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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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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邪火自谴地摇着清癯的斑白的头颅。
    “昨天你怎不说话哪,今天才想起对不起来了。”白老大埋怨着杨大瞎,用脚
无力地踢着一块砖缝。
    杨大瞎悲哀地耷拉下头,一声也不吱声。
    “昨天要有一个小子敢忍一个肚子疼,冒高地喊一句:‘呸,你不租就不租,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看他妈撂荒的是谁家的地!’他小子也不敢撑得那么硬了,
他看咱们太软,他不硬怎的,要搁我我还硬哪,这年头儿就是这个,你越给他磕头,
他越用脚卷你的下牙巴子!”白老大显然是太兴奋了,脸上泛起了一层发烧似的红
晕。
    大家都无语了,杨大瞎暗暗地点了点头。
    “唉,什么也不怨,只怨咱们没小子骨头,没到房檐子底下就觉着脑袋疼。唉!
咱们这一群算完了,就看着人家在咱们前门放火吧……唉,我们都不是人,连我也
在内,要是在十年前,我要不掐着那小子的尾巴,把他摔死,我不姓这个李,我大
头朝下来见你们,可是如今怎么样……完了,随着人家掐圆就是圆,随着人家掐扁
就是扁了,唉……”李大邪火就像自己把自己宣布了死刑似的那样伤心。
    “我想呵,他是这样的,他先把咱们一下子都撵了,他知道咱们自然是非种地
不可,庄稼人不种地干么去?要种地,不种他家的,这时候上谁家去租去?而且咱
们谁不欠他的钱?然后他再拿起来,你们谁要想租地,就得听我的,把柄在我手里
呢,让你怎的你就得怎的,要不然你就不租!你看,他岁数不大,他多狠呵……唉,
可怜咱们都落到他手心了,连大山那小子也让他玩了……唉!现在我想起他来,我
也不怨他了!”
    “老大,你还说这些干么?咱们抖搂抖搂上江北去就结了!”张大白话又提起
了江北。
    “得了,你一个人先走吧!”白老大直着眼瞪他,张大白话惨然地低下了头。
白老大也觉难过。“唉,能说走就走吗?也不是土皮上的蚂蚁呀!而且你走也得到
上秋呵,这时到那边晒牙帮骨!”
    “我×他妈,真的他妈人家他妈的都起事了,咱们他妈的还睡在鼓里呢!”崔
小虎满头大汗一跨进门槛就没好声地喊,“我日他娘,我们他妈的都是一团臭草包!
人家他妈的都干起来了,咱们还挺着脖子挨刀,听人家的喝,我日他娘!”
    崔小虎两眼放着红光,怒张着要噬人。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刘老爷看着他眼睛有点害怕,眯缝着眼,不敢正视他。只是眼神在眼皮底下向
他溜。
    “非起事不可了,分大家!”
    三缺嘴听得呆了,咧喝着嘴嘻嘻地傻笑。
    这小子疯了吧,黄大爷皱着眉头,脸色铁青的和刘老爷对看了一眼。
    李大邪火凑到他的跟前,摇着他的肩膀。
    “你怎的了?你说的是什么?小虎子!”
    小虎子红涨着脸,冷着眼看他。
    “你怎么的了?小虎子!”
    “他妈的,泰发堂的大管事让地户给插了!”
    “谁?”
    “什么?”
    “啊——”惊疑,兴奋,大家都咧开了嘴,半天半天合不起来。
    “好!插得好!”李大邪火的脸上凶残地大笑着,其实所谓笑,就是脸上的肌
肉极其痛苦地极不自然地痉挛与歪扭。
    “是好娘揍的!痛快,插得痛快!”张大白话也转过颜色来,拊掌称快地大笑
着。
    杨大瞎苦闷地摇着头。
    “可反边了……”刘老爷向里缩了一下,又看了黄大爷一眼。
    “非得这样治他们不可了,那干巴猫似的老太太更会弄得庄稼人非插他不可,
插得好!”
    李大邪火也没心去听身后是谁说的话,  便拉过来崔小虎的膀子拼命地摇着:
“到底怎么一回子事?你说,你说!”
    “先是大家一齐下的手,后来邵越一个人报的官,一个人都顶过去了,嘎巴溜
脆的好汉子!一个人没咬——他今个在大堂上,说话像钢梆子似的,他说人逼得没
活路了,他们净指着穷人过年,非他妈一刀子一个不行,是穷人多,还是富人多,
杀一个够本,杀两是赚的……”
    小虎子的眼睛湿了!几乎像小孩子似的哭出。
    杨大瞎苦楚地沉思着。
    李大邪火眼睛瞪得像钢铃似的,他正在炕沿缝里拉出一根草来,使劲地团在手
里,任着让草把手心都扎出血来,他还使劲地攥着。
    坐在炕头的黄大爷才在小虎子的话里听明白了一切,  便拿着教训的口吻说:
“我就不信这个,一个对一个,穷人能有多大脓水,人家有保甲,有警察,有大兵!”
