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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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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到家中的花园里来踢毽子,丽儿是个踢毽子的能手,一口气可以踢上百来个。我正站在石阶上,望着那群小女孩儿,个个捞起裙子,兴高采烈地踢着毽子,忽然看见王雄从那丛芭蕉树后问了出来,朝着丽儿直招手,悄悄地叫道:“丽儿——”“你来干什么?”丽儿走了过来,有点不耐烦地问道。“你看,我给你找了什么东西来?”王雄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拿出了一只精致的玻璃水缸来,里面有两条金鱼在游动着。我从前买过一缸金鱼送给丽儿,丽儿非常喜爱,挂在她的窗台上,天天叫王雄喂红虫给鱼吃,后来让隔壁一只猫跑来捣翻吃掉了。丽儿哭得十分伤心,我哄着她答应替她再买一缸,后来竟把这件事情忘掉了。“谁还要玩那个玩意儿?”丽儿把面一扬,很不屑地说道。“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两条呢。”王雄急切地说道。“我踢毽子去了。”丽儿一扭头便想跑开。“这是两条凤尾的——”王雄一把抓住了丽儿一只膀子,把那缸金鱼擎到丽儿脸上让她看。“放开我的手。”丽儿叫道。“你看一看嘛,丽儿——”王雄乞求道,他紧紧地捏住丽儿,不肯放开她。丽儿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她突然举起另外一只手把那只玻璃水缸猛一拍,那只金鱼缸便哐啷一声拍落到地上,砸得粉碎。丽儿摔开了王雄的手,头也没回便跑掉了。缸里的水溅得一地,那两条艳红的金鱼便在地上拼命地跳跃起来。王雄惊叫了一声,蹲下身去,两手握住拳头,对着那两条挣扎的金鱼,不知该怎么去救它们才好。那两条娇艳的金鱼最后奋身猛跳了几下,便跌落在地上不能动弹了。王雄佝着头,呆呆地望着那两条垂死的金鱼,半晌,他才用手拈起了那两条金鱼的尾巴,把鱼搁在他的手掌上,捧着,走出了花园。自从那次以后,王雄变得格外地沉默起来。一有空他便避到园子里浇花。每一天,他都要把那百来株杜鹃花浇个几遍,清晨傍晚,总看到他那个庞大的身躯,在那片花丛中,孤独地徘徊着。他垂着头,微微弯着腰,手里执着一根长竹竿水瓢,一下又一下,哗啦哗啦,十分迟缓的、十分用心的,在灌溉着他亲手栽的那些杜鹃花。无论什么人跟他说话,他一概不理睬。有时舅妈叫急了,他才嗄哑着嗓子应着一声:“是,太太。”旋即他又问声不响,躲到花园里去。直到出事的前一天,喜妹在园子里的水龙头接水洗被单,王雄老早便在龙头上挂着一只水桶,盛水浇花了。喜妹把王雄那只装得半满的水桶取了下来,将自己的洗衣盆搁到龙头下面去。王雄突然走了过来,也不做声,一脚便把水盆踢翻了,盆里的水溅得喜妹一身。喜妹登时恼怒得满面排红,她把长发往后一挽,一闪身便站到了王雄面前,用身子挡住水龙头,对王雄喝道:“今天谁也别想用水!”喜妹扬着脸,叉着腰,胸脯挺得高高的,她满面挂着水珠子,裙角也在淋淋沥沥地滴着水,她把木展踢掉了,赤了一双脚,很不逊地和王雄对峙着。王雄闭着嘴,定定地望着她。喜妹打量了王雄一下,突然间,她放纵地浪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都颤抖了,一边笑,一边尖叫着:“大猩猩——大猩猩——”喜妹的话还没有落音,王雄一把便伸出了他那双巨手抓住了喜妹肥胖的膀子,拚命地前后摇撼起来,一边摇着,他的喉头不住发出呜咽咆哮的声音来,好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在发着悲愤的吼声一般。喜妹痛得一脸扭曲起来,大概惊呆了,一下子喊不出声音。正当我赶过去阻止王雄的时候,喜妹才尖叫了一声,王雄一松手,喜妹赶忙捞走裙子便跑开了。一面跑她一面揉着她的膀子,跑到老远她才回过头来,朝着王雄吐了一泡口沫骂道:“考背!”王雄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重重地喘着息,额头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一双眼睛红得要喷火了似的。我突然发觉,原来王雄的样子竟走了形。他满脸的胡子植,头发长出了寸把来也没有剃,全头一根根倒竖着,好像个刺猬一般,他的眼塘子整个都坑了下去,乌黑乌黑的,好像多少夜没睡过觉似的。我没有料到才是几天的工夫,王雄竟变得这般憔悴,这般暴戾起来。