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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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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子带淡见三、徐到里直奔于书田家。“老瘸,你要什么疯病?你见那信了?”老爷子一进屋,便问。
  “你去问淡见三那口子!”撅里乔今天也豁上了。他心想:今后反正承包了。谁管谁呀!凭自己一锤子买卖挣钱活着,我凛你个鸟?!!
  “有那信吗?”老爷子立马掉转身问齐景芳。淡见三急得跟热锅边上的蚂蚁,直给齐景芳使眼色。齐景芳这时好不为难。她知道说出信,便把事扯到了秦嘉身上,再让人去追查秦嘉,她不干;说出信,也会叫老爷子当场下不来台。老爷子是料准了齐景芳不会偏袒老瘸,怎么也要护着他这边,才会在众人眼前这么跟她对质。老爷子不能让老瘸恁狂慢。要不,这骆驼圈子以后还咋治?更乱得没法收拾了。但这样,对齐景芳来说,可真是出了茶馆又进澡堂——里外挨涮。说假话吧,对不住在场恁些眼巴巴瞅着她的伙计们。说真话吧,得罪了老爷子,也了不得。渭贞嫂那一大摊子事,那十几个女人,节骨眼上还得要老爷子帮衬着才行……(她已经感到在眼面前这么个变动中,只靠她,是救不了她们的。)左右权衡,她决定得先顺着老爷子来。她看了一眼老病,看了一眼大伙,这么回答老爷子:“信倒是收到一封,是老瘸给我捎来的。胡扯八扯了些女人家的事,没说别的……”老瘸一听,齐景芳这不是想瞒天过海,不肯出来作证吗?他慌了。他叫道:“我倒是想看看女人家的事呢!信上有吗?信上到了说那承包的事没有?”
  “说了承包的事了吗?不记得了。这不是,还没发文件,秦嘉她哪会知道恁多?”齐景芳摊摊双手,说道。
  撅里乔真急了,拨开众人,冲到齐景芳面前,眯细着眼,冷笑道:“景芳妹子,您没顾得上细看,麻烦您这会儿细看看。我求您了。你们的男人一个个都在编脱产,‘旱涝保收’,我们可都灰孙子判了‘无期’。您这么着,是想叫分场长派人把我那一只脚后跟上的筋也剁了?你拍拍胸口,说句良心话,我老瘸今天,有半句瞎话没有?!”
  “我想你是记错了……”齐景芳侧转身去。躲开他满嘴的烟油臭。
  “信呢?请你拿信出来。”撅里乔不想让齐景芳躲他,便转到她跟前追着问。
  ‘哪信没啥意思。看完了,随手一团,撂火炉里了。“她的话音还没落地,老瘸就蹦了起来:”老姑奶奶,你真想要我的命啊!“他的脸色一下煞白了,上前一把就想揪齐景芳的领口,跳着脚骂道,”好你个小婊子养的……“
  “捆上!”在一边早听着不耐烦的老爷子下令了,“造谣生事。破坏改革……”
  立马,几条大汉把撅里乔掀翻在地,跟捏水饺似的,把他腿脚胳膊给拧一块,用很羊毛绳拴上了。
  “我操……我操你们祖宗八代!”老瘸在地上乱滚乱骂。
  小土包上孤单单有间直筒子房。高高的房身,平塌塌的房顶,像个老和尚帽。房顶上还搭了个瞭望棚。几张破席片被风刮得像黑老鸹的翅膀,在空中扑扇扑扇。那就是分场的禁闭室。不用它,也真有些年头了。
  老瘸被关到禁闭室里。一路上他骂个没歇嘴。
  这一刻,在韩天有家里也聚集着三四十人。他们全是新生员和他们的家属。清一色。
  “天有,你死活给大伙吭个气。你是咱这一伙子里,混得最得法的。在老爷子跟前多少能说上句话。你给咱们拿个主意。这么个承包法,把咱们全剁细了烙成肉饼,也不够喂那些‘旱涝保收’的。咱们他娘的一家老小都去喝狼血?”二贵跳出来吼道。他是那年因为赌博,给判了二年零六个月。新生后,直到如今。
  天有顿在屋檐下的墙根前,两手搂紧着自己的脑袋,眼角结着眼糊,直愣着,一声不吭。近期内,老爷子提了恁些人起来,没提他。他知道,这不是疏忽,不是遗漏,不是无意。他现在知道,自己是提不起来的。累死累活,他这辈子当个大车班班长是封顶了。过去他也并不是没预感。但他不时这么企望、也这么安慰自己:老爷子跟别人不一样。我只要干得好,对得起所有的人,听话,老爷子会让我进他身边那个圈子的。天有是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那些“战友们”平起平坐,放开了声气谈笑。我也曾穿破过两套军装呀!“也曾挂过领章帽徽!但一次又一次宣布名单,都没有他。老爷子根本不找他谈。他也不好去问老爷子。咋问?他韩天有能开那个口吗?一直到听说老爷子连于书田都想到了,都没拉下,他顶不住了。他病了。这些年,他不能比淡见三,不能比老徐,不能比关敬春,但终于把于书田比下去了。他暗自庆幸过。但末了却……却……还是有他于书田没我韩天有……
  二贵推推他:“大伙儿问你呢!”
