笨,几百次都没长进,不过可能不是笨,是爽然太不敢让她摔。结果愈骑愈娇生惯养。
  再见陈素云,是刚落过雪的早晨。她和永庆嫂到欢乐园买东西,心想她出了门,爽然今早十成扑个空,旗胜绸缎庄横竖就在附近,虽然他表示过不愿意她去,但顺路到那儿看看,给他一个小惊喜,想必无妨。然而快到门口时陈素云从里面出来,身伴一个怒客满面的李老妇人,嘴里咕咕唧唧唠叨着,陈素云一抹抹的紧拭泪,哭得很厉害,这情形下,宁静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们走了方进店内。
  爽然在后面帐房里,托腮提笔不知乱画些什么,她蹑到他背后偷瞧瞧,只来得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几个字他即发觉了,擦啦一声把那张纸捏作一团扔进火盆子里烧毁。
  她跺脚道:〃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耍毁尸灭迹的?〃
  他答非所问地道:〃怎么来了?〃
  〃什么知不知道的?那个'你'是谁?〃
  他手一甩:〃没事儿,瞎扯!〃
  〃给谁扯?〃
  他不接口,枕着头椅背上一靠。她亦不问了。踱至火盆子前闷闷的凝视炭火,他反倒忐忑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好了好了,是写给你的,给赵家小姐赵宁静的。〃
  她嗤地笑了。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着你,很焦急。〃
  她情知不是实话,仍假装嗔道:〃什么大不了的话不和我说,自己躲着瞎涂。〃
  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续道:〃陈素云常来?我刚才碰见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负她了?〃
  〃她跟你讲啥了?〃他急问。
  〃她说你欺负她呗。〃
  〃还有呢?〃
  宁静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们啥也没讲,她没见到我呢!〃
  他两手插进裤袋里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学坏了。〃
  她道:〃我回去了,永庆嫂外头等着呢!〃
  他横手一拦,顺势到外面转一转,回来道:〃行了,打发走了。〃 
  她坐到办公桌上,点点他胸膛:〃我就是坏,都跟你学的。〃
  爽然 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话未说,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学得有多足,我还有更厉害的。〃

  宁静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着霏霏雪。她开暖气睡觉,两层窗户都关严,但外面那扇并未落栓。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换了平常,他定定正门直闯掳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开窗帘,发现一只鸡蛋好端端地立在窗台上,各处张张毫无所获,冷不防爽然毡帽短袄大熊似的弹出来,她吓得半死,气得捶了那窗好几下。爽然白牙胜雪地光是笑,手势乱乱地指指她又要她出来,她忙更衣梳洗;出得来,爽然把蛋剥了她吃,她问:〃怎的啦?"他嘻嘻笑个不答,一面蹲下来把鸡蛋壳儿埋了。她亦蹲下来,满口蛋黄地捅捅他道:〃啥事儿?你生日?〃
  他干脆坐下来,两手拢拨着堆小雪山,笑道:〃我今儿溜号。〃
  〃到底啥事儿?〃
