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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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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带成这样!跟上海联系,上海还不肯接收。还怕会影响已经走的和将要走的十几万青年。说上海户口只能出不能进。外地也有药,也有医生。不能一生肝炎就回上海。他家里只好把他接到苏州外婆家去养病。他前天走的。他知道你要来场部,还让我转告你,羊马河这四千多伙伴,就拜托你多多照应了……”说到这里,秦嘉的声音突然低下,硬咽地涩住了。齐景芳的眼圈也陡地红了。
  “这件事,上海也做得太绝了嘛!”谢平说道,把牙关咬得铁紧。阿屠是个好样儿的。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放着在编的国家干部不做,跟大伙儿一起到兵团来当农工。
  “阿屠青年班里的人都替他伤心……”
  “我不好。我要是早两月分出身来,常去看看他,卡着点他,他也不会垮得这么早这么惨……”谢平感到沉重、内疚。
  “我们都有责任。明明知道他有病,没有照顾好他……”秦嘉喟然。
  “碰头会赶紧开,赶紧摸摸情况。再不要垮掉第二个第三个‘阿屠’了……”谢平一口喝于了杯底那点滚烫的液体,把杯子拍回到茶几上,决断地说道。
  吃罢早点,秦嘉回园林队去收拾东西。齐景芳忙了一阵,恢复房间原样,见还不到上班时间,笑着邀谢平上她屋里坐会子:“认认门。住大机关的,以后有什么事要差着使着我们这号臭当兵的,也知道个路啊!”
  谢平说:“你要那么说,我就不去了。”
  齐景芳拿着钥匙在门口等着他,撅起嘴笑道:“人家还有事求你呢!”
  招待所分东西中三院。中院最大,能停二十多辆卡车。晚间,水箱里的水一放,就成一片冰场。四周一圈平房,全是大房间。搁双层叠叠床。屋里除了床,连个暖瓶也不搁。喝水洗脸都请劳驾到东南角的大水房去。房门上挂着一色的白布门帘。门帘中央成半圆状印着一圈窄长的大红的宋体美术字“羊马河中招”。拧着头转圈看,倒也鲜亮划一。这是招待所盖起最早的客房。原先就只有它。东西两小院,都是后添的。东小院十二间平房,招待来场部开会的干部,招待机关各股室介绍的客人和招待所自己的关系户。无论四人一间,八人一间,就没有双层床这一说了。屋里自然摆得有桌椅板凳。窗台的犄角里,还给搁一盏备用的煤油灯。西小院便是刚才谢平去的。那里接待团级以上领导干部。拢共才盖了那么三个套间。院当间砖砌的土坛上,花木扶疏。月洞式的院门平日上锁。绝对是个安静的去处。齐景芳带着谢平过中院,出边门。北墙的后身还盖得一排平房,那便是招待员宿舍。也有围墙围着。这叫后院。院里栽着几排木桩,拉上铁丝,是个满实用的晾晒场。
  齐景芳屋里住三个人。那份整洁劲儿,甭提了。凡是能铺上挂上彩色塑料布的地方全铺上挂上了。光滑的、明亮的、粉红的、天蓝的、苹果绿的……便成了这“闺房”的基调。再加上脂粉气。走廊上有几个丫头在洗床单,年纪比齐景芳还小。看见齐景芳拿着暖瓶出来打水,便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问道:“那是‘姐夫’?”一头还毫无顾忌地瞟屋里的谢平,格格偷笑。后来,齐景芳索性把房门插上。她们还不时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冲着齐景芳挤眼。所有这些,加上晾在房fJ背后的女内衣内裤,晾在横越头顶的那根铁丝上的精美的小手帕和花女袜,都搅得谢平如坐针毡。