出了事,好几天,舅妈都不肯相信,她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像王雄那么个老实人,竟会干出那种事情。“那个死鬼——”喜妹一提到王雄就捞起裙子掩面痛哭,一面抚着她的颈子,犹带余悸似的。那天早上,我们发现喜妹的时候,以为她真的死了。她躺在园子里,昏迷在一丛杜鹃花的下面,她的衣裙撕得粉碎,上体全露了出来,两只乳房上,斑斑累累,掐得一块一块的瘀青,她颈子上一转都是指甲印。同一天,王雄便失了踪。他遗留下来的那些衣物,舅妈都叫我拿去分给了我们连上那些老士兵。在他箱子里,翻出了一大包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来,是那次他替丽儿串手钏子用剩的。退役后,我便回台中家里去了,直到第二年春天,我到台北来找事,才又到舅妈家去。舅妈病了很久,一直躺在床上,她显得非常苍白无神。舅妈说,自从她家发生过那桩不吉利的事情以后,她的身体就没有好过,夜夜失眠。她挣扎着起来,紧紧地执着我的手,悄悄说道:“天天夜里,我都听见有人在园子里浇水的声音。”母亲说过,舅妈是个神经极衰弱的女人,一辈子专爱讲鬼话。当我走到园子里的时候,却赫然看见那百多株杜鹃花,一球堆着一球,一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开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得一园子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我从来没看见杜鹃花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过。丽儿正和一群女孩子在园子里捉迷藏,她们在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丛中穿来穿去。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嬉笑声,在春日的晴空里,一阵紧似一阵地荡漾着。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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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旧赋作者:白先勇一个冬日的黄昏,南京东路一百二十巷中李宅的门口,有一位老妇人停了下来,她抬起头,觑起眼睛,望着李宅那两扇朱漆剥落,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出了半天的神。老妇人的背脊完全佝偻了,两片崚赠的肩胛,高高耸起,把她那颗瘦小的头颅夹在中间;她前额上的毛发差不多脱落殆尽,只剩下脑后挂着一撮斑白的发髻。老妇人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粗绒线织成的宽松长外套,拖拖曳曳,垂到了她的膝盖上来。她的身躯已经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裹在身上的衣服,在风中吹得抖索索的。她的左手弯上,垂挂着一只黑布包袱。李宅是整条巷子中唯一的旧屋,前后左右都起了新式的灰色公寓水泥高楼,把李宅这栋木板平房团团夹在当中。李宅的房子已经十分破烂,屋顶上瓦片残缺,参差的屋檐,缝中长出了一撮撮的野草来。大门柱上,那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上面空留着一个锈黑的铁座子。大门上端钉着的那块乌铜门牌,日子久了,磨出了亮光来,“李公馆”三个碑体字,清清楚楚地现在上面。老妇人伸出了她那只鸟爪般瘦棱的右手,在那两扇旧得开了裂的大门上,颤抖地摸索了片刻。她想去揿门上的电铃,但终于迟疑地缩了回来,抬起头,迷们地环视了一下,然后蹒跚地离开了李宅大门,绕到房子后门去。“罗伯娘——”老妇人伫立在李宅后门厨房的那扇窗户底下,试探着叫了一声,她听见厨房里有人放水的声音。那扇幽暗的窗户里,倏地便探出了一只头来。那也是一个老妪,一头蓬乱的白发,仍然丰盛得像只白麻织成的网子一般;她的面庞滚圆肥大,一脸的苍斑皱纹,重重叠叠,像只晒得干硬的袖子壳;两个眼袋子乌黑地浮肿起来,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一双肥大的耳朵挂了下来,耳垂上穿吊着一对磨得泛了红的金耳环子。“二姊,是我——顺恩嫂。”顺恩嫂佝着背仰起面叫道,她的声音尖细颤抖。“老天爷!”罗伯娘便在里面粗着喉咙喊了起来,她的嗓门洪大响亮。