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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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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过床,每次她都是偏过头去,把眼睛紧紧闭上的。可是那晚当月如熟睡了以后,她爬了起来,跪在床边,借着月光,痴痴的看着床上那个赤裸的男人。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细的腰肢上,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了一个赤裸的男体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肉体,竟也会那样发狂般的痴恋起来的。当她把滚热的面腮轻轻的偎到月如冰凉的脚背上时,她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来了。“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青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的望着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的笑了起来,说道:“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着我,我来替你数拍子……说完她便把那个年青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的,柔柔的数着:一二三──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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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作者:白先勇每次总是这样的,每次总要等到满天里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分,他才靠在新公园荷花池边的石栏杆上,开始对我们诉说起他的那些故事来。或许是个七八月的大热天,游冶的人,在公园里,久久留连不去,于是我们都在水池边的台阶上,绕着池子,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忙着在打转转。浓热的黑暗中,这里浮动着一绺白发,那里晃动着一颗残秃的头颅,一具佝偻的身影,急切的,探索的,穿过来,穿过去,一直到最后一双充满了欲望的眼睛,消逝在幽冥的树丛中,我们才开始我们的聚会。那时,我们的腿于,已经酸疲得抬不起来了。我们都称他“教主”。原始人阿雄说:他们山地人在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节,少男都赤裸了身子,跑到雨里去跳祭春舞,每次总由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掌坛主祭。那次我们在万华黑美郎家里开舞会,原始人阿雄喝醉了,脱得赤精,跳起他们山地人的祭春舞来。原始人是个又黑又野的大孩子,浑身的小肌肉块子,他奔放的飞跃着,那一双山地人的大眼睛,在他脸上滚动得像两团黑火——我们的导演教授莫老头说,阿雄天生来就是个武侠明星——我们都看得着了迷,大家吆喝着,撕去了上衣,赤裸了身子,跟着原始人跳起山地的祭春舞来。跳着跳着,黑美郎突然爬到了桌子上,扭动着他那蛇一般细滑的腰身,发了狂一样,尖起他小公鸡似的嗓子喊着宣布道:“我们是祭春教!”除了他,你想想,还有谁够资格来当我们祭春教的教主呢?当然,当然,他是我们的爷爷辈,可是公园里那批夜游神中,比他资格老的,大有人在。然而他们猥琐,总缺少像教主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因为教主的来历到底与众不同,三十年代,他是上海明星公司的红星——这都是黑美郎打听出来的,黑美郎专喜欢往那些老导演的家里钻,拜他们的太太做干娘。黑美郎说,默片时代,教主红遍了半边天,他看过教主在《三笑》里饰唐伯虎的剧照。“你们再也不会相信——”黑美郎做作地咧开嘴巴,眼睛一翻一翻,好像喘不过气来了似的。可是教主只红过一阵子,有声片子一来,他便没落了,因为他是南方人,不会说国语。莫老头告诉黑美郎当时他们明星公司的人,都取笑教主,叫他:“照片小生朱焰。”