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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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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里,黑得就快,高岭子挡住了半个青天,太阳一进山坳,夜色便一分钟都
等不了地走来。刚一眨眼,前后左右,都是古色的灰苍了。
    遮断了蓝天的蓝山里,铁古咚①喘着气地在互相答应,大车拧成绳似的在盘道
上盘着。

    ①铁古咚,大车上面拴的铁铃铛。

    直径二寸的棕绳绞在车轴上,车轮一点也不会转动,可是车还是有小鬼拖着似
的向下滑。
    汗气结成了水珠,辕马的眼睛镶满了珠络。两半青石色的屁股死命地抵住了山
道上的石碴,用力坐坡。
    用舌尖轻轻地润了润被山风给吹裂了的嘴唇,提尖了满含风尘味的嗓子,性急
地吆喝:“扫,扫!②”老板子的趟土牛③踏在车沿上。

    ②扫,驭者喝马的声音,表示叫它后退。
    ③趟上牛,一种上制的牛皮短靴。

    狗血浸过的牛皮鞭子,吃力的在半天只一掠,说打帮套的左耳尖,就打帮套的
左耳尖。一檩子鲜紫色的鲜血,在清冷的大气里,漱漱地冒着热气。外套一激灵,
车便放笆似的往下山路去跑。
    他妈的,啥,前边又是双合店的灯,踏住了。老板子眼睛一红,把里套只一带,
“得,我我驾——吁——得,我我驾得喽,驾!”
    一听命令,辕马不顾命地向前抢车,后脚用力过猛,铁蹄钉挣脱了两个,石头
子在脚底下一滑,就打前失。“拍拉——拉”鞭梢只一提搂,又是狠狠的一大鞭,
辕马激了,只一纵,前边双合店的车挤在道旁了。丁家的车,便一条龙似的,呼龙
龙呼龙龙地向北跑过。
    “拍拉——拉”轻轻地在天空上只一甩,鞭梢的清脆的响声就从这个山尖,飞
到那个山尖去。
    深棕色的山麓上,红色的车灯,鬼火样地不着边儿地向下滚。
    乌鸦把脖子掖在翅膀里,听见了大车“龙龙龙”的响声,便从山植树上吃惊地
飞起来,打场似的在晚霭里旋,“呀呀”地像唱圣诗似的诅咒这三天一来回的老过
客。
    车过去,暮霭又封合了紫色的秋山,朦胧里,透出来一点棒什叶色的妖红。
    正厅里,大爷听见鞭响的声音,便知道这匹顶着烟卖的新秋豆,能够在掌包的
①手里带回来多少钱。

    ①掌包的,即跟车管钱包的,多半是家人或管事的。

    山道向暮烟中隐去,车走进了平川大道。
    老板子把两只如炬的大眼,从大风帽里钻出来,看看前后一柱挺的三十多辆都
是自家的大车,便像喝醉了酒似的得胜似的吆喝:“得,我余,喝着——得喽,嗐,
驾得——”真快呀,燕飞似的,双合店的车,拉得更远了啊……
    那不是“老房子”②,前边黑鸦鸦的一片,屋顶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炊烟伸
出婉约的巨手,在遥遥地向着这里诱惑。蒙古型的鼻子闻见了肉头头的高粱米的香
气,马的蹄子就更快了。