  他仍不答,宁静没有追问的习惯,也自由他,吃着鸡蛋看他砌雪山,又侧过头来望望他,发觉他的鬓发竟长至很低,鬓上一颗黑痣,她忍不住手指刮刮它,愈刮愈手重,爽然〃哟〃一声捂着那儿:〃别手欠!〃
  她顽皮地伸伸舌头。他箍住她的脚踝猛地一揪,宁静惨叫一声仰跌在地,幸而衣服厚并不怎么痛,但还是脸红红地笑着气他。他站起身,拨拔衣上雪,一把扯她起来,说带她出去玩,她本来披着斗篷,因骑自行车不方便,只得进去换件短袄,顺便把方才仓猝梳成的头发理一理。
  午饭是在〃小洞天〃饺子馆吃的,天气十分冷,漫天撒着雪片。宁静最爱吃素馅的,爽然给她叫了二十个,另外二十个三鲜饺子。
  她几乎每五个饺子就得半碗醋,添了又添,把人家一整瓶吃去大半。他逗她道:〃你这么能吃醋呢!〃
  她〃咔〃一声咬一口大蒜,投他一眼,继续吃。爽然吃得不专心,看着她一只又一只地夹,把漏出的馅儿爬拉完,〃咔〃一口大蒜。他向店伙计要了点白酒,端着杯慢慢喝,宁静陪着喝一点儿,看着他,笑一笑,觉得很快乐,一身的轻,像外面漫天的雪,落遍他衣上。
  吃完他说带她到一个地方去,宁静虽欲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终究把好奇心给镇压住了。她吃了不少大蒜,爽然一边顺风骑车,一边就闻到强烈的大蒜味儿一股股地涌来,又刺激又挑衅,不禁心神荡荡的。转过桥时,爽然停下休息。两人倚着栏杆,下面是结了冰的浑河,许多小孩在冰上横冲直撞地溜冰,初学的动不动便〃吧哒〃一声栽倒。
  他问道:〃会溜冰不?〃
  〃会,以前在三家子常溜,你呢?〃
  〃溜得不好。〃
  走了一截子,她调过身子面对他,变得一步步往后退。右手在栏杆上一盖盖地道:〃我觉得没有名字的东西,好比这座桥,好像没有负担,可以不负责任似的。〃
  〃那我宁可没有名字。〃爽然道。
  〃为什么?〃
  〃那时有些责任,我就可以不必负。〃
  〃比如呢?〃
  〃订了亲。〃这句话他是极低声念的,仅仅启了启嘴唇。
  宁静听不到,猜着了,依旧调回身子走。没两步紧紧棉袍小跳两下子,爽然知道她冷,遂道:〃上车吧!〃
  这回他骑得较快,寒风虎虎地打耳旁削过。她顶着大风嚷道:〃我知道那地方是你家。〃她喜欢大风里这样跟他高声讲话,仿佛活得特别充足显赫。
  河北地区还不曾发展,有一半是农田村舍,其余多是民房。爽然载她拐过几个街口便到家。房子的格式和她在沈阳的四合宅院差不多,是林家未到上海时已住下的,丢空了十数年,回来整饬修葺过才又住下。
  是爽然母亲应的门,一望而知是上海人,白皙脸皮,富富泰泰,脑后绾个髻,脸型显得更柔润丰盈。她系着围裙,仍有些十里洋场的商业味道,宁静也摸不着自己是先入为主,抑或凭直觉。爽然和他的母亲东北上海话混杂地嘀咕几句,她觉得异样,好像他换了一种方言,就换了另一个人似的。与爽然在一起,她第一次有失落之感。只听得林太太笑着道;〃是呀?〃然后热情地握住她的手道:〃哟,怪可怜见儿的。到抚顺这么久,也不早点儿来玩玩。〃宁静客气两句。众人踏雪来至正房客厅,带上厅门,林太太在火炉里加几块煤块儿,爽然问:〃爸爸呢?〃
  她回道:〃出去了,待会儿就能回来。你陪陪小静,我把晚饭的东西准备好的。〃
  〃这么看,我和小静外头溜达溜达,省得干等着。〃
  平常爽然很少直接唤她。如今在他母亲而前这样喊她,宁静听在心里,很是亲切。
  林太太却蹙眉道:〃暧,甭去了,大冷天的,屋子里多暖和,而且素云说好来的呢。〃
  爽然道:〃没事儿,打个转儿就回来。〃
  屋子里暖烘烘的,宁静也懒得动弹,既然爽然坚持,唯有依他。回来时林宏烈正在厅里看报纸。见到宁静,随便和她叙叙寒温,探问赵云涛的近况,便向爽然道;〃你没请顺生来?〃
  〃他不干。〃
  林宏烈不怿道:〃睡不肯在这儿睡,要在店里睡;现在连在这儿吃顿儿饭也不肯。让熊柏年知道了,倒以为俺们亏待他儿子。〃
  〃年轻人在长辈面前总是显得拘束,那也是常情。我却嫌他贼懒贼懒的,一天到晚着溜号儿,听说还是窑子里的熟客。帐目让他管理,我真有点儿不放心。〃
  〃唉!你就一眼儿睁一眼儿闭的,将就点儿,要不是他父亲,这爿绸缎庄还是没影儿的事儿呢。〃j
