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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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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平在门口小马扎上闷头坐了好大一会儿。尔后,当着他俩的面,脱下褂子,脱下汗背心,袒露出脊背上、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黑紫。深红的伤痕条。
  “我的天!”渭贞嫂和老爷子的老伴(谢平叫她大婶的)异口同声叫道。
  昨天谢平干到后来,褂子被汗渍透,又晒硬,跟个盐块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上的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爬到于书田的驾驶楼里去歇了一会儿,跟着车跑来跑去。后来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贵媳妇捂着小肚子,半蹲在路边向淡见三哭诉……政委训斥老爷子,老爷子眼睛里差一点迸出血来……老头儿又怎么强忍住,带着人抬那九辆车……他全看到了。抬车的时候,他也跳进泥塘去了,紧挨着老爷子,想让老头省点劲……从那以后,谢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窝囊废”:多么会委屈。多么会叫苦。多么会撒娇。多么会冲动。真他妈的整个一只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爷子,看看人家赵队长。就是那混球的撅里乔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脯的:我一个人在戈壁滩上能活得自在,你行吗?生活对于每一个有追求、有向往、有愿望的人,每一步几乎都是艰难的。因为他们既不肯屈服于也不肯满足于现状。要不断地突破。否则,活跟不活,喘气跟不喘气还有啥两样?我走这一万里路,真的是因为在上海没饭吃了,来混日子的?现在生活已经显示,它的艰难远不止是吃苞谷馍,住地窝子……自己应该有信心去迎接所有更高一档“艰难”的挑战!那么,我首先得学会,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存活得住,能对付得了任何一种人。我要咽得下山羊奶煮的面条,我要会用最原始的工具去修理那最原始的牛车轮子。我要学会同时能赶三辆马车。学会在需要低头的时候低头。在需要咬牙的时候咬牙。但决不让任何外力压弯了自己的脊梁骨。我要学会让撅里乔那样的人怕我,让韩天有那样的人尊敬我,让赵队长老爷子对我充满希望,让生活在我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能没有我……
  仅仅是开始——虽然我已经跌得眼青鼻肿。
  我还有整整五十年。早着呢。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对老爷子和赵队长说:“我要回五号圈去了。”他平静地站起,穿好衣服,对他们说:“有朝一日,你们要听人说,我也在那条‘瘸狼’身上漂漂亮亮地画上了这一道紫一道青一道红一道黑的花纹时,别大惊小怪。也别来管我们的事,这,就算你们两位长辈帮了我最大的忙。”
  说完,他扣上衣服向五号圈走去。
  太阳很亮。戈壁很静。天很蓝。他走去。
  第15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十五
  绿色的田野消失了,
  它已被太阳烤干;
  它从山谷中消失了,
  那里曾有流水潺潺;
  它随着冷风离去,
  那冷风掠过我的心间;
  它和那恋人一起走了,
  往昔的梦境也随之消散。
  绿色的田野在何方?
  我们曾在那里把足迹撒遍……
  第16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十六
  我想说这一章无题,但又不忍心开口。
