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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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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那么诚恳,我们都相信了。明妮感谢了他,微微鞠了个躬。他用平板的声调说,但愿狱中再也没有需要被释放的平民了。我们把好消息告诉了大刘、霍莉、娄小姐,所有的人都激动不已,不过,我们没有马上把消息放出去,不想让那些妇女再次期望过高,再说,释放的人也没有一个名单。明妮提醒我们,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我松了一大口气,说:“救下三十条生命,怎么辛苦都值了。明妮,从一开始请愿,你就是对的。”
我的声调很真诚,所有的人都咧嘴笑了。大刘说:“安玲,你欠我一顿好饭。”
“我不会忘的。”我回答。
那天夜里,我对耀平说到田中的来访。我丈夫认识那位副领事,他说,那是个可靠的人,答应的事情能够做到。事实上,我们都听说了,去年十二月,田中几乎遭到一些日本兵的伤害,他们扬言要火烧大使馆,因为田中将他们的暴行报告给了东京。
二十二
五月末的天气已经让人感到灼热,空气闷湿又凝滞。太阳无情地炙烤着一切,给每一个生灵都加了温。有时候,我在街上看到有的日本兵大汗淋漓,军装都湿透了,斑斑点点。有的人热得面红耳赤,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抓喉咙,像是喘不过气来。我希望天气越来越热,热到他们在酷暑的南京待不下去。日本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打下来了什么,今后要是生活在这个以“火炉”闻名的地方,他们要好多年才能适应。我可以断定,今年夏天他们会有很多人中暑和长痱子。炎夏会使他们减员,正像几个世纪前酷暑杀死了几千蒙古人。
暑热天气却让我们难民营里的孩子们挺自在,尤其那些赤着脚到处跑的小男孩子,有些孩子甚至一丝不挂,毫不在意那些无处不在的蚊子。我和明妮正站在职工楼外,只听一阵喧闹声从中心楼后面的池塘边传来。一个赤条条的六七岁男孩,被几个妇女捉到了,她们想把新裤子硬往他腿上套。“我不穿,我不穿!”他一边喊着,一边连踢带打往外挣脱。旁边一群看热闹的人们都在大笑,有的欢呼有的拍着巴掌。男孩的母亲对他呵斥道:“你害臊不害臊?这么大孩子了,还到处野跑!你爸爸要是在这儿,不把你的屁股打烂了才怪呢。”可那孩子仍旧连喊带推,到底还是挣脱跑掉了,仍是全身赤裸。
“天哪,那孩子肺活量好大。”一个女人说。
“他应该参加教堂的唱诗班。”另一个女人对孩子母亲说。
明妮刚刚把九双童鞋送给几位马上要离开校园的母亲们。她们要阻止自己的孩子赤着脚跑来跑去,肯定是很困难的,也许,她们根本不该把那当回事。等到了天冷时节,孩子们就会自动穿上鞋子了。我看见男孩子赤脚是不会介意的,不过,他们应该穿上点儿什么遮住羞。我对明妮说:“应该有个规定,禁止六岁以上的孩子当众赤身裸体。”
茹莲一边笑着一边咂舌,朝我们走过来,跟来一群蠓虫儿,开始在我们头顶打转。我们说起马上将被释放的那些男人和孩子们。田中会不会骗我们?明妮肯定地说,他是真诚的,不然他不会亲自来报告这个消息。我们还讨论了怎么去帮助那些失去了家园的难民,那些回去以后无法养活自己和孩子的女人们。我们学校最近得到了一小笔基金,明妮已经把这钱分给了没有任何谋生手段的几位妇女,每人五六元钱,她们拿去可以用来做点儿小买卖,比如开个洗衣铺子、茶水摊子,或是摆个卖些扇子、肥皂、香烛、铅笔什么的货摊。
