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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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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的,可是,钦磊——”吴柱国的声音都有些哽住了,他干笑了一声,“你想想看,我在国外做了几十年的逃兵,在那种场合,还有什么脸面挺身出来,为‘五四’讲话呢?所以这些年在外国,我总不愿意讲民国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还是看见他们学生学潮闹的热闹,引起我的话题来——也不过是逗着他们玩玩,当笑话讲罢了。我们过去的光荣,到底容易讲些,我可以毫不汗颜的对我的外国学生说:‘李唐王朝,造就了当时世界上最强盛、文化最灿烂的大帝国。’——就是这样,我在外国喊了几十年,有时也不禁好笑,觉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发宫女,拼命在向外国人吹嘘天宝遗事了——”“可是柱国,你写了那么多的著作!”余教授几乎抗议的截断吴柱国的话。“我写了好几本书:《唐代宰相的职权》、《唐末藩镇制度》,我还写过一本小册子叫《唐明皇的梨园子弟》,一共几十万字——都是空话啊——”吴柱国摇着手喊道,然后他又冷笑了一声,“那些书堆在图书馆里,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国学生,才会去翻翻罢了。”“柱国,你的茶凉了,我给你去换一杯来。”余教授立起身来,吴柱国一把执住他的手,抬起头望着他说道:“钦磊,我对你讲老实话:我写那些书,完全是为了应付美国大学,不出版著作,他们便要解聘,不能升级,所以隔两年,我便挤出一本来,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会写了的。”“我给你去弄杯热茶来。”余教授喃喃的重复道,他看见吴柱国那张文雅的脸上,微微起着痉挛。他蹭到客厅一角的案边,将吴柱国那杯凉茶倒进痰盂里,重新沏上一杯龙井,他手捧着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觉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来愈僵硬,一阵阵的麻痛,从骨节里渗出来。他坐下后,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你的腿好像伤得不轻呢。”吴柱国接过热茶去,关注着余教授说道。“那次给撞伤,总也没好过,还没残废,已是万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你去彻底治疗过没有?”“别提了,”余教授摆手道,“我在台大医院住了五个月。他们又给我开刀,又给我电疗,东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瘫掉了。我太太也不顾我反对,不知哪里弄了一个打针灸的郎中来,戳了几下,居然能下地走动了!”余教授说着,很无可奈何的摊开手笑了起来,“我看我们中国人的毛病,也特别古怪些,有时候,洋法子未必奏效,还得弄帖土药秘方来治一治,像打金针,乱戳一下,作兴还戳中了机关——”说着,吴柱国也跟着摇摇头,很无奈的笑了起来,跟着他伸过手去,轻轻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条僵痛的右腿,说道:“你不知道,钦磊,我在国外,一想到你和贾宜生,就不禁觉得内愧。生活那么清苦,你们还能在台湾守在教育的岗位上,教导我们自己的青年——”吴柱国说着,声音都微微颤抖了,他又轻轻的拍了余教授一下。“钦磊,你真不容易——”余教授默默的望着吴柱国,半晌没有做声,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秃的头顶,笑道:“现在我教的,都是女学生,上学期,一个男生也没有了。”“你教‘浪漫文学’,女孩子自然是喜欢的。”吴柱国笑着替余教授解说道。“有一个女学生问我:‘拜仑真的那样漂亮吗?’我告诉她:‘拜仑是个跛子,恐怕跛得比我还要厉害哩。’那个女孩子顿时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仑的脸蛋儿还是十分英俊的’——”余教授和吴柱国同时笑了起来。“上学期大考,我出了一个题目要她们论‘拜仑的浪漫精神’,有一个女孩子写下了一大堆拜仑情妇的名字,连他的妹妹Augusta也写上去了!”“教教女学生也很有意思的。”吴柱国笑得低下头去,“你译的那部《拜仑诗集》,在这里一定很畅销了?”“《拜仑诗集》我并没有译完。”“哦——”“其实只还差‘DonJuan’最后几章,这七八年,我没译过一个字,就是把拜仑译出来,恐怕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看了——”余教授颇为落寞了的叹了一口气,定定的注视着吴柱国,“柱国,这些年,我并没有你想像那样,并没有想‘守住岗位’,这些年,我一直在设法出国——”“钦磊——你——”“我不但想出国,而且还用尽了手段去争取机会。每一年,我一打听到我们文学院有外国赠送的奖金,我总是抢先去申请。