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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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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的夜晚,温馨和宁静却是沉在墙壁里和天棚上,是那种旷远的、与人隔着距离的凝视,专注而深情。关了屋门,拉了窗帘,洗了脚,放了褥子和被,钻进被窝的潘桃和李平,第一次萌生了孤独的感觉。村庄的山野,黑夜,万事万物都离她们那么远,它们注视着她们,却离她们那么远。或者,它们是因为注视,才让她们觉得远,觉得孤独,孤单。有了孤独的感觉,同病相怜的感觉尤其重了,看着潘桃黑幽幽熟透了葡萄一样的眼睛,黑里透红的瓜子脸,丰满的小猪一样蜷在被子里的身体,李平突然的就知道该给潘桃什么东西了。李平说,潘桃,咱俩好是不是?潘桃说,这还用问!李平说,要好,就该像姐妹那样掏心窝子,不能说谎是不是?潘桃翘起脑袋,警觉道,我跟你说什么谎了吗?李平笑了,说,你觉什么惊嘛,我是说我自个儿。潘桃翘起的脑袋又陷下去。你说谎了吗?李平收回笑,目光里有一泓清澈的水雾喷出来。潘桃,李平说,语调十分的轻也十分的亲。我其实骗了你,我和成子的恋爱,其实并不是我上次讲的那个样子。潘桃说,这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故意把自个儿说得很坏。李平说,不,不,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其实嫁给成子时,已经不是女儿身了。潘桃愣住,眼睛直直瞅着李平。李平说,十八九岁时,我比你浪漫,我那时太幼稚,以为只要有真心,城里肯定有我的份儿,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城里狼虎成群,你有真心,只能是喂狼喂虎,进城第二年,我爱上一个酒店经理,也确实是因为他的身份吸引了我,可是他骗了我,他有老婆,他和我好只是为占便宜,后来,他让他老婆当着众人的面寒碜我……受了伤害,堕落两年,赚了些钱,那时我以为自己从此就完了,那时我对男人充满仇恨,对人生十分绝望,也想不到还会有什么真情……算是老天可怜我,让我遇到成子……遇到成子,我就发誓,我要把自己最真的东西给他,一生一世……李平说得十分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是,泪却从她的眼眶漫了出来。潘桃伸出手,抹了李平眼角的泪,紧紧攥住李平的手,说不出话。李平说,那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越是知道你是假的,越是要上,真的,他们反而吓得往后退,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潘桃往李平身边挪了挪,靠得更近了。潘桃说,李平,不能想像那是什么样的日子,真的不能想像,不过,有些经历,并不是坏事,不管好经历坏经历,我其实很羡慕一个人有经历,经历是财富。潘桃说着,赶紧揭开被子,钻到李平被窝。李平感激地搂住潘桃,说,你真的是这么想吗?你不觉得我脏吗?潘桃说——气哈在了李平脸上,当然是真的,在我眼里,你是世界上最最干净的人。
这样的夜晚,你一尺,我一丈,你一丈,我十丈,她们一步步往前走,走出一片沼泽,一片湖泊,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她们没走进时,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会怎么样,她们一旦走进去,便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景色——她们不管穿过的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是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景色。
五
有了伴的日子要多快有多快,转眼之间,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了,整个歇马山庄苞米都收光了,只剩成子家的苞米还在地里独立寒秋。见再不收已经说不过去,李平便携了潘桃来到自家苞米地里。这一天,听到树叶哗啦啦响,从另外的空间感受了时光的流逝,李平想起,自己居然四五个月没有回一趟娘家了。她于是告诉潘桃,苞米收完,她要回趟娘家,住个三天五天。李平正说着,潘桃砍苞米的手不动了。许久,她转过脸,对李平说,娘家这么远,看不看其实都一样,全是形式,我都不怎么回。李平说,这可不是形式,是牵挂,你不回,隔三差五总能望见,能听见。潘桃明知道李平的话是在理的,可是偏偏不往理上说。她说你总改不了你的面面俱到,把自己搞得不像自己,你要走,我就上城里去看玉柱,不叫有你,我不知去了几千回了。