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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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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面上向上浮出一二尺来,和青磷混在一起,在树叶下出奇地浮动着。
    几棵独标的小叶松,一点也不含糊地伸直了腰板,在园心里耸立着。树叶在顶
尖,散放着神秘的气息,整个的南园子就更礼拜在墓场的岑寂里。
    墙角里一个白石的断了手的观音,用着无光的眼睛,眩惑地想向四方辨认。这
方虽然看不清楚,可是略远的那一方斜躺着的白石,都分明的即使在黑暗里,也意
外地熠耀了。
    那边是一个刚刚新起的新冢,墓石还没十分矗好,黑地里,可以看出刚凿好的
白色的勾勒。
    再远一点,在那桃花的下面,两个大的墓基的四边是一个乳白色的石头,刻着
“妹妹荆针之墓”。它的不规则的字映到墓石上沓乱的树影,就更玲珑了,一块大
约是故意做成的残缺型的十字架罢,便畏怯地立在那个小家后边。
    马莲花在十字架的周遭,开的要算最多。蓝色的小喇叭,娇慵地垂着头,好像
等着谁来抚摩她一下才好似的,也许她现在正在想着她那过去的野生的美丽的生活
吧,在那散牧着乳羊的草地上,牧羊女的韧性的嘴唇,吹在她的花瓣上,五月的天
气里,任着那相思的音响,大胆地低回罢……那时候,她是草原之后呵……但是,
而今,而今,伴着这几个无语的幽魂,却只得像祭品一样地沉默着了。
    不止是她,一切都在沉默。
    丁宁想着过去的妹妹,讲着马莲花的故事的心情,心里便像水了。
    他想,在这刚健的草原里,应该怎样锻炼出若干凯撒克的性格呵——像苍鹰似
的昂起头来,在向天空搏击,但是,却不,一切都被生活风陨,一切都被放在强暴
里,变作优柔。就如寄托在保贞带底下的美丽的生命的,除了对着生长着钢齿的铁
带怀着恐惧之外,一切都没有意义,于是他们萎落了。病弱了的健康人,是比一切
病弱的人,都更善于懦怯的呵。这样,这辽阔的草原,在每个刚健的阴影里,就埋
伏着无数的被损害了的被压榨的病弱的呻吟了。
    这呻吟,自从丁宁回家来之后,他都出奇地感受到了。小时候,他每每听见人
家歌颂这伟大的草原的时候,他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惊人的形容词来怦怦地跃动。
他觉得只有这样的无涯的原野才能形容出自然的伟大来,只有这样的旷荡的科尔沁
旗草原,才能激发起人类的广大的坦直的雄阔的悲悯的胸怀。使人独立在这广原之
上的时候,有一种寂寞悲凉的向上的感觉,使人感受,使人向往……一直在灵魂的
罅隙里,他是这样地深信着,这样自己深深地感动,就是在他回家的前夕,新人社
的朋友们送别的筵席上,他也是怎样的用到了一点没有夸张的诗句,去征服了南国
绮靡之音,而博得了青春的友情的喝彩!但是自从他回来的这两个多月以来,却使
他辨认了他以前所没有辨认的东西,甚而是以前自己认为最精审的眼光所鉴定的东
西,也都在这次短期的拜访里翻了案。不知是这三年来生活改过了他自己呢,还是
这短的三年时间改换了这健康的草原?……他想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怎样的一个可怕的抉剔呀!