  他吼起来:“别问我!我他娘的除了照捅我的马屁股眼,X 事不管!喝狼血又咋啦?我韩天有到时候连人血也敢喝!”他双脚一蹦多高。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干裂的嘴唇倒卷着黑皮。那铁耙子一样精干瘦硬的大手,把大腿拍得山响。
  “去问问嘛。上边兴许没让他们这么干……”
  “就是抽头,也不能抽恁些恁狠……”
  “咱们是去问问。闹个明白。要真是上头叫他们那么规定下来的,咱也就死心塌地了……”
  几十个人低声地一起嗡嗡,就像朝圣长拜的一群喇嘛。
  “问?你们都头一天到羊马河?头一天断奶?要我再找个奶头给你们舔舔?问了又咋的?上边没让他们这么干,他们偏干了,你又能咋的?除了宪法不敢改,他们什么没改过?你们他娘的光知道围着我嗡嗡,叫我围谁去?!”韩天有一发收不住地吼着,泪珠吧嗒吧嗒摔到让太阳烤焦的地面上,吱吱地生响。冒烟。
  几十号人蔫了。不做声了。
  等人散尽之后,韩天有却披着个破棉袄壳子,去找老爷子了。“啥事!”老爷子颔首指指长桌那头的椅子,叫他坐。
  韩天有瞅瞅在老爷子近边坐着的谢平和齐景芳,大嘴张了张,半天,憋出一句:“我等会儿吧……”
  ‘有事,你先说。“老爷子说道。
  “我……身子骨不行了……带不了大车班了……”说着,一低头,泪水潸潸地直往下淌。
  “我知道,委屈你了,得罪你了……”老爷子叹道。
  “不是……不是……”他忙抬头解释。一注苦涩的泪水却淌进嘴角。
  “天有,但凡我有这权限提你,我能不提你吗?”老爷子恳切地说道,“我这分场长也不是想干啥就能干啥的啊!我不就是个分场长吗?谁让你有那么顶‘帽子’的呢?”老爷子说真心话了。
  “……”韩天有只得垂下头去。
  ‘你能不能别再给我添乱了?你觉着分场里这两天还不够乱乎的?还得你来再凑把火?“老爷子继续叹道。
  “不是……我身子骨实在不中了……”
  这时,徐到里匆匆进屋来,脸色发灰,平时不那么显眼的几颗麻斑,都凸突地加深了颜色。他瞟着在场的几个人,附到老爷子耳根上,背过身去紧张地说道:“有几个人闹着要给老瘸送吃的。”“谁们?”老爷子一惊。关禁闭,分场里管着吃喝。他们要送吃的,想干啥哩?他推开窗看去,小土包上不止“几个”,黑压压一片,吵吵嚷嚷,还威胁着要砸锁撬门,要“揪出”淡见三那婊子养的女人对证。
  “别砸、别砸……”内心谋虑老辣的撅里乔在门里边着急地叫着。他知道,一砸锁,这事的性质就过杠杠了。砸锁的人倒了霉,一跤栽过那“半步桥”,他也得跟着进“鬼门关”。他几乎要把拳头擂烂了,也制不住外边那群人。
  韩天有跑了出来。“别……别……”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焦黄。跑上高包那最后十来步,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冲过去的。他扒拉开人群,一头攘到禁闭室门板上,护住那门锁,嘶哑着叫道:“你们一回新生员没做够,还想回炉做第二回?谁他娘的要砸锁,我要他的命!”