    ②老房子,即祖宅,后来小爷住的不是祖宅。

    大爷静静地合起了租粮账,听了听那快进大门的鞭子响,便大声地向门外喊道:
“喂,来个人哪——上灯。”
    场院里,小猪倌气死画匠,正把一个萝卜摔在地上,看它酥碎了,好啃着吃。
一听见大门里车鞭响,便弓起了腰,爬到干草堆里,乱摸索了半天。向左右又贼顾
了一会,这才一只手抚着胸脯,想寻着原道走出。
    仓子太多了,满都是大肚子弥陀佛似的圆骨碌滚。小猪倌挤了半天,还没挤出
去。似乎是那里惨烈地呼叫了一声,小猪倌心里一虚,小便便痉挛地往上抽,觉着
要撒尿,又撒不出,便一只手揪着跑。
    鸡架里,一只尖嘴的黄鼠狼子,正按着每天早起都第一个来打鸣的黑公鸡的脖
子在喝血。声音从咬破的喉咙洞里钻出,混合著一种痛苦的血腥。
    小猪倌满头黏汗只顾一直线奔跑。哎呀,什么东西硬手硬脚地撞个满怀。
    “小贼皮,你偷了什么东西跑,快给你爷拿出来。”
    三爷正兴致勃勃地到南场院里一个新拉顾的姑娘那里去幽会。不期碰见了这个
丧门星,便觉著有无限的霉气,冲了,他妈的什么喜事都叫这个丧气鬼给冲了。
    一阵劈拍的声音之后,小猪倌只有用上牙喀喀地打着下牙。
    三爷的铁手,不过在他胸前一撑,骨溜溜的胸脯,就立刻地不禁拷打地塌下去
了。
    什么东西黏拉巴唧地沾了三爷一手。三爷一回手,便抹了他一脸:“我把你个
杂种×的,你搁那偷来的鸡蛋,看见大车,你就往外跑,你说!”
    小猪倌只是上牙得得地打着下牙。
    “杂种×的,我把你个王八蛋——去你娘拉个×的罢。”三爷一脚就把他踢到
那一边去。
    好像作了一件开心事似的快乐,三爷邪迷地打着呼哨,喉咙里不时地吐出一个
通畅圆和的饱嗝,混合著极其强烈的酒气。
    转过了白杨林子,来到了自己最熟习的小屋子,没等人来开门,一个飞脚便把
门踢开:“弄盆水来!”
    吃吃的艳笑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怎的今天这么大的火呵,是在那个——
摔了醋坛子来的。”
    三爷没搭语,闯进门来,便用女人的脸代替了洗手水。
    一个甜蜜的黑夜过去了,太阳用着它万里的红色涂满了大地。照着那肥腴的土
壤里一片黄金。晚高粱竭力地吸收淀粉质,趁着秋阳来度穗子。
    看看是三爷过来,打头的①把腰带狠狠地紧了一疙瘩,一声不响地操起了镰刀,
便下地去了。一个人抱五条城,镰刀一闪,一排青纱帐子的秫秸,齐压地像一排墙
似的向左边倒去。

    ①打头的,是雇工的领班。

    把嘴里刚装上的蛤膜烟,在鞋底上轻轻地磕了,二打头便大声地呼喊:“起来
罢,黄牛都跑出二里地了。”
    大家嘴角里都浮出了一种会意的笑。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便又都一步高一步低
地下地去了。
    大地上满都是酱斗篷样的高粱椽。大车扭成绳似的往场院里拉。一群姑娘媳妇
们便都手里拿着一把七八寸长的镰刀头,到三掌包的②那里领牌子,割高粱穗子。