    即使是在这个无极的沉默里,他也会听得出一种苦恼的肺脏的迸裂的刺耳的爆
音,有老年人的咳嗽,女人的气厥的悲楚的呻吟,小孩病痛的嘶哑……虚汗,红的
颊,苍白色的脸,祈求的希冀的恐惧的……在那悲抑的风里,白色的石匣里,草声
的索索里
    他想,这真是骇人的痼疾呀,多余的劳动,把人折伤了,而在别一方面,无可
奈的无事可作的懒散,却在蠢然的浑身生了触角似的,患着极度的神经衰弱了。
    在不久以前,他是热烈地宣传着人应该返回自然的,因为只有自然是健康。
    后来,他更感觉到惟有在自然里,才能使人性得到最高的解放,才能在崇高的
启示里照澈了自己。把人性的脉统,无瞻顾地开发罢,任情地让青春的人性在自然
里自由地跳着韵律之舞吧,唱出人生的恋歌,歌唱出你自己内心的角度给任何人去
听呵——像一只摇摆的芦苇,像一只毫无挂碍的翡翠鸟,像一个流浪歌人的风笛呀。
他思索出来,他感觉出来,他大声地喊了,他举起了炫人的火炬,把自己珍奇收集
到的朋友,都搜集在一起,组成新人社了——那一个谷河所描绘的带着鲜明的血色
的向日葵呀,照耀了多少青春的血液,照耀多少人类的本然的光辉。但是,今天,
他却感觉到,即使人性是可以跳跃的,然而也必然地要限于某种限度了,而且还要
有他的自己不同的角度,而且似乎还有一条神秘的牵线,在那后边一刻不停地在引
掣,你想割断也休想割断,离开也不用想离开,是必然的要接受一种不可克制的制
约噢……
    

    他微微地感到悲哀了,这个并不关于他的思绪的体系之被无情的事实给摧毁,
而是他不死的心,在想着,这样,就是这样才应该怎样去救护呢,救护这可爱的人
生呵,让生命纵情地跳跃呵,放我们的光明的卜赛芳回来!……他感到忧苦,深深
地思索着。
    月光不动,月光也在思索。
    春虫也无消息,一切都静,忽然不知什么声音,在草棵里或在树梢上,飘忽地
响了,声音是雾样地飘忽。
    丁宁侧着耳细听。
    声音好像一个病弱的女人,踏着什么也不是的东西,犹疑地脉脉地走来,闪烁
地游丝似的拂过来,松针,拂过了夜来香的花蕊,又拂过了丁宁沉思的脑腺。
    丁宁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那边不断地凝视着。
    歌声,像怕他注视似的,又低了下去,声音是呜呜的。
    丁宁知道这是嫂嫂的洞萧的声音,于是他站起来。
    他轻轻地走出园门。
    快过道心,进了家门了。他忽然记起他方才走过门口小房的时候,他似乎又听
见那可怜的看门老人的咳嗽声了,他很想回去看看他,但是,他又毫不迟疑地向前
走了。
    “少爷吗?”朱色的大门里传出刘老二的声音。
    “呵——”
    接着是门闩声响,丁宁悄悄地走进来,刘老二谨慎地要想对丁宁表示一些忠心,
但是丁宁却无视地走过去了,他这才小心地关门。
    东边一连厢的五间伙房里,橙黄色的灯影里,传出粗鲁地哗笑声,人声是窝窝
的。
    “明天咱们到野地里去较量二十响,你行吗!”
    “你就说罢,上天我也敢跟你去。”
    “呸,凭你摆弄过几天枪!”
    “我摆弄枪的时候,你爹还扳着狗头①打滴溜呢!”

    ①狗头,洋炮的火机。

    丁宁知道是炮手们睡醒了,要换班了。
    那边小车子两个小笼似的张开了大口在那儿停着,马声哈哈地打响鼻。“招,
招,——看你,又卧槽了,越老越不知道好歹……”大约一定是程喜春的声音,说
那匹红鬃马。
    丁宁本来不想去听,但是院脖却太长了,响声正有着闲裕向他传送……
    管二门的张禄看着少爷进来,连忙站起来。
    丁宁很快地便走过去,并不去看他肃立一旁的恭敬姿势,通过了游廊,便向西
跨院走去。
    “少爷,快到老爷屋里去吧,老爷,今天我看,似乎是很烦躁呢……”
    “是吗……”
    “是的,少爷。”
    “是因为苏姨吗?”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能的……”
    “我问春兄说是不是又和太太怎么的了……她说没有,这几天好好的……就是
昨天看报……忽然,看完了就很难过……”
    “好的,你不用说了,我去看看去。”
    疑惑地走进屋里。
    父亲正在一个岫岩石面的炕桌上自斟自酌。三个赤玉牌的酒瓶在那一挨肩地立
着。看见了丁宁,便用目光让他坐下。
    “你这几天玩得好吗?”父亲爱抚似的看在他身上。
    “哈,好极了。”丁宁看见父亲意外地没有什么动静,心里很觉高兴。“我觉
得我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自从大山哥回来,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出去。”丁宁似乎