  爽然悻悻地道:〃哼,我可不管,看不惯就骂,那兔崽子,不知好歹!〃
  林宏烈直起身子瞠目道:〃你们关系不大好,是不是?〃
  爽然不吱声,林宏烈又道:〃你别忘了,俺们家可是靠这片店吃饭的。人家熊柏年大富大贵,答应投资是凑凑兴儿,旗胜垮了就拉倒,一根汗毛都伤不了。〃
  爽然不耐道:〃哎,俺们别谈这个,闷坏小静了,啊?〃
  宁静笑一笑,厅里顿时沉寂下来,外面的风雪声响遍廊院。
  宁静退下手闷子想偌大的屋子住着一家三口,未免冷清。问起爽然,他告诉她原与族里的亲戚一块儿住,后来陆续搬出去了,讲的当儿,陈素云来了,简直盛装出场,眉眼唇颊都化了妆,穿闪黑狐狸皮大衣,紫色毛裤,脚上一双牛皮翻毛短靴。脱掉大衣始见里面的浅紫套头毛衣,玫瑰紫绣花短袄。她送给爽然一个嫣红纸包装的小盒子道:〃生日快乐!〃
  宁静瞪瞪他。他连这都要瞒她。
  爽然接过礼物道声谢,当面拆了,是一对镀金椭圆形袖口针。恰巧林太太迎出来,凑着头鉴赏一会儿,赞叹道;〃呀!精致极了!素云你真是的,人来了就行了,还给他礼物。〃
  她笑道:〃小意思罢了,爽然生日,每年难得一次。〃
  爽然巡着她的病语,嘲笑道:〃哪个人不是每年一次,难道你还好几次不成?〃大家都笑了。
  宁静因为自己没送礼物,心里过不去,直埋怨方才没有逼他认。爽然瞒着她,他父母自然不知情,一定以为她小器不懂世面。于是有点怏怏的。
  素云对爽然道:〃你没去绸缎庄?我才刚儿去找你来呢,想着一道来。〃
  爽然淡淡地道:〃是吗?〃
  林家夫妇都假装没注意,不接腔。林太太回厨房里干活儿,林宏烈问素云许多话,龇牙咧嘴地和她说笑。宁静想他对她冷眉冷目的,对素云热嘴热舌的,算是表明态度了,心情又一沉。爽然使劲逗她讲话,她也带答不理儿的。
  不一会子,素云起身道:〃我到里边儿帮帮伯母。〃
  林宏烈道:〃不用不用,她一个人弄妥当了,弄脏了你这一身衣服可划不来。〃
  〃没事儿,我也不过端端盘子洗洗东西罢了,干不了什么。〃说着进去了。
  宁静简直坐不住。自己来了这么些时候,一点儿没想到要帮忙。她看看爽然,怕他已经讨厌她对她失望,可是他照样挺兴头和她乱扯,她没听进去,觉得她果然不是他人群中的人。人群中,她只认得他一个,然而她是失落的。这一来她灰心得不得了,更郁郁懒懒的了。
  晚饭时候,林太太提着火锅从里面嚷出来:〃来喽来喽,酸菜火锅哟!〃
  厅里马上一阵动乱,林太太把火锅搁在桌子正中,烟囱直冒着呛人的白烟,不时有妖妖的火舌吐吐吞吞。素云把切好的酸菜肉片分几次端出来,起码十多盘子,圆满一桌。爽然找份报纸风口处扇扇,林太太道:〃不用了不用了,这火我生得旺,你倒是把花雕拿来暖上一壶。〃
  宁静这半晌不自在地竖在一旁,留神避免碍着他们,四肢废了般,此时进去帮忙端菜嘛,倒像是捡现成似的。
  爽然把花雕搁在火炉上热,一切也就齐全了。他硬要挨着宁静坐,林宏烈硬要他挨着素云坐,结局是爽然夹在两个女孩子中间。
  林太太笑道:〃爽然早就跟我说生日那天得请什么人,弄什么东西,可紧张了。〃
  爽然眼睛射射宁静,她把嘴唇弯成一弓,取笑的意思。他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粉丝儿,倒了一大碗醋。林太太补偿似的给素云煮几块山鸡肉,夹给她道:〃你尝尝,甜是不甜?〃素云赞好,林太太又道:〃你过年再来,该有黄猄肉了。〃
  宁静吃得没心没意的,大碗醋拌辣油,只有些微波弱浪。爽然使劲给她夹,她抽冷子又夹回给他,几次他都没发觉,待发觉了,问她怎么了,她说中午吃得饱。
  隔着白烟看素云,只见她紫雾雾地在那端,与这环境不协调的眉线胭脂唇膏,在灯光下不乏迷人之处。只见她煮着酸菜道:〃伯母你这锅儿不是铜的吧,我家的那个铜锅,酸菜放进汤里会变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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