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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的沉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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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胸中的怒火忽然又窜了起来,他从长椅上站起来,离开这条他陷入沉思时信步走来的大街,在这个满布尘埃的六月的夜晚,街上到处是孩子们的哭声和女工们喋喋不休的流言蜚语。他又开始愤怒地走着,一边大声咒骂……漂亮,萨芙的铜像……到处都有得展览、出卖的铜像,就像一首管风琴乐曲一样平庸,就像萨芙这个名字,经过几个世纪的嬗变,已经被淫秽的传说玷污了它最初的高雅,从一个女神的名字变成了一种邪污的标志……这一切真让人恶心,噢!上帝!    
      他就这样走着,在这些相互矛盾的想法和情感的漩涡中时而平静,时而激愤。夜色渐深,街上越来越冷清。灼热的空气中有一种腐败辛辣的气味;他认出了墓地的大门。去年他曾在这里和众多的年轻人一起参加了拉丁区小说家、《桑德里内特》的作者迪加瓦的半身像的揭幕典礼,雕像是高达特别创作的,就立在迪加瓦的坟墓前。迪加瓦、高达!从两个小时前,这些名字对他来说有了特别的含义!在他眼里她成了一个可怜的骗子,女大学生和与她同居的情人的故事,现在他知道了这故事后面的悲惨的真象,还从德苏勒特那里知道了人们给这些露水夫妻取的可怕绰号!    
      这黑暗,这因接近死亡之地而显得更沉重的黑暗令他毛骨悚然。他转身往回走,不时与那些像夜鸟一样悄然无声地寻猎目标的女长衣和咖啡馆门口肮脏破烂的裙子擦身而过。映在咖啡馆的窗子被灯笼发出的、奇形怪状的光映照着,里面有成对的男女调笑着,拥抱着。……几点了?……他觉得精疲力尽,像是刚经过长途拉练的新兵一样疲惫不堪;他的脚又酸又痛,除了极度的疲乏以外,脑子里空空的。噢!他只想躺下来睡死过去……然后,在醒来的时候,他将能心平气和地、毫不发怒地对那女人说:“现在,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但我们无法再在一起生活了。让我们分手吧……”然后,为了躲避她的纠缠,他要去拥抱他的母亲和妹妹们,把他在这恶梦里所遭受的污辱与惊骇都丢弃在罗讷省的晨风里,丢弃在那自由自在、能给人以新生的、凛冽的寒风里。    
      她等得累了,已经睡去,就睡在那明亮的灯光下,面前有一本书打开着。他进门并没有把她惊醒,于是他站在床边,仔细地审视着她,就好像她是他刚刚发现的一个不相识的女人。    
      漂亮,呵,她很漂亮!手臂,脖子,肩,像琥珀般细腻、结实,没有半点瑕疵。但在那红肿的眼皮上,——或许是因为刚刚读过小说,或许是因为等待和焦虑——这在睡梦中松弛下来,失去了渴望被爱的女人的强烈欲望支撑着的眼皮上写着怎样的疲惫和秘密啊!她的年龄、生平、放荡堕落、风流艳史、姘居生活、狱中监禁、坎坷波折、眼泪、恐惧,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眼皮上;此外,还有因为过度纵欲、缺乏睡眠而出现的青肿,还有低垂的下唇上浮现的像一口供全镇人汲取的水井一样衰竭疲惫的令人厌恶的皱纹,还有刚刚开始出现的令皮肤松弛、皱纹丛生的虚胖。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背叛主人的睡眠阴森可怕;在黑夜的战场上,种种隐隐绰绰的暗影透露了秘密,但这秘密的透露只会让人感到更大的恐惧。    
      忽然,这个可怜的男孩有一种强烈的、难以遏制的欲望,想痛哭一场。    
    


我们需要的地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们刚刚吃完晚饭,窗户都打开着,燕子发出声声长啼,仿佛是在向暮色问好。让并没有说话,但他正预备着要说话,他想说自与高达会面后就时常苦恼着自己、也苦恼着芳妮的那些事。看他垂着眼皮,对即将发起新一轮质问却又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她看透了他的意思,抢先说了出来:    
      “听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算了吧,我求你,我们都已经精疲力尽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只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紧紧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灰眼睛,它们会随着她内心感受的不同而不断变幻颜色,说,“……你就不会把那些让你回想起过去的东西保留着了……是的,就在衣橱上面……”    
      灰色变成了暗黑色:“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那堆乱七八糟的情书、画像、从无数次爱情失败中保留下来的风流之物,她终于决心把它们毁掉了。    
      “烧了它至少你就会相信我了吧?”    