  谢平带去两头奶山羊。强迫自己喝山羊奶。用山羊奶煮苞谷糊糊。光着脊梁,单挖了个地窝子,跟撅里乔分开住。他想起在上海图书馆里曾经看过一本书。《怎么书》。车尔尼雪夫斯基写的。书里讲到一个革命者(忘了是民粹派的还是社会主义派的)为了锻炼意志,冬天只盖粗毛毯,还故意用针扎自己的身体。他就拣来许多戈壁卵石,铺到床单下边。有时,干脆裹着棉毯,睡到干草堆里。地窝子挖好以后,一时找不来木头架梁棚顶,他露天在土坑里住了二十来天。中午恁大太阳,就找两根树棍,把棉毯支起来遮遮。撅里乔看不过去了,到近边老乡家里要来一根弯七扭八的沙枣木,找了些能当条用的树棍,叫他棚上。他不用。撅里乔给了他一巴掌,说:“你疯了?!”他跑去,把撅里乔的铺盖卷全用刀花了。撅里乔歪搭着半拉身子,手里提溜着小铲,跟头野牛似的,在太阳地里呼呼直喘粗气,瞪住他。但到了没再咋着他。后来的一段日子,这老混蛋常是歪坐在一边,拿眼边角的余光,冷不丁地打量谢平。又过了十来天,谢平自己四处找齐了材料。棚地窝子的屋顶时,老混蛋坐在高处突然问谢平:“你他妈的真是上海市里长大的?”这几十天,他俩一直没说过话。谢平不想接他的话头,冷冷地只回了他一句:“我他妈的在哪达长大,关你鸟事?”老混蛋没再言语,只是盯着谢平,脸上慢慢露出少见的恍馏、迟疑,过半天,突然讪讪地嘀咕道:‘哼,傻蛋!傻蛋一个。一个傻蛋……“
  两个月后,老爷子把谢平从五号圈叫回分场部,接替那阵子在分场子女校代理校长职务的赵队长,主管子女校工作。因为赵队长又厨血了。“于完这一段,我还回不回五号圈!”谢平问。老爷子想了想,回答道:“不回了。”于是,谢平从五号圈取回自己全部衣物,到大食堂后头一个露天砌起的大锅灶旁边,把衣服连同帆布的旅行袋,一起扔到锅里煮了十来分钟。那锅灶,冬日里,给大伙烧洗脸水。平素也在这达杀猪,烫猪褪猪毛。那破破烂烂的锅盖老大个儿,翻过身来,足以顶个大圆桌面。煮完这一锅,谢平把它们捞起,也不拧于,就往柴火垛上一摊,晒去吧;又脱下身上那一套,一撂锅里,用棍子搅了搅。这一套已经多少次被汗塌透过,早已发硬,也酸臭得不行。衣缝里挤满了一疙球一疙球的跳蚤。他自己便光着黑油油的脊梁,穿着条裤裆里打过几层补丁、裤腰里的松紧带早失去了弹性的三角裤衩,坐在柴火堆上卷烟抽。那大太阳地里,柴火堆上的衣服不一会儿便干了。他挑两件还算囫囵的,到柴火堆后边换上,换下三角裤衩,撂进灶洞里烧了。再等后一锅的晾起,也晒干,便敛起它们,统统塞进半干不湿的帆布旅行袋,去子女校“报到”。
  到得暑假期间,正在养病的赵长泰又让他旁听机务技术课。头一阶段的课没听上,老爷子说让于书田给他补一补算了。省得老赵自己去费那劲。赵长泰还不肯,非得自己给谢平补讲。这时,赵长泰已经下不了床了,还坚持给谢平讲。讲各种型号的拖拉机。讲驾驶。讲维修。讲柴油机。锅驼机……骆驼圈子明明没什么机械嘛。一台老旧的“尤特”,一台用“尤特”做动力的“饲料粉碎机”。一台平日里很少用它的功率很小的柴油发电机。但赵长泰逼着谢平认真地听。认真地做笔记。认真地看他多年来精心搜集、收藏的各种机样图纸。这些图纸的折缝处,正面贴着透明胶纸;背面则极其精细地糊着一层纱布。有趣的是赵队长还搜集了许多外国小汽车的彩照。五光十色。这样,谢平除了在上海马路上曾见到过的“奥斯汀”、“老福特”、“奔驰”,到了农场又见过的“伏尔加”。“华沙‘、”吉姆“、”斯柯达“,现在义看到了”别儒一雪铁龙“。”雷鸟“、”野马“、”黑豹“、”马克tp—1750“、”兰德罗浮“和”枪骑兵“、”308GTB“……有时,渭贞嫂也给他讲讲。她在老家那会儿,正经上过农校农机专业呢。渭贞嫂老笑着说赵队长:”就是你把我骗来的。害得我再于不成机务。“赵队长慢条斯理地笑着回她:”行,我骗你来的。还骗你给我下了恁些崽……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渭贞嫂便红起脸啐他,躲一边去笑。
  有一天,谢平骑着马,上附近老乡公社卫生院中药房给赵队长抓药。回来,从渭贞嫂手里接过一杯搁在地窖里阴透了的焦麦茶,咕嘟咕嘟喝了。赵队长问他:“我这么填鸭似的给你讲恁些一时半时不定用得上的东西,你也不问问我图的啥。你倒是来者不拒,一概照收,沉得住气。”
  谢平笑笑:“你图啥都行。我学好就是了。”
  赵长泰对他的回答,不禁感到惊讶,没想到他这么撒得开了。老爷子却对谢平的这个变化十分满意。到九月下旬,谢平能熟练地开上“尤特”满处跑了。子女校也开了课。老爷子把谢平叫到家里,先问了桂荣、桂耀的功课,又对他说:“咱分场那段渠道渗漏太狠。从桑那镇引过来的那点水,用不上百分之四五十。我跟老赵合计了一下,咱们要真想在骆驼圈子长期经营下去,戳住脚跟,不让人小瞧了咱们,得在水上下本钱。眼光不能浅近了。我想从东风公社那头再挖条渠过来。工程量大些,搞好草泥防渗。不光够我们人畜用,还能找几片槽子地,种上牧草和高秆青饲作物,打算上自备的饲料基地。这样,咱们才能高枕无忧。”
  谢平说:“这是个好点子。建立我们自己的饲料基地。下一步,谁又能说骆驼圈子不能长粮食呢?”
