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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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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一吹,就知道了。”
    程参谋指着那位拉胡琴姓杨的票友,在钱夫人耳根下说道。钱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张
单人沙发上,程参谋在她身旁一张皮垫矮圆凳上坐了下来。他又替钱夫人沏了一盅茉莉
香片,钱夫人一面品着茶,一面顺着程参谋的手,朝那位姓杨的票友望去。那位姓杨的
票友约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铜色起暗团花的熟罗长衫,面貌十分清癯,一双手指修
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将一柄胡琴从布袋子里抽了出来,腿上垫一块青搭布,
将胡琴搁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随便咿呀的调了一下,微微将头一垂,一扬手,猛地一
声胡琴,便像抛线一般窜了起来,一段西皮流水,奏得十分清脆滑溜,一奏毕,余参军
长便头一个跳了起来叫了声:“好胡琴!”客人们便也都鼓起掌来。接着锣鼓齐鸣,奏
出了一只“将军令”的上场牌子来。窦夫人也跟着满客厅一一去延请客人们上场演唱,
正当客人们互相推让间,余参军长已经拥着蒋碧月走到胡琴那边,然后打起丑腔叫道:
    “启娘娘,这便是百花亭了。”
    蒋碧月双手握着嘴,笑得前俯后仰,两只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地抖响着。
客人们都跟着起哄喝彩起来,胡琴便奏出了“贵妃醉酒”里的四平调。蒋碧月身也不转,
面朝了客人便唱了起来。唱到过门的时候,余参军长跑出去托了一个朱红茶盘进来,上
面搁了那只金色的鸡缸杯,一手撩了袍子,在蒋碧月跟前做了个半跪的姿势,效那高力
士叫道:
    “启娘娘,奴婢敬酒。”
    蒋碧月果然装了醉态,东歪西倒地做出了种种身段,弯下身去,用嘴将那只酒杯衔
了起来,然后又把杯子当啷一声掷到地上,唱出了两句: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做几盅
    客人们早笑得滚做了一团,窦夫人笑得岔了气,沙着喉咙对了赖夫人喊道:
    “我看我们碧月今晚真的醉了!”
    赖夫人笑得直用绢子揩眼泪,一面大声叫道:“蒋小姐醉了倒不要紧,只是莫学那
杨玉环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客人们正在闹着要蒋碧月唱下去,蒋碧月却摇摇摆摆地走了下来,把那位徐太太给
抬了上去,然后对客人们宣布道:
    “昆曲大王来给我们唱‘游园’了,回头再请另外一位昆曲泰斗——钱夫人来接唱
‘惊梦’。”
    钱夫人赶忙抬起了头来,将手里的茶杯搁到左边的矮几上,她看见徐太太已经站到
了那档屏风前面,半背着身子,一只手却扶在插笙箫的那只乌木架上。她穿了一身净黑
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
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客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细挑的身影,
袅袅娜娜地推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
    “五阿姐,你仔细听听,看看徐太太的‘游园’跟你唱的可有个高下。”
    蒋碧月走了过来,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参谋的身边,伸过头来,一只手拍着钱夫人的
肩,悄声笑着说道。
    “夫人,今晚总算我有缘,能领教夫人的‘昆腔’了。”
    程参谋也转过头来,望着钱夫人笑道。钱夫人睇着蒋碧月手腕上那只金光乱窜的扭
花镯子,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那
几杯花雕好像渐渐着力了,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蒋碧月身上那袭红
旗袍如同一团火焰,一下子明晃晃地烧到了程参谋的身上,程参谋衣领上那几枚金梅花,
便像火星子般,跳跃了起来。蒋碧月的一对眼睛像两丸黑水银在她醉红的脸上溜转起来,
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射出了逼人的锐光,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
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脸庞渐渐地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
着白牙,朝她笑着。洞箫和笛子都鸣了起来,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箫声又托了
起来,送进“游园”的“皂罗袍”中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连吴声豪也说:钱夫人,您这段
“皂罗袍”便是梅兰芳也不能过的。可是吴声豪的箫却偏偏吹得那么高(吴师傅,今晚
让她们灌多了,嗓子靠不住,吹低些吧)。吴声豪说,练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
月月红十七却端着那杯花雕过来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她穿得大金大
红的,还要说,姐姐,你不赏脸。不是这样说,妹子,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着他是
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师娘不是说过:荣华富贵——蓝田玉,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
冤孽呵。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吗,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着酒杯来叫
道:夫人。他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腰干子扎得挺细,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统马
靴乌光水滑的啪哒一声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却叫道:夫人。谁不知道南京
梅园新村的钱夫人呢?钱鹏公,钱将军的夫人啊。钱鹏志的夫人。钱鹏志的随从参谋。
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
    钱将军。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说道,可怜你还那么年轻。
    然而年轻的人哪里会有良心呢?瞎子师娘说,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
惜啊。荣华富贵——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懂吗?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
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将军夫人。随从参谋。冤孽,我说。冤孽,我说
