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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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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个小剥刀,只顾对我说歪话,你还不给我满一盅,你今天背地里编派我,
说我私心,只会向着二孙子,一听见丁宁来,连头都梳光了,你打我没听见哪,现
在快快给我满一盅!”三奶说完便像一个弥陀佛似的呵呵大笑起来。
    小凤子抱歉地低了头,忙着给三奶和丁宁各人斟一盅,用眼睛又偷偷地瞟了三
十三婶一下。因为她本来是借着三奶作题目来讥讽三十三婶,如今三奶当着大伙直
白地给撞破了,便觉不好意思。三十三婶微微地赬着脸,但是一点不露破绽,只有
小凤心里知道,小凤连忙赔不是似的,也给三十三婶斟了一盅。
    “三奶别理她们,看你二孙子给你斟个长寿盅。”
    “哎,这才是……”小凤刚要说,可是又连忙堵住嘴。
    “还说人家呢,是你的代表哩。”
    “依姑你也和十二婶学呀。”小凤嗔怪着她。
    二十三婶听见她管三十三婶抛掉了“三”字只叫十二婶,很不以为然,但仍然
苦楚地坐在一边,敷衍地吃饭,只有时才给丁宁夹菜。
    “谁让你把嘴削得那么尖呢?”
    小凤生气地把嘴撅得更尖了。
    “反正我是嘴也尖,耳也尖,眼睛也尖。”
    三十三婶阻止地向她看了一眼,小凤装着没瞧见。
    “来罢,别和她们呕气了,来上三奶怀里来坐,三奶给你作主。”
    “好三奶,给我作主打她们,她们净欺负我。”
    “来,三奶给你作主,管保给你挑个遂心满意的——你看桌子边那个。”
    又是一片摇曳生辉地笑。
    “三奶再说,我就不吃了——”小凤受了委屈似的想放下筷子就走,但是又怕
太给三奶过意不去,不好看。
    依姑连忙在桌子底下扯三奶的衣襟。
    “哎呀,好孩子,我才说了这两句话,你就和我掉小脸子,将来要摊着一个厉
害的婆婆看可怎么办!”
    小凤撅着嘴,生气地听着别人说话。
    三奶忙着接丁宁送过来的酒。
    小凤,昏乱地咀嚼着三奶方才的话,呆呆的,慵然的,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
什么会卟哧地笑了。
    周围的眼睛都诡秘地奇异地探询地向这边转来。
    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一时松弛了的感情,丢失在大众前面,她的心腾腾地跳了。
她迷惑地向四面狼顾着。
    三十二婶滴滴滴的笑声,像雷鸣似的向她耳鼓进攻。她一阵勇敢的愤怒通过了
全身,故意努力的向丁宁投过来的洞察一切的眼睛看了一秒钟,便用全身每个细胞
都回答着,我就是让你知道也是好的呀!
    丁宁的无表情的眼光平静的无事似的落在饭碗里,于是她又害怕地低下头来。
这时她似乎才真的怕丁宁,真个会一下子读出她心底的实在的感情来。她一阵子自
己也不知道的知觉,包裹了她的全神经,她无主的像被看管了似的,只笨拙地用筷
子来划饭。
    她已陷入极度的昏眩,虽然在表面上,她还是机械地有理性地动作着。
    依姑特意伸过来的慰抚的手,她也不知道。
    什么都好像隔了一道墙似的。
    半天半天她才能听出来大约是三奶的声音。
    “呵,你和小三说吧,两个整她是担得动的,多了可不成。”
    三奶把眼光落在三十三婶的脸上,三十二婶连忙给三奶布菜,表示自己已经接
受,但为了要保持和丁宁直接折冲的机会,呵,那正是她的大计划执行中的绝对的
枢纽呵!想到这里她夹菜的筷子有点颤抖了……她竭力地保持了沉默的机会,没有
用言语来说出她的允诺。
    小凤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懒懒地推开了依姑送过来的善意的手。
    “你父亲没带别人去?”