这一回,仿佛一颗子弹打中了李平,潘桃上城看玉柱,这和李平没有一点关系,可是这话却像一颗子弹,一下子就制服了李平,她长时间不语。事情弄到这步天地,这么你一尺我一丈地往深处走,她们都看到,等在前边的,绝不是什么美好景色,谁就此打住谁才是聪明的。李平当然不是傻子?熏再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她不提回娘家,潘桃也不说上城,两个人便一心一意地砍着地里的苞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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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事件之后,无论是李平还是潘桃,都隐隐地感到,她们之间,有了一道阴影。那道阴影跟她们本人无关,而是跟她们所拥有的生活有关,但又不是她们眼下的生活,而是在她们眼下的生活之外,是她们的更大一部分生活,只是她们暂时忘了它们而已。还好,她们并没有就此想得更多,她们也根本没往深处想,她们只是希望在她们暂时的生活中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来驱走阴影。
事情确实发生过。是在第一场霜落到歇马山庄山野地面那天发生的。那一天,李平姑婆婆天还没亮,就来到成子家拽开了屋门。姑婆婆显然没有洗脸,眼角滞留着白白的眼屎。姑婆婆进到屋里,不理李平,两手捏着腰间的围裙?熏气哼哼直奔李平新房。当她站在新房地中央?熏看到了炕上被窝里确如她预料的那样,还躺着一个人,嘴唇一瞬间哆嗦起来。你……你……姑婆婆先是指着炕上的人,然后仿佛这么指不够准确,又转向了从后面跟进来的李平。姑婆婆的脸青了,如一张茄子皮,之后,又白了,如干枯的苞米叶。姑婆婆看定她眼中的成子媳妇,眼里有一万支箭往外射。姑婆婆终于说出话来:我告诉你成子媳妇,我们于家说的可是一个媳妇,不是两个!看你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弄那么一个妖不妖仙不仙的人在身边,这是过日子吗?!李平起初还决定忍让,让姑婆婆尽情抖威风,可是见她出语伤人,又伤的是潘桃,便说,大姑,别这么说话,不好是我不好。这时,潘桃从炕上翻了起来,嗷的一声,李平你没有错你凭什么认错,要错是你大姑的错,她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凭什么回来管你于家的事!于家的日子怎么过,跟她有什么关系!然而潘桃刚说完话,堂屋里就冲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潘桃你是谁家媳妇,你能说你不是老刘家的媳妇吗,谁允许老刘家的媳妇住到老于家?
进门的是潘桃的婆婆。显然,李平的姑婆婆和她早已串通好?鸦显然,两个年轻媳妇形影不离时,两个老媳妇也早就形影不离剑拔弩张了。见两个婆婆一齐指向潘桃,李平终于忍不住,李平说,这确实是我的家,你们这么一大早闯进别人家吵架,是侵犯人权,都什么时候了,都新世纪了。李平的声音相当平静,语调也很柔和,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不平静,其中的凌厉。这一点潘桃很感意外,似乎终于从李平身上看到了她对浪漫的维护。
李平能说出这样的话,自己也毫无准备。但那话一旦出口,就有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站稳站直的感觉。这感觉对此刻的她,要多重要就多重要。有了这感觉,可以从骨子里轻视姑婆婆们的尖刻话语,可以冲她们笑,可以听了就像没听到一样。说出那样的话之后,李平转身就离开屋子,到院子里打水洗脸。潘桃也跳下炕,随她来到院子里,留下两个婆婆在屋子里疯狂地自言自语。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来也是非常奇妙,你硬了,她反而软了,两个婆婆从屋里走出来时,居然彻底地改过脸色,好像刚才满脸乌紫的她们从后门走了,现在走出来的是她们的影子。她们在院中央停了下来,潘桃的婆婆说:桃,我都是为了你好,都是村里人在说。李平的姑婆婆说:侄媳妇,就算俺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可千万别生气,你俩可要好长远点。说罢,她们飘出院子,剩下潘桃李平四目相对。
一场胜利不但将潘桃和李平的友谊往深层推了一步,抹去了阴影,且让她们深刻地认识到,她们的好,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是不向现实屈服的合唱。她们友谊有了这样的升华,真让她们始料不及,有了这样的升华,夜里留在李平家睡觉的意义便不再是说说话而已,睡觉的意义变得不同凡响了。因为睡觉的意义有了这样重大的不同凡响,后来的日子,她们即使没有话讲,也要在一起。她们在一起,看一会儿电视,就进入睡梦,仿佛是个简单的睡伴。