那天晚上,在公园水池的石栏杆边,我们赶着教主叫他朱焰时,他突然回过身来,竖起一根指头,朝着我们猛摇了几下:“朱焰?朱焰吗?——他早就死了!”我们都笑了起来,以为他喝醉了。那晚教主确实醉得十分厉害,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蓬得一绺一绺的,在风里直打颤。他紧皱着眉头,额上那三条皱纹陷得愈更深了,你看过吗?一个人的皱纹竟会有那么深!好像是用一把尖刀使狠劲划出来的,三条,端端正正,深得发了黑,横在他那宽耸的额上。高个子,宽肩膀,从前他的身材一定是很帅的,可是他的背项已经佝垂了,一径裹着他那件人字呢灰旧的秋楼,走起来,飘飘曳曳,透着无限衰飒的意味。可是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到底像什么呢?在黑暗里,两团碧荧荧的,就如同古墓里的长明灯一般,一径焚着那不肯消灭的火焰。“你们笑什么?”他看见我们笑做一团,对我们喝问道:“你们以为你们自己就能活得很长吗?”他走过去,把原始人阿雄的胸膛戳了一下,“你以为你的身体很棒吗?你以为你的脸蛋儿长得很俏吗?”他倏地扳起了黑美郎的下颏,“你们以为你们能活到四十?五十?有的人活得长,喏,像他——”他指着公园围墙边一个摆测字摊正在合着眼睛点头打盹的老头儿。“他可以活到胡须拖到地上,脸上只剩下几个黑窟窿——还在那里活着!可是朱焰死得早,民国十九。二十、二十———三年,朱焰只活了三年——”他掐着指头冷笑了起来,“‘唐伯虎’?他们个个都赶着叫他,可是《洛阳桥》一拍完,他们却说:‘朱焰死了!’他们要申报宣布朱焰的死亡:‘艺术生命死亡的演员。’他们把他推到井里去,还要往下砸石头呢。活埋他!连他最后喘一口气的机会也不给——”他说着突然双手叉住了自己的脖子;眼睛凸了出来,喉头发着呃呃的呜咽,一脸紫涨,神情十分恐怖,好像真的快给人家扼断了气一般。我们都笑了,以为他在做戏,教主确实有戏剧天才,无论学什么,都逼真逼肖。黑美郎说,教主原可以成为一个名导演的,可是他常酗酒,而且一身的傲骨头,把明星都得罪了,所以一流片子,总也轮不到他去导。“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教主放开了手对我们喊道:“小老弟,你们没尝过让人家活埋的滋味,那就好像你的脖子给人家掐住了,喊不出声音来,可是你的眼睛却看得见他们的脸,耳朵听得见他们的声音,你看得见他们在水银灯下拿着摄影机对准了你射,而你呢?你的脉搏愈跳愈慢,神经一根根麻死,眼睁睁的,你看着你的手脚一块块烂掉!所以我咬紧了牙关对我的白马公子说:‘孩子,你一定要替我争这口气。’姜青是个好孩子,我实在不能怨他。《洛阳桥》在上海大光明开演的那天,静安寺路上的交通都给挤断了。当他骑着白马,穿着水绿的丝绸袍子在银幕上一亮相的那一刻,我在戏院里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心中喊了起来:‘朱焰复活了!朱焰复活了!’为了重拍《洛阳桥》,我倾家荡产,导演他的时候,有一次,我把他的脸上打出了五条血印子来。可是有谁知道我心中多么疼惜他?‘朱焰的白马公子’,人家都叫他。姜青天生来是要做大明星的,他身上的那股灵气——小老弟,你不要以为你们长得俊——你们一个也没有!”教主朝着我们一个个指点了一轮,当他指到黑美郎脸上时,黑美郎把嘴巴一撇,冷笑了一声,我们都大笑了起来。黑美郎自以为是个大美人,他说他将来一定要闯到好莱坞去,我们都劝他订做一双高跟鞋;他才五呎五吋,好莱坞哪里有那么矮的洋女人来和他配戏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教主突然一把捉住了原始人阿雄的膀子,阿雄吓了一跳,笑着挣扎了起来,可是教主狠狠地抓住他不放,白发蓬蓬的大头擂到了阿雄脸上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孩子,’我说:‘你是个天才,千万不要糟蹋了。’第一眼我就知道林萍是个不祥之物!那个小妖妇抛到地上连头发也没有伤一根,而且她还变成了天一的大红星哩!他呢?他坐在我送给他的那部跑车里烧成了一块黑炭。他们要我去收尸,我拒绝,我拒绝去认领。那堆焦肉不是我的白马公子——”教主的喉头好像鲠住了一块骨头一般,咿哩喔噜的渐渐语言不清起来:“烧死了——我们都烧死了——”他喃喃地念了几句,他那双碧荧荧的眼睛,闪得跳出了火星于来。阿雄挣脱了他,喘着气赶快跑回我们堆子里。教主倚在石栏杆边,微微垂下了头,一大绺花白的头发跌挂了下来。他身后那轮又黄又大的月亮,已经往公园西边那排椰子树后,冉冉地消沉下去了,池子里的荷花叶香气愈来愈浓,黑美郎踮起了脚尖,张开手臂,伸了一个懒腰,哦哦地打了几个阿欠,我们都开始有了睡意。有一个时期,一连几个月,公园里突然绝了教主的踪迹。我们圈内谣传纷纷,都说教主让四分局的警察抓到监狱里去了,而且据说他是犯了风化案——那是一个三水街的小么儿传出来的。