接着一阵登登脚步声,顺恩嫂便看见罗伯娘打开了后门,摇摇摆摆,向她迎了过来。罗伯娘的身躯有顺恩嫂一倍那么庞大,她穿了一件粗蓝布棉袄,胸前一个大肚子挺得像只簸箕,腰上系得一块围裙,差不多拖到了脚背上。她踏着八字脚,走一步,大肚子便颠几下,那块长围裙也跟着很有节奏地波动起来。“老妹子,”罗伯娘走出去,一把便搀住了顺恩嫂细瘦的膀子,扶住她往门内厨房中引去,“我的左眼皮跳了一天,原来却应在你身上!”罗伯娘把顺恩嫂安置在厨房中的一张矮凳上,接过了她的包袱,然后端了一张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两个老妇人坐定后,罗伯娘朝着顺恩嫂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妹,我以为你再也不来看我们了。”“二姊——”顺恩嫂赶忙乱摇了几下那双鸟爪般的瘦手止住罗伯娘,微带凄楚地叫了一声,“这种话,亏你老人家说得出来。离了公馆这些年,哪里过过一天硬朗的日子?老了,不中用了,身体不争气——”。“可是呢,老妹,”罗伯娘端详了顺恩嫂一下,“你的精神看着比前几年又短了些。近来血压可平服了?”顺恩嫂摇了一摇瘦小的头颅,苦笑道:“哪里还能有那种造化?在台南这几年,大半都是床上睡过去的。头晕,起不来。拖得七生那一家也可怜。”“总算你有福气!”罗伯娘伸出肥大粗黑的手,拍了一下顺恩嫂的肩膀,“有个孝顺儿子送你的终。像我无儿无女,日后还不知道死在什么街头巷尾呢?”“二姊——”顺恩嫂执住了罗伯娘的胖手,“你在公馆几十年,明日你上西天,长官小姐还能少得了你一副衣棺吗?”罗伯娘挣脱了顺恩嫂的双手,瞅着她,点了几下头,隔了半晌,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老妹子,你这么久没有上来,怨不得你不懂得我们这里的事儿了——”顺恩嫂却颤巍巍地立了起来,把搁在灶台上她那只黑包袱打开,里面全是一个个雪白的大鸡蛋。“七生媳妇养了几十只来亨鸡。这些双黄蛋是我特别挑来送给长官小姐他们吃的。二姊,你去替我到长官面前回一声,就说顺恩嫂来给长官老人家请安。”“好大的鸡蛋!”罗伯娘拣了两个鸡蛋在耳边摇了两下,“你尽管搁着吧。长官不舒服,又犯了胃气,我刚服侍他吃了药睡下了,有一阵子等呢。”“这次怎么我都挣扎着上来。我这把年纪,看得到他们一回算一回了。”顺恩嫂叹道。“你早就该来看看他们喽——”罗伯娘身也没回便答道。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饼干盒来,把那些鸡蛋小心翼翼地装进铁盒里去,随手她又拿起了灶台上那块碱,继续弯着身子吃力地磨洗起案台上的油腻来。顺恩嫂站在案台边的水槽旁,替罗伯娘把水槽中浸着的两块发了黑的抹布,搓了几下,取出来扭干。她一边扭,两只细弱的手臂在发抖。“二姊——”顺恩嫂手里紧执着那两块抹布,若有所思地叫罗伯娘道,“夫人——”“嗯?”罗伯娘鼓着腮帮子,喘吁吁地,磨得案台上都是灰卤卤的油腻水。“夫人——她临终留下了什么话没有?”顺恩嫂悄声问道。罗伯娘停了一下,捞起围裙揩了一揩额上的汗水,闭上眼睛思索良久,才答道:“我仿佛听见长官说,夫人进医院开刀,只醒过来一次,她喊上一句:‘好冷。’便没有话了。”“这就对了——”顺恩嫂频频地点着头,脸上顿时充满了悲戚的神色。罗伯娘却从她手里把那两块抹布一把截了过去,哗啦几下把案上的污水揩掉。“二姊,你还记得我们南京清凉山那间公馆,花园里不是有许多牡丹花吗?”“有什么记不得的?”罗伯娘哼了一下,挥了一挥手里的抹布,“红的、紫的——开得一园子!从前哪年春天,我们夫人不要在园子里摆酒请客,赏牡丹花哪?”“一连三夜了,二姊,”顺恩嫂颤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凄楚起来,“我都梦见夫人,她站在那些牡丹花里头,直向我招手喊道:‘顺恩嫂,顺恩嫂,快去拿件披风来给我,起风了。’前年夫人过世,我正病得发昏,连她老人家上山,我也没能来送,只烧了两个纸扎丫头给她老人家在那边使用,心里可是一直过意不去的。这两年,夫人不在了,公馆里——”顺恩嫂说到这里就噎住了。罗伯娘把两块抹布往水槽里猛一砸,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肚子挺得高高的,冷笑了一声,截断了顺恩嫂的话:“公馆里吗?还不是靠我这个老不死的在这里硬撑?连‘初七’还没做完,桂喜和小王便先勾搭着偷跑了,两个天杀的还把夫人一箱玉器盗得精光。”“造孽啊——”顺恩嫂闭上了眼睛,咂着干瘪的嘴巴直摇头。罗伯娘突然回过手去揪住她那一头白麻般的发尾子,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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