    “怎么的,我们他妈有锄头,有二齿钩,摸着什么就是什么!”
    “枪都在人家手啦,奉天北大营一天出二百枝!”
    “你是谁买下的让你替他说话。”小虎子抹了抹眼泪就冲上炕头去。
    黄大爷衰老的神经不由得一震,全身的细胞,都像起了鸡皮疙瘩似的,脑袋立
刻便缩进了腔子里一寸。
    “你这,你呀……唉;”小虎子小孩子似的看着他那害怕的样子,举起来的手
不由得又颓然地落下来了。
    “哎——”忽然的一股子青春的热血,又奇异地在黄大爷的血管里流动,他像
全身又注射了一针精力似的,感觉到又回复到青春,那时,他是两个肩膀扛个嘴,
跑腿子给人家扛年作,也是因为天旱,大家推地,一下子说砸了,他一拳打倒了刘
赈搭,结果,自己领了头,一家去了二石粮……不想,如今,唉……
    他看见小虎子一身栗子色的五花肉,在那带着汗漉漉的小布衫里,叽啦咕噜地
乱滚,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怜惜……
    他看着小虎子的满脸复仇的光辉,他不但不再引起他的恐惧,他反而觉得有一
种宏阔悲壮的感情在他的眼前闪耀!
    “唉——你们不知道我的心呵,我见过多少次了,我年青的时候没做过吗?—
—唉,你就瞧咱们鸳鹭湖大山的爹吧,你们还不知道吗?不服气了一辈子,结果能
怎样呢……唉!我还能不想好吗?……”
    他喃喃地作梦似的自语着,老泪也不期地昏迷了他那双灰色而凄迷的老眼。
    刘老爷掏出了烟袋想抽烟,看见黄大爷的悲伤的神气,刚想说话,但是一转念
却又不说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王发他们都从南园子回来了……
    “我说夫妻无隔宿之仇,你看……”先传进来的是万牛的声音。
    “人怕见面,树怕剥皮,还是田四爷有涵养,大度!”
    “都是父一代,子一代的,不能掉小脸子,明天咱们喝一杯合和酒,大家哈哈
一笑,百事皆无!……他们还说快来请黄大爷来开解吧,我就说,这是什么大不了
的事,要请他老来更显得是生分了!这个锅我这小人马也锔得上,你看两家都给了
我面子!”拔尖了的大约是王发的声音。
    “宰相肚子能行船哪,仇疙瘩是结不得的。”
    大家伙前簇后拥地把两个口角的主角拉到大伙房里来了。
    于是伙房里腾的人多了,上街买东西的地户也都陆续地回来了,屋里搅起烦躁
的噪声。
    大厨夫把馒头蒸好了,又在外屋添火熬菜,勺子敲在锅沿上不住地发出急躁的
碎响。
    晚上。
    炕也特别地热了,炕席子都冒了烟了,崔小虎跳起来把它支起。
    黄大爷和刘老爷还靠着热炕洞子坐着一袋烟一袋烟地抽,老田凤躺在他俩跟前
装睡觉。
    连二的大炕,炕头,现在已经空了,行李卷都卷在第四个洞的脚根底下。支起
来的席子底下,都填满了汗漉漉的破鞋,发散着不可抗拒的奇异的恶臭,一个裸露
的石印的女人,下半截,已经让篷起的席子给吞入,只剩下几个用画眉炭子写的字,
还隐约地蜿蜒着几道粗鲁的字迹——“鹅字飞去鸟,日在正上高,主字无了头……
大碗河拉一屯……”字迹又像是受了谁的呵责而被抹去了一些,所以旁边便都化作
了几只毛烘烘的大手印了。
    手印伸张地往上爬,几个血红的臭虫血都在食指尖上抹着,一挂丝线样的塔灰,
像从手上牵出来似的一端挂在锅梁上。
    梁上已经落满了一大钱厚的灰尘,两个虎头牌,峥嵘地在那里怒视着,两副半
黑半白的军棍,精致地交叉着。
    再靠墙角那边的,是一个装潢秀雅的三弦,一个褐色的布袋里装着一面梨花大
鼓……
    花占魁赞叹的向那两件奇特的东西,刚想要唱一句,但是一看见头向里躺着的
是老田凤,便憎恶地看了一眼向外走去。
    “富的呀,富的呀,都得一个一个的咯崩咯崩地死了……腰斩三截……”张大
白话不知在什么时候喝醉了,杨大瞎和李大邪火把他搀过来,放在炕梢上躺下。
    “穷人是男人托生的……富人是女的托生的……大粮户都是……都是兔子……
托托生的……”张大白话浑身烧得滚热,翻了个身,“什么?……你有三碗吃两碗,
有两碗吃半碗,你碗打了,手也砸了呢!……”
    张大白话又翻了个身,嘴里嚼了一些一点也不清楚的话,又似哭似笑地闹了半
天,才像一滩泥似的睡下去了。
    屋里的人愈来愈多了,小半拉子送来一盏头号吊灯,挂在屋子中心,屋里多出
一层雾一般的晕黄的灯光。
    王发今天觉着给老田凤说和了事,心里十分高兴,便搓着手凑到黄大爷跟前:
“大爷,咱们也得研究个究竟呵,寡这么相着也不行呵,撇得大家都火龙了,干瞪
着眼没法子想,这还行吗?”