要商量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决定到办公室去继续商议。我们坐在校长办公桌边的高背椅子上,开始罗列需要帮助的妇女和姑娘们的名单。几天以前,明妮已经向国际救济委员会提交了开设暑期学校、招收一百名学员的计划,也就是一个职业培训项目,叫做家庭手工业学校,和我们曾经为当地穷人家庭女孩开设的学手艺的项目类似。明妮把这一计划限制在一个较小的范围里,因为她不想让我们学校继续充当一个难民营,然而现在看来,显然有更多的人们无处可去,我们的计划必须把这些人都包括进来。经过一番筛选,我们确定下来,有两百多难民将继续留在这里。还需要为她们拿出个教育计划来,使她们有个留在金陵学院的理由。
此外,明妮还同意从已经关闭的大方难民营接过来八十名年轻妇女。这样一来,留在校园里的总共就会有将近三百难民,虽然她们都叫做“学生”。
“哎呀,”明妮说,“这样看来,我们的家庭手工业学校得跟‘民间学校’结合起来了。”
茹莲和我都同意,因为我们还想帮助那些难民妇女学习文化。明妮头脑中的“民间学校”,很像在北欧常见的公共教育项目,她在一九一三年夏天访问过北欧,对丹麦、瑞典、挪威的民间学校印象深刻。那里的人们一年中有几个月去上成人学校,学习科学、文学、艺术和实用技术,不必有成绩好坏或是考试的负担。在那些小国家,人们上那类学校,纯粹是为了提高自己,丰富人生。从那次旅行之后,明妮就经常谈论,如何在我们这个识字人口只有百分之十五的国家采纳那种模式。讽刺的是,现在我们倒有了这样一个机会。
第二天,难民营关闭,大多数妇女和姑娘们都要离开。有的人把铺盖卷背在背上,有的用扁担挑着自己的家当。我喜欢她们当中那些强壮的,她们回到村里,会成为好劳力。很多人过来向我们道谢,感谢金陵学院收留了她们六个月,这是一段她们难忘的经历。大约上午十点,一大群人集中在中心楼前,要向明妮道别。她赶快走出去见大家。
一看到她,四百多名在地上坐成一个半圆的妇女、姑娘们一起跪了起来。茹莲一跃而起,用响亮的声音喊道:“一叩头!”
人群一起叩下去,以头磕地。
“再叩头!”茹莲又喊,人群再次磕下去。
“起来,都请起来!”明妮喊道,站在半圆中间,拼命打着手势,她的掌心朝上,十个指头摇动着示意,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霍莉闪到一旁,和我站在一起。我两手交叉在腹前,静静地看着,暗自惊叹茹莲怎么成了她们的首领。
“三叩头!”她又喊道,人群再次叩头。
“茹莲,让她们都起来!”明妮恳求道。
这时人群开始以各种声音一起叫起来:“再见了,大慈大悲的女菩萨!”
“救命恩人魏特林院长万岁!”一个声音喊道。
人群一起喊起来,有些人还摇晃着脑袋。
“我们大慈大悲的女菩萨万岁!”那个声音又喊。
所有的人又一次齐声喊起来。
明妮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见路海站在人群最后,满脸笑容,耳朵后边插着一根烟卷,看上去对这一情景十分欣赏。
明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对人群说道:“好啦,现在都站起来吧,我有话要说。”
大家开始站起身来,有人揉着膝盖,有人扛起铺盖卷。“虽然你们今天就要离开了,”明妮开始讲话,“你们在这里都待了好几个月,成为金陵大家庭的一员。记住我们的座右铭,那就是‘厚生’。从现在起,不论你们走到哪里,不管你们做什么事情,你们一定要怀着金陵的精神,珍视和养育生命,帮助穷人和弱者。你们还要记住,自己是中国人,国家的命运在你们每一个人的肩上。只要你们不灰心,只要你们人人为中国出一份力,这个国家终会挺过所有苦难,重新变得强大起来。”
“什么时候有机会,就回来看我们。金陵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感情的迸发让她哽咽了。
我走上前,对大家说:“现在,你们都回家,去当一个慈母、贤妻和孝顺女儿吧。大家再见了,上帝保佑你们。”
人群开始散去。明妮走向茹莲,只见茹莲一脸是汗。“你干吗让她们磕头?”明妮问她。
“她们让我带这个头,她们想要表达感激。我还能怎么办?”