    “他想带大山去,后来因为让大山陪着我玩,所以就不去了。”
    “呵,谁?大山!呵,大山,你怎么还用他呢——那小子可得提防他。我听人
说,咱们窝棚地户,不都想推地吗?今年春旱,去年又没收成,这小子一听,就插
进手去了,想从里边捞进一把油水,又给大伙仗腰眼,又喝着令子让大伙齐心,那
些庄稼人,懂得什么,都随了他啦。听说是推一石,有他二十,他抽二斗的头,你
看有这个香油,他还不于?闹得可不像样儿啦,全苏家屯,我的地户都反边啦,前
天,我们的二管事,他人可也是暴一点,可是让他们打得界青眼肿呵!我们二管事
可也没灭了咱们老丁家的威风,操起家伙就把李花子的腿给打折了,完了跑到区上
就送案①。把几个挑皮的都押起来了,你想这还有王法了吗——都是大山那小子啜
咕的,他姓黄的,到老心不甘,总觉着,咱们老丁家……”三奶刚说到这里,便打
住了,生怕说到黄家和丁家的悲惨的历史来,而引起了丁宁的不愉快的痕迹。

    ①送案,即送到衙门打官司。

    但是,丁宁却不理会这个,他只十分注意地吸取三奶所吐出的每一个字的意义。
    “你想这年头让他们姓张的一老一小②,就把人坑了,一个清丈,就把人支出
多少钱去?那还有你七叔清丈委员,报的一半的减则③,还是这个数目!”老奶举
起一只手来,“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昨天恤金钱又发下来了……”

    ②姓张的一老一小,指张作霖和张学良。
    ③减则,清史土地时好地报成坏地,以少缴捐税。

    “呵,呵,是的是的!”
    “你快把他斥退了吧,我给你保举一个有很有派的。”
    “好,三奶吃菜。”
    “你的酒凉了吧,小三,你给斟酒,好像喝你的似的,总舍不得斟!”
    “不,我不能喝,一口也不能喝了。”
    “得了,二少爷——你没看我妈骂我,好意思让我出丑。”三十二婶说完了得
意地向小凤一瞥,小凤这次却真的没看见。
    二十三婶非常鄙夷似的把嘴撇一撇,但是一阵恶心,她连忙在那里稳住,一动
也不敢动,脑子里起了异样的昏眩。
    依姑心里觉得小凤很可怜,心里感到哀伤,便对丁宁很热烈地说:“丁宁呵,
你还没喝我一盅酒呢?”她说完了,满眼的希望的光都罩定在丁宁的身上。
    丁宁不忍回拒地长吐了一口气,便笑着说:“好,好!”
    “也吃三奶一盅!”三奶夺过来他刚饮完的盅子就又满上。
    “这回一定不能喝了。”丁宁开始鄙夷自己的薄弱,为什么今天会喝了这么许
多不情愿的酒呢, 我又不是会喝的。这是我血液里所流荡的遗传性的decadente感
在这里蛊惑我吗,这是一种高度的感情的不自然的侈纵吗?真是无理性的低级活动
呵!
    可是三十三婶却趁他冷不防,向他口里一灌,酒液,一半流进口里了,一半落
在衣襟上。因为三十二婶计划之一,就是让他多喝酒。
    丁宁立刻恼怒起来,拿起盅子向地上就掉,依姑过来握住他的手,“来,依站
给你擦。”同时又用很美感的眼睛来使丁宁温顺,意思多半是流传着“不理她,咱
不理她,好歹她还是个婶子”的劝慰的意思。
    小凤现在的眼睛又抬起来了,她非常愉快并赞许丁宁能给三十二婶以如此伟大
的难堪,这一对照,自己方才所忍受的冷嘲,似乎都已不算得什么了,她虽然不好
意思,对着故意用装出来的纵笑来掩饰自己的三十三婶,遽即报之以冷笑;但是她
却有十足的勇气又看定在丁宁的脸上。
    真是使丁宁引起了真正的憎恶的感情了,现在他的恼怒的极峰点虽然已经被依
姑给转移了,不过他在情绪上还是非常地兴奋。他向四外一看,看见小凤正盯着眼
瞅他,他便像又换了一个人似的,立刻的半冷笑半得胜似的,自动地又斟了一大盅,
目对着小风满饮了一盅,此时,他自己似乎也已经沉醉了,他并不了解他自己是在
作的一些什么。
    小凤微微地红着脸,用着上边雪白的牙齿咬咬唇边。
    丁宁报复性地大笑着,“三奶我搀着你,走,咱们上东屋,二十三婶,一会我
过来看你。”
    二十三婶并不回答,还在方才站的地方站着。
    晚香,从东屋窗外花的海送进来,困人的天气呵,那软人腰肢的无可排遣的季
候风呵。人倦怠着,人也兴奋着,人都秘密的有着要犯罪的冲动,人都不承认,也
都不敢真正的去正视这冲动,于是人都有点懒洋洋的。又何况是酒精似的绵软的情
绪呵!