前五年,我好不容易争到了哈佛大学给的福特奖金,去研究两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国手续全部我都办妥了,那天我到美国领事馆去签证,领事还跟我握手道贺。哪晓得一出领事馆门口,一个台大学生骑着一辆机器脚踏车过来,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断了。”“哎,钦磊。”吴柱国暧昧的叹道。“我病在医院里,应该马上宣布放弃那项奖金的,可是我没有,我写信给哈佛,说我的腿只受了外伤,治愈后马上出去。我在医院里躺了五个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项奖金。要是我早让出来,也许贾宜生便得到了——”“贾宜生吗?”吴柱国惊叹道。“贾宜生也申请了的,所以他过世,我特别难过,觉得对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项奖金,能到美国去,也许就不会病死了。他过世,我到处奔走替他去筹治丧费及抚恤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厉害。我写信给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个人,只送了一千块台市来——”“唉,唉。”吴柱国连声叹道。“可是柱国,”余教授愀然望着吴柱国,“我自己实在也很需要那笔奖金。雅馨去世的时候,我的两个儿子都很小,雅馨临终要我答应,一定抚养他们成人,给他们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儿子出国学工程,没有申请到奖学金,我替他筹了一笔钱,数目相当可观,我还了好几年都还不清。所以我那时想,要是我得到那笔奖金,在国外省用一点,就可以偿清我的债务了。没想到——”余教授耸一耸肩膀,干笑了两声。吴柱国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默然了。过了片刻,他才强笑道:“雅馨——她真是一个叫人怀念的女人。”窗外的雨声,飒飒娑娑,愈来愈大了,寒气不住的从门隙窗缝里钻了进来,一阵大门开阖的声音,一个青年男人从玄关走了上来。青年的身材颀长,披着一件深蓝的塑胶雨衣,一头墨浓的头发洒满了雨珠,他手中捧着一大叠书本,含笑点头,便要往房中走去。“俊彦,你来见见吴伯伯。”余教授叫住那个青年,吴柱国朝那个眉目异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声音来。“钦磊,你们两父子怎么——”吴柱国朝着俊彦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彦,要是我来你家,先看到你,一定还以为你父亲返老还童了呢!钦磊,你在北大的时候,就是俊彦这个样子!”说着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吴伯伯在加大教书,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书吗?可以向吴伯伯请教请教。”余教授对他儿子说道。“吴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请奖学金吗?”俊彦很感兴趣的问道。“这个——”吴柱国迟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过加大理工科的奖学金比文法科多多了。”“我听说加大物理系做一个实验,常常要花上几十万美金呢!”俊彦年轻的脸上,现出一副惊羡的神情。“美国实在是个富强的国家。”吴柱国叹道,俊彦立了一会儿,便告退了。余教授望着他儿子的背影,悄声说道:“现在男孩子,都想到国外去学理工。”“这也是大势所趋。”吴柱国应道。“从前我们不是拼命提倡‘赛先生’吗?现在‘赛先生’差点把我们的饭碗都抢跑了。”余教授说着跟吴柱国两人都苦笑了起来,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吴柱国斟茶,吴柱国忙止住他,也站了起来说道:“明天一早我还要到政治大学去演讲,我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后天我便要飞西德,去参加一个汉学会议,你不要来送我了,我这就算告辞了吧。”余教授把吴柱国的大衣取来递给他,有点歉然的说道:“真是的,你回来一趟,连便饭也没接你来吃。我现在这位太太——”余教授尴尬的笑了一下。“嫂夫人哪里去了?我还忘了问你。”吴柱国马上接口道。“她在隔壁,”余教授有点忸怩起来,“在打麻将。”“哦,那么你便替我问候一声吧。”吴柱国说着,便走向了大门去。余教授仍旧套上他的木履,撑起他那把破油纸伞,跟了出去。“不要出来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吴柱国止住余教授。“你没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将他那把破纸伞遮住了吴柱国的头顶,一只手揽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点无边无尽的飘洒着。余教授和吴柱国两人依在一起,踏着巷子里的积水,一步一步,迟缓、蹒跚、蹭蹬着。快到巷口的时候,吴柱国幽幽的说道:“钦磊,再过一阵子,也许我也要回台湾来了。”“你要回来?”