    “可不是怎么的呢,我也是心急呵,今天早半天我就和刘老爷研究,也想不出
个主意来呀——我到老猜不透少爷的心。”黄大爷觉着炕太热,向外慢吞吞地蹭了
一蹭。
    “刘老爷呢……”
    “唉,我也寻思不出个道儿来。”刘老爷细想今天晚饭后偷空想去见丁宁,可
是少爷没见,所以他的心里也飘忽的,不知道少爷还是另有机关呢,还是嫌他办事
办得不好?
    “我看少爷是呒这个意思,少爷的手段是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完了你吃不了
撑胀了你肚子,他再用小棍敲得你肚子疼。”
    “我看只怨大山那小子,那小子花言巧语把咱们卖了!”——刘老爷拍拍地磕
着烟袋。
    “我不怨大山,依我看,怎么说呢,那小子倒是一片热心,想把咱们都逼上梁
山,非和少爷牛上不可,到那时他丁家怎的,他丁家也没法,地都不种了,没有的
事——你别看现在少爷这么说呀,少爷是端着架子等咱们去求他再租哪!——那时
自然可以退点粮了,那成想咱们一出手就软,结果全砸了!”
    黄大爷惋惜地又不相信地把脑袋摇了半个圈。
    “现在怎么的,只有再软下去了,武大郎的家伙,硬也硬不起来了。”是刘大
爷的声音。
    “哎!——”王发半歪着头,把眼看定他,“怎能这么说呢?别灭自己的志气
——哎,道多得很哪——怎能那么说呢?”
    “那么你的高见,你说得怎么样呢?”刘大爷口气里十分的不以为然。
    “哎——”王发轻轻地摇了一摇头,似乎不满意他的说法,又似乎想摇出自己
的议论来。
    “依我想呵,我们硬起来!我们就不租,就都推!你看现在这不都摆在这儿了
吗?他的地不出租也不行,没的事,天底下没有三四十处窝棚撂荒一年的人家,天
底下也没有三四十户的庄稼汉都推地不种的事,就打算有几份上江北的,像张大白
话那样的吧,也没有都去的,这不是拍拍屁股就走的事呵!没那么容易,所以将来
总得有一头打回头来不可,不是咱求他租,就是他求我们种……”
    “这倒是呀……是的,这料得很对。”黄大爷点了点头。
    王发刚想把头摇成一个圈儿自鸣得意,忽然老田凤卜扔家伙从黄大爷身旁跳起
来:“哎,王九爷,你算说到我的心上了。”
    “呵,田四爷你还没睡着哪,哈哈哈!”王发高兴地大笑,自己觉着从这以后
在鸳鹭湖畔也算出头露日了,不枉自己奔波了一辈子的心血了。
    “硬?……”刘老爷怀疑地嘲讽地念诵了一句。
    “硬!对了!”老田凤了边擦着汗,一边挺了挺腰,眼光又像从前似的光毫四
射。
    “现在是非硬不可了,要是我们低三下四地再跪到少爷跟前去求情,哼,你猜
怎么着呵?我们就都得听着人家的发落了,任凭人家叫咱们怎么的咱们就得怎么的
了——他说按原租的到这里来画押,不按原租的滚蛋,那么,我们还是滚蛋还是画
押呢?不滚蛋咱们就得按原租,按原租到上秋就得喝西北风,这是少爷给咱们摆的
独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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