    ②就是三爷,因他经常跟车管钱。

    刚给这边发完牌子,又到那边去看铺子③,抢铺子的也都是些女人,小孩……
三爷真忙。

    ③铺子,指地里割下来的一堆堆的高粱或豆子。

    割豆秆的,一个人抱两条拢,倏的一声,一眨眼就是一片空地。可是要再快一
点:“大家都卖命呵,明天犒劳你们两口猪。”三爷犒劳两口猪。
    三爷用半个眼睛,瞧着那捡铺子的一群姑娘媳妇们,便气冲牛斗似的叫:“谁
他妈的不卖命,谁是我儿子。”
    “听见了吗,两口猪呵,不白让你们出汗。”打头的带着笑喊,于是全场都骚
动了。
    “大片鸡屎,明个咱们又抹油了。”
    “管他娘的,反正这条狗命也交代啦。”
    “对啦,这才他妈叫狗命不值钱,两条猪命换你一条狗命。”
    “换我的,连你他妈的爹的命也换去啦!你他妈的爹不是累吐血死的?”
    “你××也得累吐血死。”
    “唉,我这伤痨根,已经八年了,都是报效他们丁家报效的哟。但愿我吐血了,
也积德你这样的一个好儿子,死了也就安心了。”
    “他妈你这掏雀吃的王八蛋,阎老五有眼睛,要不先摘搂你,我也得用大家什
挫死他。”
    “你小子也不用给我眼罩戴,你他妈的要挨到我这个岁数呵,不用美,你要不
一天到晚地咳咳咳,我就大头朝下来见你。”
    三爷卖完了关子,便用着邪淫的眼睛,挤溜骨碌地霎摩着捡铺子的小媳妇和大
姑娘。
    趁着势儿,那些可怜的生命们,也便竭力地都用全副的精神去打发开那被太严
重了的困苦的折磨,所刻画在脸上的独有的愚騃,摆出来仅有的一点爱娇,来迎合
三爷每天在她们身上所要发掘出来的趣味。后边老婆子们,看见三爷今天特别的兴
头,心里估量着今天一定会有多余的粮好捡。忧愁的心,似乎稍一舒展,但是等一
想到自己儿女的命运,便又立刻的在自己的眼前更加重了一层阴暗。但是,不这样,
又怎样呢?于是落后的害羞的女孩子们,便固执的也被怂恿着向前去逢迎了。几个
白胡子的老头儿,看了便睖瞪起眼,但是一看见自己的孙女到晚上真的把两大捆的
铺子都抱回家来,也只得任着几根稀疏的白髭在痉挛的嘴角上义愤地抖动了。
    “三爷开点思罢,两口猪都舍得了。”
    “不行。”
    “三爷,三爷,好三爷——”
    “不行,再叫好听一点的才行。”
    “三大爷——”
    “放你妈的屁!真他妈的混蛋,灌米汤也不会灌,三太爷,不成了我爹的三哥
了吗?”
    “是亲爷,是亲亲爷。”一个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小姑娘便机警地叫了。
    “哎,这样,才叫你爷爱听,来,乖乖,再叫几声你爷爱听的,来!”于是小
精迷惘地被一只强健的手给拉过来了。
    “来,亲亲的,再叫一声,亲亲的,软软颤颤象牙筷子挑凉粉哆哩哆嗦的乖乖
的亲亲爷……”
    那些老太婆老头子们,和其余的一些落选的姑娘媳妇们,看了便互相地使了个
眼风,七秃黠二,鸡天爪地地到那边去捡地去了。
    壕棱上,秋阳里的暖风富于色情地吹拂着,三爷一只手搂住小精的腰板,另一
只手伸进小精的……
    “三爷收了我罢。”小精神经质地激动着。
    “你妈愿意吗?”三爷无关心地取笑着。
    “我妈有啥不愿意,一年到头,把脖子都曳两截了,还填不饱肚。我四个弟弟,
从三岁到九岁,一到三九天,都光着眼子,不敢下炕,红虫似的在炕上爬……”小
精几乎天真地哭了。
    “他光着眼子,我管得着吗?”意外地三爷不但不替她可怜,却反而咧喝着大
嘴,哈哈地笑了。
    小精张大了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神经质地几乎要叫出来了:“你们这损阴丧
德的黑心利呀,我们老少给你们丁家看三辈子坟莹,大大小小的……”
    她可真想数落他一顿了,可是一转念,却又软了,吃在人家地皮上,长在人家
地皮上,跟人家吵还有好吗?全家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心呢!……
    小精无邪地用眼睛看了一下他的一双粗大的带毛的巨手,便狠狠地用上牙咬了
下嘴唇,代替了一切的憎恨。
    这个矛盾的表情在三爷的眼里,便反映出无限的爱娇,引动他用着一排黄色的
门牙,淫狂地去啃啮小精的脸庞。
    “别闹了,咱们去看他们捡多少了。”刚说完,小精又后悔起来,他们现在也
许正捡得热毛了罢,要是三爷见了,又发起猴脾气来,不许他们尽量地去捡,那可
怎么办呢?凄清的悲苦的,一阵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昏眩,侵蚀了整个小精的飘忽的
感情。
    忽然,前边漫岗子上,一个人影正曳着一抱豆铺子,向下坡路跑去,显然铺子
太重了,趔趔趄趄地不易拉得动。
    “你看,他妈的。”三爷打趣地搬过了小精,一手指着漫岗子,“也不知又是
那个不知轻重的老家伙,一抱就抱了那么多的豆铺子,也真不怕自己累死,哈哈…
…”
    三爷又是一片狂笑,小精不期地又习惯地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突然地三爷向漫岗惊奇地注意了一刻,立刻就收拾起了笑容,猎狗似的
一窜就跳着跑了。
    “呵,好杂种,呵,是你吗,你小玲,你偷豆秆。”
    三爷一把便揪住了每个细胞都在震恐的向里收缩的小玲。
    一半是为了三爷的充满了色欲的眼光,一半是为了自己的惯有的心口的悸跳,
小玲恐惧的血液奔流得把心脏都整个地冲破了。三爷的愤怒是真的呢,还是做作的
呢?在她的可怜的理解力上,她是推断不出了。她全身在震颤,她的脸色无血液的
惨白,她看不出三爷严厉之中,还盖着一副微笑的鬼脸,是要挟着她的肉体地温柔
地服从,于是她怔住了。她怔住了,她不能的,她意识不到,人类在工作之外,还
有享乐,恣纵,调笑等等的用色情来游戏的富于花样的事情。她痴呆地无知地立在
三爷的前边。
    “哼,你爸爸便是个贼,又揍出你这个贼种。”三爷的口气,已经有点取笑的
意味了。但是脸色却还没有变,因为他要的是用这种颜色来使对方快快地俯就。
    但是小玲不能看出,生活磨平了她脑膜上的襞纹,她拐不开这个湾。听到三爷
一提到她爹,她便心凉了。她爸爸的命运,她是知道的。偷了丁家的三匹马,想牵
到江北去卖。还没走出十里地呢,便被丁家的人追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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