霍莉和我走到她俩跟前。“明妮,都结束了,”霍莉说,“你应对得很好。”
“她们弄得我很不自在,我被她们弄成偶像了。”
“好啦好啦,”我大声说,“我们都知道她们热爱你,尊重你。”
“可是她们那样的爱和尊重,应该只表达给上帝。”明妮沉思着说。
“上帝的精神是体现在人类中间的。”我真心实意地说。
霍莉咯咯直笑,一巴掌拍在明妮的肩膀上,说:“大慈大悲的女菩萨,多妙的一个称呼啊。要是她们这么称呼我,我是不会介意的,我会使出浑身能耐来,不辜负这个称呼。”
明妮伸手在霍莉耳朵上拧了一把。“哎哟!”霍莉大叫一声。
“我最不愿意看到她们把神混同于人,”明妮说,“我在做传教的事儿,被称为菩萨是不对的。”
上个星期,娄小姐告诉我们,附近一个八十七岁的瞎眼老妇,夜里像坐在莲花座上那样盘起腿来,对着明妮的相片祈祷,祝愿这位美国院长长命百岁,好能够帮助和保佑穷苦妇女和姑娘。很多中国人无法把神和人截然割裂开。确实,对她们来说,任何人都可能越变越好,最终成为神。
二十三
三十四个男人和少年从模范监狱里被释放的消息,刊登在“自治政府”办的两家报纸上,报道的意图是向国人显示,这个政府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民,是不遗余力的。大多数重新团聚的家庭,都要返回乡下他们的老家去了。我们想过为他们开个茶会,可是面对家里男人还没有下落的那六百多妇女们忧心忡忡的面孔,让我们只好作罢了。
第二天早上,素芬带着儿子来道别。那孩子瘦得皮包骨,个子矮得不像有十五岁,一张少年的面孔上气色蜡黄,还有几处结了疤的伤,前额上的皱纹拧成一个结。他只是重复了母亲叫他说的话:“谢谢您救了我,魏特林院长。”他似乎惊魂未定,自己说不出个整句子。他目光黯淡,但不停地眨眼,好像是看不清楚。他周围的人又是说又是笑的,他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任何反应。他上身穿了一件无领短袖白汗衫,上面破了几个洞,下边是一条老长的泥彩短裤,露出来的小腿细得像扫帚把。看到他那双破帆布球鞋都露出了脚指头,明妮立刻给了他一双新布鞋,看上去很合他的脚。他母亲让他接着,他便双手接过来,含含糊糊地说:“太谢谢您了。”看得我心酸,我们都很清楚,他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复元的。母子俩要回他们丹阳那边的乡下老家去,可素芬并不知道他们家的房子还在不在了。
到六月初,所有的难民营都已关闭了,一部分外国人也离开了南京。约翰·马吉已经在中国服务了二十八年,将取道上海返回美国。他领导的南京国际红十字会几个月前已经解散,大多数成员都已经走了。他急于要离开这里,因为日本军方仇恨他,特别是仇恨他管理的医院,因为有几位外国记者访问了那家医院,在西方报纸上登出了战争暴行中受害人的照片。当局不知道的是,马吉有一架十六毫米胶片摄影机,他用它拍摄了一些去年十二月里日军暴行的镜头。我们已经把八盘胶片缝进一件大衣里,二月下旬,他的传教士朋友乔治·费奇返回美国的时候,悄悄把它们带出了南京。一旦日本军方知道了这件事,马吉将会遭到拘押,甚至被杀害。六月初,他和田中先生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离开,所以警察没有找他的麻烦。
霍莉也要走了。她到我家来道别。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要离开了。我丈夫正在里屋小睡,丽雅带着帆帆出去了。我们一坐下,霍莉就说:“我下星期一二就走了。”
“为什么?”我呷着菊花茶,吃惊地问道:“怎么想起要走呢?有谁对不住你吗?”
“难民营关了,这里就不再需要我了。”
“瞎说,秋季开学以后,你可以为我们教课。我们到现在还没有音乐老师呢,你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学校复课以后,他们会让你在这里继续任教的。”
“我不想给明妮添麻烦——老校长看见我在这里,会生她气的。”
“就算丹尼森夫人不喜欢你,她也明白你是个有用的人,是金陵学院少不了的人才。她不会让自己的私人感情影响学校工作的。为了学校的利益,她什么都肯做。明妮知道你要走吗?”
“我昨天晚上告诉她了,我们还吵了几句。”
“为什么事情吵?”
“为在中国怎么样生活。现在明妮把南京当做自己的家乡了,几乎无法想象到任何其他地方去生活。她热爱这个城市,这所学校。可是对我来说,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我的家,我也不需要一个家乡。说实话,我都不再恨那些把我房子烧掉的日本兵了。四天以后我就去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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