  八个月来,谢平总是尽量避免跟小得子直接打交道。时不时,至多也就打个电话来问问她的情况。上场部办事,能不到招待所去看她,他尽量不去。这样做,一,自然是避免让人说闲话。就他这方面来说,既没有这份心思也没这空闲把时间往这上耗。这是实情。第二……怎么说呢?第二就很复杂了。自己也说不清是咋回子事。特别是秋收完了的这一个来月,空闲时间多了,处理完班里的事,到站部开过班组长碰头会,回到半地窝子里,把铺头那盏用罐头盒做的独杆儿油灯点上,从网线兜里摸本书来看看。有时就看不下去。(往往看不下去。)摸好几本,都不对劲。想着要干件事。上门外转转。看看站部门口旗杆上吊着的高音喇叭。想半天,发觉……自己还是想打电话。给谁?给阿屠?不是。给秦嘉?不是。给加工厂青年班班长宋长根?不是。他妈的,到底想给谁打嘛!虽然自己竭力想否认,但到了还得承认,是想给这位小得子打。她姐夫托付我了嘛!要我常用着点心,管着她点嘛!他给自己找理由。理由是充分的,光明正大的。但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不是……
  他惶惑。
  那天,在区里跟区劳动局、区团委的同志研究了出发编队问题,推着自行车出区委大院,时间不早了,本该直接回家。但车是街道办事处的公车,得先送回街道;再说,出来一天了,也得回团委办公室看看留言板上别的同志留下什么要办的事没有。他虽然不是街道办事处正式在编干部,跟街道里数以千计等待就业的青年一样,是个“社会青年”;但在担任街道团委副书记的这两年里确实把这儿当成了家,他骑着车刚进街道办事处那黑铁门,就看见二楼的大阳台上有人招呼他。是党委书记何治平。一个半秃顶的小老头,绍兴“杭嘟头”“,嘴大得吓人,心眼好得要命。就是他,力主在谢平离开上海前务必要解决他的人党问题。也是他,开几次党委会,都下不了决心放谢平走。谢平赶紧锁了车。跑上楼。何书记招着手对他说:”来来来,愚谷坊街道的陈书记等依一个多钟头了。过去见过吧?不用我介绍了。“陈书记就是小得子的姐夫。那天他带着小得子亲自来找谢平那时的小得子还没恁高,(老天,这些女生一吃苞谷馍就发。也不知是咋回事。)脸也没恁白恁圆。尖着个下巴,低着头,躲在她姐夫身后。天好热了,还穿件旧的深色两用衫。平平的刘海儿一直遮到眼眉上,头一低,恨不得就遮去半拉小脸。倒是翻在两用衫外头的一点白衬衣领和白袖口,还显出这小姑娘内心的一分活气。听说她想去兵团。决心很大。他先对她有了三分好感。在那段日子里,他就是拿这个尺度来衡量周围的人的。再听陈书记说,她二姐死了,按乡里的习俗,家里要她退了学嫁给比她大十六岁(她自己当时才十六岁!)的二姐夫做填房。她死活不肯,又踢又咬又闹地挣了出来,跑回县中,由老师和同学们帮衬,凑笔路费,来找大姐和大姐夫给撑腰做主。谢平听她小小年纪,能这么自强,又深深同情和佩服。陈书记的意思是要把她编到他一个中队里,将来分到一个农场,离得近些。但他那个中队全是团校的学员,非团员恐怕插不进去。陈书记说:”这由我去办。“他便说:”那好……“”那好“二字刚出口,下边他还想说点例行要说的谦词,却看见一直在陈书记肩后低着头的小得子突然抬起头,微微龛开嘴,那样感激、那样兴奋地用那样专注的湿润的眼神光看住他,倒叫他格楞了一下,咽住了后半截话,不好意思跟她和她姐夫客套了。”景芳,现在你该开个口,请人家谢平上家去坐坐了吧。“她姐夫笑道。她真就说了,依然用那样明快的眼神光看着谢平说:‘俺姐(那时她还老一口一个”俺“呢!)说,俺小,脾气又倔。她得好好跟你说说。请你上俺家。她给你烙俺们山东的大面饼吃……”把何书记笑得捂着个秃脑袋直喘喘。待跟着她姐夫要回家了,走到大门口,把住爬满常青藤的拉毛水泥墙角,她又回过头来看了谢平一眼,那意思好像是在问:“你说话算话吗?俺可是信得过你,才跟俺大姐夫来找你的。俺早就听俺大姐夫说起过你了。信吗?”他叫她看得脸直发烧。这丫头胆真大。
  上火车。开车前一分多钟,站台铃一惊一乍叫起。广播里响出《共青团员之歌》:“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戴红袖箍的站台工作人员把所有送行的人都拦到安全线外。为了防止开车的一瞬间,家属们向车窗口扑,还特意增加了一两倍的工作人员手拉起手,构道人墙。路队临时党支部要求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中小队干部做到开车时不哭不叫,高唱战歌,笑着向上海告别。每个人都拍了胸脯。但这一刻却都挤到车窗口,把身子远远探出,向妈妈、向爸爸、向同学、向老师、向兄弟姐妹招手。有的一边叫:‘等着……等着我们的好消息!“一边就不知不觉地哭。谁都想最后再看一眼亲人。但许多人都只顾着哭,忘了再去看一眼。有的瞪大了眼,但视线全模糊了。谢平没往前挤。他看到妈妈哭倒在站台人字形防雨棚的水泥柱子跟前,便赶紧朝车厢深处走去。