然而,她们的未来生活,潜伏着怎样的危机,姑婆婆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到底有着怎样的寓意,她们一点都不曾知道。
那个山庄女人现有的生活之外的生活,那个属于她们的更大一部分生活,是在什么时候又转回山野,转回村庄,转回家家户户的,谁也说不清楚。它们既像地球和太阳之间的关系,又是公转的结果,又像地球和自己的关系,是自转的结果。说它公转,是说它跟季节有着紧密的联系,说它自转,是说它跟乡村土地的瘠薄留不住男人有着直接联系。它最初磕动山庄女人们的心房,是从寒风把河水结成冰碴儿那一刻开始的。其实是那日夜不停的寒风扮演了另一部分生活的使者,让它们一夜之间,就铺天盖地地袭击了乡村,走进了乡村女人等待了三个季节的梦境。它们先是进入乡村女人梦境,而后在某个早上,由某个心眼直得像烧火棍一样的女人挑明——上冻啦,玉柱好回来啦——她们虽然心直,挑明时,却不说自家男人,而要从别人家的男人打开缺口。而这样的消息一经挑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便有了朗朗的笑声,堂屋里便有了霍刺霍刺的铲锅声。潘桃,正是从婆婆用铲子在锅灶上一遍一遍翻炒花生米时,得知这条消息的。到了冬天,在外做民工的男人们要打道回府,这是早就展现在她们日子里的现实,可一段时间以来,她们被一种虚妄的东西包围着,她们忘掉了这个现实之外的现实,或者说,她们沉浸在一个近在眼前的现实里。那个属于山庄每一个女人的巨大的现实向潘桃走近时,潘桃竟一时间有些惶悚,不知所措,那情景就仿佛当初玉柱离她而去那个早上。潘桃将这个消息转告李平,李平的反应和潘桃一样,一下子愣在那里。她俩长时间地对看着,将眼仁投在对方的眼仁里。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同时飞出了四只鸥鸟。它们开始还羞羞答答,不敢展翅,没一会儿,就亮开了翅膀,飞向了眼角、眉梢,飞向了整个脸颊。对另—部分生活的接受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它们原本就是她们的,它们原本是她们的全部,她们曾为拥有这样的生活苦苦寻觅,她们原以为一旦觅到就永远不会离开,可是,它们离开了她们,它们毫不留情,它们一走就根本不管她们,让她们空落、寂寞,让她们不知道干什么好,竟然把猪都放了出去,让她们困在家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四处乱爬的地瓜蔓子。一程一程想到过去,李平感激地看着潘桃,潘桃也感激地看着李平。李平说,真不敢想像,要是不遇到你,我这一年怎么打发?潘桃说,我也不敢想像,要是你也旅行结婚,不在大街走那么一回,让我看见你就再也放不下,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李平说,其实跟怎么结婚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缘分,还是命运,谁叫我们都是歇马山庄的新媳妇。潘桃说,我同意缘分,也同意命运,但有相同命运的人不一定能走到一块儿,就说你姑婆婆家的两个闺女,结婚当年就生了孩子,就乳罩都不戴了,整天晃着脏乎乎的前胸在大街上走,你能跟这样的人交往?潘桃说完,两人竟咯咯地笑起来,最后,李平说,潘桃,看来我们需要暂时地分开了。潘桃说可不是,真讨厌,他们倒回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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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情归矫情,盼望还是一点点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们的日常生活。潘桃不再动辄就往李平家跑了,而是在家里里外外收拾卫生。李平不但地下棚上家里家外扫了个遍,还到镇子上买来天蓝色油漆,重新漆了一遍门窗。盼望在她们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又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们身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她们分别从内心里赶走对方,一个人在新房里默默地等待一个如胶似漆地拥抱的时候,一种刻骨铭心的身体里的饥渴竟山塌地陷般率先拥抱了她们。
冬月初三,歇马山庄的民工们终于有回来的了。他们先是由后街的王二两带头,然后山路那边,就出蘑菇一样;一个一个钻出来。他们由小到大,由远到近,几乎两三天里,就一古脑儿涌进村子。他们背着行李,大步流星走在山路上,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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