    电灯光,轻薄地射在风琴的键盘上——一溜白牙似的对着人笑。依姑,哀伤地
感触地不经心地把手无力地放在键盘上,键盘也就梦幻似的跳出了一副和她同样的
气息的调子。
    萧在小凤的筍尖的手指旁边,不复再是枯竹了,枯竹通过了她的暖暖的气息,
似乎是拂出了一阵清飔似的篁籁,声音有的是呜咽。
    金色弦,心弦的颤跃呵,古意的打琴。
    从前,日俄战役时,留传下来的俄国流浪歌人的手风琴哪,在丁宁的手上,也
展开了他长久没有练习的疲倦的歌喉。
    “春月春花春满楼,春人楼上弄春愁,春花一夜飞春雪,春花春雪漾春洲,何
事春洲春杏水,春来端自向东流;流尽春光春不住,春人楼上弄春愁……”
    三十三婶沉思地微吟着一只调子,于是依姑的手,也吻合了这个歌词的调门而
改了调。
    “丁宁,你冷嫂还是那个样子吗?”依姑感伤地问,她想也只有像她冷嫂这样
的人才配添这样的调子。
    丁宁点点头。
    “唉,也该养养噢!”她并没说出口,声音在她脑海里呜咽,“叮是我又何曾
不是呢!”她的常常颦蹙的眉峰,又微微地逗在了一起……“不是春人寄怨曲,春
风能有几多柔,三月三十三春日,诗魂乍醒春悠悠,春去春来春不久,朱颜绿黛付
春流……”飘忽的声音也随着唱了。
    泪水在她心头蕴着,她竭力地自待地把声音放低,伯颤声传了出去。
    这一幕,似乎对于这屋子里的主人都太熟习了,于是氛围立刻触动了哀凉。
    风像透不过气来地吹进了三十三婶的心,她非常的扰乱,迷们,方才她刚作成
的一个错,当然也太由于她布置那计划太不能自持的心切了的原故,那幸而还算转
换得好,并没有对她进行的步骤,发生了深切的影响。但是,如今她本来想用这种
她自己并不十分了解的歌词,来逗弄出一种不可排解的季候的情怀,来如她所期的
啃啮一个人的心,可是意外的风琴却吹走了她方才所散布的有点要求兴奋又有点迷
惘的气氛了。这在她是不允许的,她低低地向自己骂了一声——
    “哎,丁宁,你不是会跳舞吗?”三十三婶高兴得像一只小鸟似的跳到丁宁的
跟前,拉着他的手便嬲着他跳,一对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充满了希望和迫逼的光。
    “那不行,要是和三奶跳还行。”
    “——你三奶这一辈子也不会那摩登了。”依姑懒懒地又好像是哀怨自己。
    “三奶不摩登,有这样摩登的孙子就行了。”三十三婶很怕低落了情绪的发展。
    丁宁对于这种拙笨的献词,感到奇异的好笑,他又勾起了方才三十二婶所给予
他的丑恶的印象,他想我真的就能容这样的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吗?分明的,三年
前,那更丑恶的一幕,使他更感到恚愤的一幕,又在他的眼前一闪。他向她明确地
凝视了一眼,好像是用解剖刀来解剖开她,看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构成了这么一
个奇异的可恶的构图呢!他极度地憎恶,为了要制止这种不合于他的戏谑的开展,
便用一种冷峻的含有十分压迫性的口吻——
    “可是的,三十二婶,三奶说向你通融!”
    “什么事呀,向我通融!”
    小风正吹着萧,噗嗤地笑了,但是她刚笑完了,她又自悔
    丁宁憎恶地向三十三婶注视着,想要撕碎她!
    “呵,我知道了。”三十三婶妩媚地向他看了一眼,意思里是:你看你,何苦
就这样的脸急,唉,你倒听我说呀。“我今年连压箱底的钱都拿出去了,你十三叔
打着骂着向我要,说什么人家的人都是老丈人的一句话就当了东边道,我这个连运
动官,都豁不出来拿钱。”
    丁宁轻轻地冷笑了一下:“我不问他东边道西边道,我问的是钱。”丁宁说到
“钱”字,自己就有点刺耳。为了他对于钱的极端鄙夷,就连那种“钱”的发音的
方法一他都觉得有无限的浅薄,无限的难听。而这次,偏竟为了它,他要向一个素
所鄙夷的人来启齿来通融,这在他真是大感于难以忍受。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和我侄子诉诉苦,我向谁去诉去。”
    苍蝇,蚊子,臭虫,丁宁在肚子里向她的无耻,掷尽了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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