他是上火车前两天,得到通知,被批准为中共预备党员。他得对得起这个信任,配得上这个称呼。他静静地站在完全空了的车厢的另一边,等着列车启动。他估计还有三十秒钟,列车就会带着他们离开上海。永远离开上海。但这三十秒钟是多么漫长啊。多么难挨啊。他再待不住了,他看见有个人孤孤地独自站在黝暗的车厢连接处。他怕发生什么意外,便走了过去。一看,原来是齐景芳。他问她:’你干吗呆在这儿?”她来不及作解释,一把把谢平拽到身边,扒开车厢连接处防雨篷上的一条旧缝,让谢平看。就这样,在这个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谢平清清楚楚地又看到了妈妈,看到了因为找不见他而急得直跳脚的姐姐,最后看了一眼在这一刻里如痴如癫的上海……等火车风驰电掣般掠过站台上最后一面红旗,车厢里头原先一直还有所控制和压抑的哭声便跟垮了坝的水库似的,轰然而起。他得赶紧去做工作。但又想谢谢齐景芳刚才那一点的好心和细心。转过身来,却发现她已不在自己身后了,远远地躲在车门处,倚住冰凉的车壁,低声的呜呜地哭着。她在哭谁呢?她又有什么好哭的?她的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又不在上海。他本想走过去说她两句,但终因车厢里的哭声太响,秦嘉急得直冲他发脾气;“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的啦?独杆子躲在那里厢不来管管大家!依这个人呀……快来呀!”他只好去了。等他再次发现她,她脸上早没了半点泪痕,一左一右搂着两个依然还在哭的女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擦着她们的头,款款细劝什么。到羊马河,宣布留她在招待所。他希望她跟大伙儿一起下连队接受锻炼,过好三关(思想关、劳动关、生活关)再考虑别的。她一点不肯让步。她说:“俺是农村长大的。俺还没锻够炼够?那怎么才叫个够?”他说:“你跟我们一样,也是学生出身。只不过没在上海上学就是了……”她却说:‘你们上车都发了军装,就没给俺发。为啥?俺跟你们就不一样嘛!“她还是留下了,叫他恨得无奈。因为这一点,后来,他也有意不去看她……
  ……屋里火墙烧得太热。加上窗外那两个小丫头的窃笑,叫谢平浑身没法不冒汗。他甚至后悔来这一趟,便催齐景芳:“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别管她们。疯惯了。真没办法。”齐景芳给谢平沏了杯糖水,“两件事……”
  “你刚不还说只有一件事吗?”谢平反问。
  “行善还在乎那点?”她抿起嘴笑。
  “说吧。”谢平闷闷地吐口气,敞开棉袄。
  齐景芳从铁丝上摘下她那条洁白的洗脸毛巾,撂给谢平,让他擦汗,然后笑道:“第一,你来了,可不能跟场部的人说,我不是上海人。对谁也别说。行吗?”
  ‘称要这虚荣于吗?“’”我没要你去吹我是上海人,也请你别跟人说我不是上海人。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是跟你们一路来的。我现在上海话说得也满灵光。“她调皮地笑笑。
  这鬼!
  “第二,明年场部子女校办高中班和师范班。头一年,怕招不满。没恁些初中生嘛。动员上海青年里头十六周岁以下的……当然也包括十六周岁的在内去报考。”
  “你想考?”
  “是的。”
  “你超过十六了。”
  “还不到十七嘛。”
  “场里同意了?”
  “我找政委了。协理员、所长。校长、主任……找过一圈。我跟他们说,再咋的,也得给我最后一个机会。我不是不要念书才没上完学的,也不是念不起书。可我这一辈子,刨去这一回.就再没机会上学了。我得考一次。要让我考了考不上,路死路倒,沟死沟埋,从今往后我小得子就再不说上学这件事。一门心思当我的招待员。领导叫于啥就于啥,决不三心二意,挑肥拣瘦,这山望着那山高。他们全答应了……”
  “主要考初三的功课。你没上过初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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