“还有一年我便退休了。”“是吗?”“我现在一个人在那边,颖芬不在了,饮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没有儿女。”“哦——”“我看南港那一带还很幽静,中央研究院又在那里。”“南港住家是不错的。”雨点从纸伞的破洞漏了下来,打在余教授和吴柱国的脸上,两个人都冷得缩起了脖子。一辆计程车驶过巷口,余教授马上举手截下。计程车司机打开了门,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吴柱国握手道别,他执住吴柱国的手,突然声音微微颤抖的说道:“柱国,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开口——”“嗯?”“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荐一下,美国有什么大学要请人教书,我还是想出去教一两年。”“可是——恐怕他们不会请中国人教英国文学哩。”“当然,当然,”余教授咳了一下,干笑道,“我不会到美国去教拜仑了——我是说有学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么的。”“哦——”吴柱国迟疑了,说道,“好的,我替你去试试吧。”吴柱国坐进车内,又伸出手来跟余教授紧紧握了一下,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长袍下摆都已经潮湿了,冷冰冰的贴在他的腿胫上,他右腿的关节,开始剧痛起来。他拐到厨房里,把暖在炉灶上那帖于善堂的膏药,取下来,热烘烘的便贴到了膝盖上去,他回到客厅中,发觉靠近书桌那扇窗户,让风吹开了,来回开阖,发出砰砰的响声,他赶忙蹭过去,将那扇窗拴上。他从窗缝中,看到他儿子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俊彦坐在窗前,低着头在看书,他那年轻英爽的侧影,映在窗框里。余教授微微吃了一惊,他好像骤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般,他已经逐渐忘怀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了。他记得就是在俊彦那个年纪,二十岁,他那时认识雅馨的。那次他们在北海公园,雅馨刚剪掉辫子,一头秀发让风吹得飞了起来,她穿着一条深蓝的学生裙站在北海边,裙子飘飘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烧一般,把她的脸也染红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诗。就是献给雅馨的:当你倚在碧波上满天的红霞便化作了朵朵莲花托着你随风飘去馨馨你是凌波仙子余教授摇了一摇他那十分光秃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发觉书桌上早飘进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书本都打湿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书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随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侠隐记》,又坐到沙发上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翻了两页,眼睛便合上了,头垂下去,开始一点一点的,打起盹来,朦胧中,他听到隔壁隐约传来一阵阵洗牌的声音及女人的笑语。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的下着。一九七○年《现代文学》第四十一期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cnread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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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葬一个十二月的清晨,天色阴霆,空气冷峭,寒风阵阵的吹掠着。台北市立殡仪馆门口,祭奠的花圈,白簇簇的排到了街上。两排三军仪仗队,头上戴着闪亮的钢盔,手里持着枪,分左右肃立在大门外。街上的交通已经断绝,偶尔有一两部黑色官家汽车,缓缓的驶了进来。这时一位老者,却拄着拐杖,步行到殡仪馆的大门口。老者一头白发如雪,连须眉都是全白的;他身上穿了一套旧的藏青哔叽中山装,脚上一双软底黑布鞋。他停在大门口的牌坊面前,仰起头,觑起眼睛,张望了一下,“李故陆军一级上将浩然灵堂”,牌坊上端挂着横额一块。老者伫立片刻,然后拄着拐杖,弯腰成了一把弓,颤巍巍的往灵堂里,蹭了进去。灵堂门口,搁着一张写字桌,上面置了砚台、墨笔并摊着一本百褶签名簿。老者走近来,守在桌后一位穿了新制服、侍从打扮的年轻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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