  人们垂下了头。带铁杠来的,往后捎去。女人们跑来哭着叫着骂鲁莽的男人。孩子抱着腿往回拽爸爸。人群终于散去。韩天有慢慢瘫倒在直筒子屋门前的沙地上。这时他听见老瘸在门板后边的地上,凑近门缝,一个劲儿地叨叨着:“韩班长……天有老弟……多亏你啦……要没有你,咱们这一伙今天全完蛋了……多亏你啦……你可救了我啦……那帮子没心眼的家伙,脑袋全他娘的长到胯巴裆里去了……我谢谢你了……”说着说着,这个无赖,这头“瘸驴”,竟跪倒在门槛那边,趴在地上,呜呜啦啦禁不住地哭将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分场里的人都听见发电机房轰轰地响了。又看见淡见三、徐到里爬到房顶上摆弄天线。他们知道分场要向上边发电报,报告“骆驼圈子分场新生员闹事”。(从“文革”后,总场就给骆驼圈子发了这设备。)他们的心一下像坠了铅块沉到天池底里去了一般。不到天黑,家家户户便关紧了门,都呆坐着,没几根烟囱冒烟见火星,也没几家点灯。整个骆驼圈子仿佛都在等待一场预告的“大地震”。没过多大一会儿工夫,整个分场部便被从阿依敦格尔台地背后慢慢漫过来的浓重的夜色,严严实实地吞没了……
  第27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二十七
  我寻找过地平线。没想到它就在我脚下……
  老爷子早料到那帮子人末了会死活来找齐景芳对质,还要找谢平打听口里搞承包的情况。待韩天有往外一跑,他就让他俩躲一躲。他也追问齐景芳:“你那信呢?”齐景芳稍稍犹豫了一下,答道:“真烧了。”老爷子虎起眼珠子,一错也不错地瞪住她半天,才说道,“真烧了就好。”
  谢平和齐景芳到桂耀那个满处堆着书和剪报资料、乱扔着盒式录音磁带的小房间里待了个把小时,都没敢点灯,耳闻着外边嘈杂鼎沸的人声渐趋平息,便想出去。老爷子不让。他说:“等场里回了电报,对这事有了明确处理意见之后,再出去。”
  又熬过个把小时,仍不见场里回电。齐景芳待不住了。黑暗中,她疲软地搀住谢平,悄悄对他说:“走,要憋死人了,带我到野地里走走。”
  月亮刚从扎扎木台高包顶上那个破羊圈窝棚背后升起,弯弯地悬挂在黑蓝得那般清冽的天顶上。他们向西,走到槽子地里。地里尽是一堆堆还没来得及撒开的厩肥。夜晚,清新湿润而又甜滋滋的空气里,散布着淳厚的干马粪气味,叫人心神一净。地里进水了。一片一片,在月光下黝黝发亮。不发亮的便是草丛,是上不去水的老碱包。他俩没进草地。在地头一个隆起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真把信烧了?”谢平问道。
  “你总算开口了。我以为你这一辈子就不再过问我们骆驼圈子的事了呢?”齐景芳叹口气笑嗔道。她胸口里有些隐痛。一扎一扎。
  “骆驼圈子是我的。”谢平闷闷地答道。狠狠地拔了根干黄干硬的草在手里折着。他理解她当场瞒起那信的难处,但总又觉得这么做太对不起那些老伙计。他们没错。他这样想。这一天多里,所见所闻使他震动。他没想到渭贞嫂能带起这班子女人办货栈,抢在县长的大公子刘延军前,跟霍尔果茨克那边把生意做上了。没想到撅里乔这老混蛋还能干这种人事儿。又有恁些老伙计会不顾一切冲上小高包,壮起胆为平日最讨厌的老瘸说句公平话……骆驼圈子在变。那些最不起眼的人,在变。他真高兴,真感慨。他真动摇了、犹豫了:回骆驼圈子吧。哪儿也甭去了。渭贞嫂、老瘸、于书田、韩天有……他们都会需要我的。就是老爷子,也会明白,谢平在这情势里,决不可能也决不会甘心就那样一辈子。谢平也要变,会变得更好、真正能干起来……骆驼圈子,你要真变了,那该多好……他心里轻轻地呼唤着。
  齐景芳见他依然不做声,以为他是为她拿那信瞒了众人,看不起她,不想跟她说话,便红起眼圈,叹了口气,慢慢低下头去。老瘸给关起来之后,齐景芳不无尴尬。她在于书田家的空屋里,独自呆站了好大一会儿,淡见三让见习兽医小范把她叫去了。
  淡见三在自己的卧室里等着她,和宏宏在一块儿搭积木。淡见三喜欢孩子。他在宏宏身上花了不少钱。
  “什么事?”她问淡见三,站定在门口,没往里去。从被诓过那一回,她处处小心着他。
  淡见三把宏宏楼到怀里,用他那漂亮的光净的略有些向上翘起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宏宏柔软的额发,盯住她的眼睛,说道:“老爷子让我再跟你说一遍,赶紧带宏宏回场部去。这一两个月里,再别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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