那个小么儿说,那天晚上,他从公园出来,走过西门町,在中华商场的走廊上,恰好撞见教主,他在追缠着一个男学生。那个小么儿咂着嘴说:那个男学生长得真个标致!教主的样子醉得很厉害,连步子都不稳了。他摇摇晃晃地赶着那个男学生,问他要不要当电影明星。那个男学生起先一面逃,一面回头笑,后来在转角的地方,教主突然追上前去,张开手臂便将那个男学生搂到了怀里去,嘴里又是“洛阳桥”,又是“白马公子”地咕哝着。那个男学生惊叫了起来,路上登时围拢了一大堆人,后来把警察也引去了。一天晚上,我们终于又在公园里看到了教主。那是个不寻常的夏夜,有两个多月,台北没有下过一滴雨。风是热的,公园里的石阶也是热的,那些肥沃的热带树木,郁郁蒸蒸,都是发着暖烟。池子里的荷花,一股浓香,甜得发了腻。黑沉沉的天空里,那个月亮——你见过吗?你见过那样淫邪的月亮吗?像一团大肉球,充满了血丝,肉红肉红地浮在那里。公园里的人影幢幢,像走马灯,急乱地在转动着。黑美郎坐在台阶中央的石栏杆上。他穿了一身猩红的紧身衫,黑短裤,一双露着大脚趾的凉鞋,他仰着面,甩动着一双腿子,炫耀得像一只初开屏的小孔雀,他刚在莫老头导演的《春晓》里,捞到了一个角色,初次上镜头,得意得忘了形。原始人阿雄也不甘示弱,有心和黑美郎抢镜头似的,他穿了一件亮紫的泰丝衬衫。把上身箍成了一个倒三角,一条白帆布的腊肠裤,紧绷绷地贴在他鼓胀的大腿上,裤头一个鹅卵大的皮带钢环,银光闪闪。他全身都暴露着饱和的男性,而且还夹着他那一股山地人特有的原始犷野。他和黑美郎坐在一块儿,确实是公园里最触目的一对,可是三水街的那一帮小么儿,却并没有因此占了下风,他们三五成群的,勾着肩,搭着背,木展敲得混响,在台阶上,示威似的,荡过来荡过去,嘴里哼着极妖冶的小调儿。有一个肥胖秃头穿了花格子夏威夷衫的外国人,鬼祟地,探索着走了过来,那些小么儿便肆无忌惮地叫了起来:“哈啰!”公园里正在十分闹忙的当儿,教主突然出现了。他来得那么意外,大家都慑住了似的,倏地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那高大的身影移上了台阶来。教主穿了一身崭新发亮的浅蓝沙市井西装,全身收拾得分外整洁,衬得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愈发醒目,可是他脚下的步子却十分的吃力,竟带着受了伤的蹒跚。大概他在狱里吃了不少的苦头,刑警的手段往往很毒辣的,尤其是对待犯了这种风化案的人。有一个三水街的小么儿拉错了客,让刑警抓去,狠狠地修理了一番,他出来时,吓哑了,见了人只会张嘴啊啊地叫,人家说,是用橡皮管子打的。教主拖着脚,缓重地、矜持地,一步一步终于踅到了台阶末端的石栏杆边去。他一个人,独自伫立着,靠在栏杆上,仰起了那颗白发蓬蓬的头,他那高大削瘦的身影,十分嶙峋,十分傲岸,矗立在那里,对于周围掀起的一阵窃窃私语及嗤笑,他都装做不闻不问似的。顷刻间,台阶上又恢复了先前的闹忙。夜渐渐深了,台阶上的脚步,变得愈来愈急灼,一只只的脚影都在追寻,在企探,在渴求着。教主孤独地立在那里,一直到那团肉球般的红月亮,从他身后恹恹下沉的当儿,他才离开公园。他走的时候,携带了一个三水街的小么儿一问离去,那个小么儿叫小玉,是个面庞长得异样姣好的小东西,可是却是一个瘤子,所以一向没有什么人理睬。教主搂着这个小么儿的肩,两个人的身影,一大一小,颇带残缺地,蹭蹬到那丛幽暗的绿珊瑚里去。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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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台北的冬夜,经常是下着冷雨的。傍晚时分,一阵乍寒,雨,又淅淅沥沥开始落下来了。温州街那些巷子里,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积水来。余钦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去张望时,脚下套着一双木屐。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纸伞破了一个大洞,雨点漏下来,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秃的头上,冷得他不由得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噤。他身上罩着的那袭又厚又重的旧棉袍,竟也敌不住台北冬夜那阵阴湿砭骨的寒意了。巷子里灰濛濛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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