      看见他用一个迟疑的微笑来回答她,她真的跑去找来了那只漆盒,几天来她的情人对这个躺在她的衣物堆中带镂花铁饰的小盒子充满极度的好奇。    
      “烧了,撕了,随你的便……”    
      但他并不急于去开锁,而是凝视着盒盖上嵌着的用粉红色珠子作果实的樱桃树和飞着的鹳鸟,突然,他打开了盖子……盒中的纸张大小不一,字体各异,印有烫金抬头的彩纸,破旧发黄的信笺,用铅笔草草涂写的便条,还有各式名片,全都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就像在一个常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抽屉里一样,毫无次序。现在他把自己颤抖的手伸进了这个抽屉……    
      “给我,我要当着你的面前烧掉它们。”    
      她急切地说道,蹲在壁炉前,身旁的地上放着一支燃着了的蜡烛。    
      “给我……”    
      但他说,“不……等一会儿……”然后又像羞于启齿似的低声说道:“我想看看……”    
      “何必呢?你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她只想到了他的痛苦,却没有想到不该就此暴露她过去的所有爱情秘密和那些曾经爱过她的男人给她说的枕边密语;她跪着挪近他,同他一起读,偷偷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有一封署名是拉古诺里的信,长达十页,时间是一八六一年,字体显得瘦长无力。在信中,这位被派往阿尔及利亚作国王和王后的侍从官,并为他们做旅行纪事诗的诗人向他的情人尽情描述了那些隆重盛大的宴乐场面:    
      热闹非凡的阿尔及尔人如潮涌,真就像天方夜谈故事中的巴格达一样;所有的非洲人都聚集到这座城市的四周,在城门前喧嚣着,就像一阵毒风一样,仿佛要把城门吹倒。牵着载有树胶与皮帐篷的骆驼的黑人沙漠商队,麝香的味道从在海边露营的那些千奇百怪的人身上发出来,他们在海岸边支好帐篷,夜里围着大火跳舞,早晨在南方来的酋长们到来前散去,这些酋长们来时,就像东方的国王一样,奏着东方繁多而不和谐的音乐,竹笛,破声的小鼓,簇拥在穆罕默德的三色旗周围的土著士兵;在后面,黑人们牵着要进贡给国王的马匹,这些马裹着绸缎,披着银色的鞍辔,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天才的诗人把这一切描述得栩栩如生;信笺上闪烁着的字句,就像珠宝商放在纸上鉴赏的未经镶嵌的宝石一样。确实,这个女人真的应该感到骄傲,因为人们纷纷把这些珍宝奉献在她的脚下。确实,他一定深爱着她,因为,尽管这些宴乐十分新奇,但诗人却一心只想着她,为见不到她而感到痛苦万分:    
      哦!那天晚上,我同你躺在拉卡德大街的长沙发上。在我的抱抚下你快乐得要疯狂了,后来,当我从梦中惊醒时,我发现自己裹着毯子睡在星光灿烂的天幕下的阳台上。从附近的一个清真寺的尖塔传来穆安津的祈祷声,声音清脆响亮,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淫荡的叫喊,从梦中醒来,我听见的依然是你的声音……    
      尽管强烈的嫉妒令他嘴唇苍白,双手僵硬,他却没有停止阅读,是什么魔力迫使他这样做的?芳妮温柔地、柔顺地,试图想把那封信拿过来,但他却坚持要把信读完,读完这封又打开另一封,然后又是一封,读完就轻蔑而冷漠地把信扔进壁炉里,对伟大诗人充满诗意和激情的爱情倾述被炉火燃烧起的熊熊火焰看都不看一眼。有些地方,因为热情横溢,更加以性格的狂野,那情人诗兴的翱翔被卑劣下流的猥亵玷污了,这会使上流社会中《爱情篇章》的女读者们感到震惊和愤慨,她们都是些高雅的人,就像拉任格夫罗的银号角一样白璧无瑕。    
      痛苦的心!让久久地读着这些段落,这些淫秽不堪的描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因为激动而神经质地一阵阵抽搐。他甚至有勇气对作者写在对一个叫爱索阿斯地方的宴乐场面的精采叙述后面的附言发出冷笑,附言写着:    
      我把我的信读了一遍……有些地方写得确实不错;替我把它保存好,我将来也许会派上用场……    
      “一位精打细算的先生!”当他看到手中所持的另一封信时嚷着说,在这封信上,拉古诺里以商人的冷漠口吻要求把一本阿拉伯诗歌集和一双用稻草编织的土耳其拖鞋还给他。这是他们之间爱情的最后清算。啊!他知道怎样离开她;他真聪明,这个家伙!    