(吴师傅,吹得低一些,我的嗓子有点不行了。哎,这段“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那团红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来了,烧得那两道飞扬的眉毛,发出了青湿的汗光。两
张醉红的脸又渐渐地靠拢在一处,一齐咧着白牙,笑了起来。紫箫上那几根玉管子似的
手指,上下飞跃着。那袭袅娜的身影儿,在那档雪青的云母屏风上,随着灯光,仿仿佛
佛地摇曳起来。洞箫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杜丽娘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
似的。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可是吴声豪却说,“惊梦”里幽会那一
段,最是露骨不过的(吴师傅吹低一点,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却偏捧着酒杯过来
叫道:夫人。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
发痛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
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翻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
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
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
    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太阳照在马背
上,蒸出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却沾
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
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
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
    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
柔了声音唤道:夫人。钱将军的夫人。
    钱将军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
他痖地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
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抖索地打开了那
只描金的百宝匣儿,这是祖母绿,他取出了第一层抽屉。这是猫儿眼。这是翡翠叶子。
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轻。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
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
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
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懂吗?妹子,你听我说,妹子。姐姐不赏脸,
月月红却端着酒过来说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两泡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穿得
一身大金大红的,像一团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边去(吴师傅,我喝多了花雕)。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就是那一刻,泼残生——
    就是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
渐地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
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你摸摸我的
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
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天—
—(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钱夫人面前,伸出
了她那一双戴满了扭花金丝镯的手臂,笑吟吟地说道。
    “夫人——”程参谋也立了起来,站在钱夫人跟前,微微倾着身子,轻轻地叫道。
    “五妹妹,请你上场吧,”窦夫人走了过来,一面向钱夫人伸出手说道。
    锣鼓笙箫一齐鸣了起来,奏出了一只“万年欢”的牌子来。客人们都倏地离了座,
钱夫人看见满客厅里都是些手臂在交挥拍击,把徐太太团团围在客厅中央。笙箫管笛愈
吹愈急切,那面铜锣高高地举了起来,敲得金光乱闪。
    “我不能唱了,”钱夫人望着蒋碧月,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
    “那可不行!”蒋碧月一把捉住了钱夫人的双手:“五阿姐,你这位名角今晚无论
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哑了,”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嘎声说道,她觉得全身
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猛让刀片拉了一下,一阵阵地
刺痛起来,她听见窦夫人插进来说: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名黑头来压轴吧。”
    “好呀,好呀,”那边赖夫人马上响应道,“我有好久没有领教余参军长的‘八大
锤了’。”
    说着赖夫人便把余参军长推到了锣鼓那边。余参军长一站上去,便拱了手朝下面道
了一声“献丑”,客人们一阵哄笑,他展开始唱了一段金兀术上场时的“点绛唇”;一
面唱着,一面又撩起了袍子,做了个上马的姿势,踏着马步便在客厅中央环走起来,他
那张宽肥的醉脸胀得紫红,双眼圆睁,两道粗眉一齐竖起,几声呐喊,把胡琴都压了下
去。赖夫人笑得弯了腰,跑上去,跟在余参军长后头直拍着手,蒋碧月即刻上去加入了
他们的行列,不停地尖起嗓子叫着“好黑头!好黑头!”另外几位女客也上去跟了她们
喝彩,团团围走,于是客厅里的笑声便一阵比一阵暴涨了起来。余参军长一唱歇,几个
着白衣黑裤的女佣已经端了一碗碗的红枣桂圆汤进来让客人们润喉了。
    窦夫人引了客人们走出到屋外的露台上的时候,外面的空气里早充满了风露,客人
们都穿上了大衣,窦夫人却围了一张白丝的大披肩,走到了台阶的下端去。钱夫人立在
露台的石栏旁边,往天上望去,她看见那片秋月恰恰地升到中天,把窦公馆花园里的树
木路阶都照得镀了一层白霜,露台上那十几盆桂花,香气却比先前浓了许多,像一阵湿
雾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来。
    “赖将军夫人的车子来了”,刘副官站在台阶下面,往上大声通报各家的汽车。头
一辆开进来的,便是赖夫人那架黑色崭新的林肯,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赶忙跳了下来,
打开车门,弯了腰毕恭毕敬地候着。赖夫人走下台阶,和窦夫人道了别,把余参军长也
带上了车,坐进去后,却伸出头来向窦夫人笑道:
    “窦夫人,府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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