觉得现在应该把自己的力量传输给自己的父亲,于是他便很兴奋地——“我觉得只
有山水可以使人健康,当人和大山相遇的时候,人的宇宙,才能伟大……”丁宁又
好像眼前就对着伟大的山灵似的,把右手激扬地抬起来,但是一阵不知从那里来的
幻灭,使他把手又放下了。
    父亲会意地点了点头。“唉——”思索地叹了一口气,又似乎陷入了极深的回
想似的静默起来。
    “忆昔少年时,吾爱剑与仙……但是,自从日俄战后……这些景象,便都倏然
一变,一切欢笑,已成昨日……唉,想不到呵,真想不到,像我这样奔放不羁的人,
也会哀怆潦倒,一至于此……唉……”父亲的眼光渐渐地幽暗下去。
    丁宁,把两道目光凝聚在一起,怀疑,悲悯,不能忍耐地向着父亲痛苦地望着。
    父亲微微地呷了一口酒。
    丁宁的嘴唇,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但眼光立刻又凝在一起了。
    父亲微微地呛了一口酒,但又竭力地把喉咙压紧,使酒呛不出来,可是酒涎却
从嘴角上流下来,父亲惶惑地用手巾来揩,偷偷地又向了宁看了一眼。
    丁宁的眼光,从睫毛底下反逼上来,在父亲的脸庞上搜查着。
    “你这几天看报了吗?——”父亲沉吟地考虑地问。
    “呵,简单地看了一看……”丁宁等待着,他绝对地保持话里的无意义,以免
扰乱对方思路表达的体系。
    “春风曾代子死了。”父亲用自己似乎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什么!”声音又好像是“是吗!”
    “……”父亲微微地呷了一口酒,两眼沉沉地注视着酒杯,想在里边找寻出什
么。
    “怎么死的?——自杀。”
    “……”父亲点了点头。
    “——在星个浦?”
    “在大连。”
    父亲好像知道了儿子的眼睛是在灼灼地望着他,他便把眼光躲去了和丁宁直视
的机会,又忙着去斟酒。
    丁宁看了,便把目光悲哀地萎落在地上,沉在痛苦的沉思里。
    父亲用眼角看见了儿子在凝想,便把头又低了下去。
    “我总觉得在我的耳边,好像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呼唤,在那老远老远的……又
好像是很近很近的……”
    丁宁眼睛紧闭了,但随即又痴望着,眼光一点没有移动。
    “什么都像空了似的!”父亲喃喃地自语着,目光依然凝视那酒杯。
    “我昨天作了一个梦。也不知道怎么的,总像她是在活着似的……”
    父亲又沉在沉思里,显然的那梦带来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毒螫着他了,使他有
一种揪心的苦楚,隐忍着,隐忍着撞冲他的安宁了。
    他又机械地呷了一口酒,酒却不听支配地猛烈地呛了出来。他勉强作了一个淡
然地微笑,但是,那笑纹却又极端不自然地痉挛起来。
    丁宁的心,霍地一跳。
    他知道父亲这时候的内心,一定有两种说不出的矛盾在那里肉搏,但是自己却
还故作镇静地想作成一个中间者,摆出身分在那里排解,但是终于一造过于倔强,
掴的一拳,打在他的心窝,这样他只得让自己无可奈何地喝呛了酒。丁宁的脸色立
刻地变了,但是他却竭力地把自己的感情遮盖住,让他一点也不会接触到父亲的目
光。
    父亲又是一个苦笑:“自从你那个母亲死,接着就是你舅母死,我就不应该再
活……我本不是安居养素的人,但是自从受了那次打击,我万念俱灰……后来,我
就搬到城里的北壕村来索居独处,因为我爱它半城半乡……那曾想,就在这里,产
生了一段意外……”父亲又把眼睛向着空间凄然地凝视,想在那里辨认出来那时自
己的心情。
    “北壕村的确是清秀宜人,那时候,正赶上日本移民,高丽在左近种稻子……
我一个人,一到黄昏时分,便在田埂上优游,可巧在这里,结识了一个老农,他是
一个高丽望族,因为谋独立不成,逃亡出来……气局很高,非常健谈……只是晚景
分外凄凉,膝下只有一孙女……我对他时常周济……”父亲似乎是想斟酌斟酌说话
的次序,便低下了头呷一盅酒,可是等到一抬起头来,又好像已经忘掉了思想的联
绪似的,几乎是经过了很大的努力,方才继续下去。
    “后来有一天,我去看他,他的家里鸦雀无声,一个人也没有。推门进去,只
是蒲团上他一个人掩面悲啼,我就细细地打听,才知道他的孙女,在八九岁的时候,
就卖给一个日本老妇作艺妓,言明五年后来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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