      让一刻不停地继续给这散发着瘟热、有害的蒸汽的沼泽排水。天黑下来,他把蜡烛挪到桌上,开始一张接一张地读那些简短的便条,便条上的字迹就像用针尖写的一样不易辨识,而那执着针的手指又觉得出奇粗大,因为欲火焚身或怒气冲冲,这只手不时把纸捅出一个窟窿或划出一道口子。是她和高达起初的相恋,幽会,晚宴,郊游,随后是争吵,频频的追悔,大叫大嚷,下等人的秽骂,突然又变成了滑稽可笑的含泪的谴责,伟大的艺术家在面临破裂和遗弃时的软弱无能暴露无遗。    
      壁炉里的火吞没了这些纸片,在高高蹿起的火舌中,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的肉体、鲜血和眼泪统统都化作青烟,化作灰烬。不过这对芳妮来说有什么要紧呢,此刻她的整个心都是属于这个她正偷偷地观察着的年轻情人的,他心中燃起的烈焰透过他们的衣服已经将她点燃。这时他又发现了一张落款是加瓦尔尼的画像,上面的赠言写着:    
      献给我亲爱的芳妮·勒格朗,在丹皮埃尔的小旅馆里,一个雨天。    
      一张聪睿而忧伤的脸,双目深陷,显得有些苦涩和沧桑。    
      “这是谁?”    
      “安德烈·迪加瓦……我留着它是因为他的画画得很好……”    
      他说:“留着吧,我没有权利反对。”语调是那样勉强而不快,使她一把夺过画像,撕成碎片扔进火炉,而他则被小说家一大串伤心的信吸引住了,这些信是从冬天的海滩,从海滨城市寄来的,因为健康原因被送到那里去的作家失望地哀呼着他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他绞尽脑汁地想象着巴黎的景象,在他的信中夹杂着寻医问药的请托以及对药钱和前途的担忧焦虑,化验单、原方续配的单子,还有始终不变的对萨芙的美丽肉体充满欲望和爱恋的呼唤,这肉体本是医生们禁止他接近的。    
      让忿忿而又天真地喃喃自语: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这么疯狂地迷恋你……”    
      这就是这封令人心酸的信使他想到的惟一的念头,这个让年轻的男人们所嫉妒和浪漫的女人们所梦想的功成名就的人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凄惶……是啊,这些人到底都是怎么啦?她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感到一种剧烈的痛苦,就像一个被捆绑着毫无办法的人,眼看着他心爱的女人在他面前遭人凌辱一样;不过,他还下不了决心闭着眼一口气把这盒子里的东西一下子倾倒出来。    
      现在轮到那雕刻家了,穷困潦倒、寂寂无名的雕刻家除了在《法庭纪实》上名噪一时外从不为人所知,他之所以在这圣物盒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只因为他曾获得过她伟大的爱情。这些寄自马扎监狱的信简直是不堪极了,笨拙而且伤感,就像一个大兵写给他乡下情人的信。不过在那些平庸的陈词滥调之下,可以感受到激情中蕴藏的真诚、对女人的尊重以及与众不同的忘我精神,这个苦役犯,当他请求芳妮原谅他太爱她了时,当他被判决后从法院的书记室写信给芳妮,告诉她得知她被开释而得到自由他是多么欣喜时,字里行间充满了真情。他什么也不埋怨。他感激她,因为她的仁慈他得以在她身边度过了两年幸福的时光,对这两年生活的回忆就足够使他的生命充满快乐,使他那可怕的命运变得不再可怕,在信的末尾他有一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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