  老爷子说:“对唆!我想把这事交给你办。”
  谢平看看那张画得很粗劣的工程示意图,合着虎口,柞量了一下那渠道的长度,间:“给我多少劳力?”
  老爷子笑道:“分场里拢共恁些人。攥紧了,撒开了,也就那一把。给你十个棒劳力,每年干三个月。”
  谢平大约摸估算了一下:“那就不是两三年里挖得出来的。”
  “工程量,老赵算过了。六年。”
  “免了我子女校的差使!”
  “轻闲死你!”老爷子笑着叫道:“一早一晚那工夫你干啥?子女校那一摊,你还得给我捎上!”
  谢平笑着想了想,答道:“行!”那渠道底宽八十厘米,口宽三米一,深三米。走的那地段,二米六七往下,全是黑黏土。腥臭。跟糖稀似的粘锹。难往上甩的。站在渠底里,不靠点过人的臂力,咋弄也甩它不到渠帮上去。这十个人自然是老手。全是新生员。不慌不忙。在身前挖个小垱。蓄半挡水。下锹前,先蘸湿锹头,再一脚踩住,“咕卿”一声剜出一块,撤右脚,猛拧腰,一弓一蹬斜起锹,带送带转往起抛。一天干下来,衣服裤子上溅住点泥巴的都算不得好手。
  第二年,赵队长死了。死之前的五六天,也怪,突然不拉血了。竟然还能下地走动。他便让建国赶上毛驴车,驮起他,到挖渠工地上转去。看好下午五六点钟光景,早过了那阵懊热的劲头。黄黄的太阳歪到一边便见红。叫阿尔津山下那面大漫坡上两棵孤高的胡桐树,神出老长的阴影。工地上,那十个新生员全收罢工,走了。谢平在量工方,给每人记成绩;尔后擦洗铁锹,坐在高高的渠帮上,卷棵烟,吸着,独自待一会儿,送那西去的太阳进老风口。
  赵长泰慢慢爬上渠帮,虚汗儒湿了他稀疏的额发。他没让儿子搀扶,只是叫他守着毛驴车,等在渠下。
  谢平扶着赵队长,在渠上慢慢走了一段。
  “要挖六年,耐得下心吗?”赵长泰问。
  “反正不干这,就干那。总得干一样。六年、七年,对我都一样。”谢平答道。
  “自己有什么想法?”
  “自己?没有……”
  “真没有?”
  “从五号圈出来,我觉得哪儿都是天堂。”谢平眯细了眼,瞅瞅西天的火烧云,“……哪都一样……”
  “挺满足?”
  “……”谢平不回答。烟草大劣。嘴里发苦。他用力啤了口唾沫。
  “为什么不吭气?”
  ‘你们不就是要我这个样吗?“谢平用铁锹挑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狠狠地朝渠对崖一只蹲在洞口傻看的上拨鼠拍去。卵石砸在离土拨鼠几厘米的地方,吓得它出溜一下,缩回洞里去了。
  “那么,是我们让你产生了这种混账想法?”
  “如果这么想的就是混账东西,那么我周围……这号的混账东西就太多了。”
  “谢平,我是决计看不到你挖成这条渠的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说不准在哪一个倒霉的早晨,或许夜晚,我就‘塔尸郎’了。我今天能出来走走……可但凡我那不争气的屁眼又闹腾起来关不住门,我就又不知到哪天才能出来再见天日。我总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说。土拨鼠。给个拳头大的洞口,就能猫里边窝一冬……”
  ‘你是土拨鼠吗?你在青年班那会儿……“
  “别再说那些了!”谢平叫道,咬着牙。他怕听见那些。怕人再提青年班。
  “别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谢平叫道。
  “你害怕回过头去看自己。不敢回头去算自己的账……”赵长泰不想放过他。
  “我求求你了。我没有过去!”
  “瞎话。”
  “就算它是瞎话。全是瞎话。瞎话。瞎话。瞎话——”谢平早就想这么嚷一嚷了。今天,他总算嚷了出来。
  赵长泰抿住了嘴。从在试验站那会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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