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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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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好谁坏,都是自己帽子自己戴着,谁也影响不了谁,可是偏偏刘大头是一村之长,他攀高枝意味着他从不正眼看老百姓,从不为老百姓做事。他不但不为老百姓做事,还在村里男人出民工之后,以职权之便找女人麻烦,打女人主意,该给水田放水时不放水,该分化肥时不分给化肥,让村里男人一到过年,就低三下四往他家里跑,鞠广大几乎年年如此。舍上两瓶酒倒不心疼,关键是向这种人低头憋屈。郭长义曾一再跟鞠广大讲,不用理那种人,他不敢怎么样,就是想贪你两瓶酒。可是为了老婆,鞠广大一直不敢不理他,毕竟,他和郭长义不一样,郭长义在歇马山庄有根有底有一大帮嫡亲直系,前街后街一招呼浩浩荡荡,不像自己是根独苗。鞠广大在推开刘家屋门的一瞬,衣服剐在了门闩上,使他身子向后抖了一下,然而这一抖,鞠广大往屋里走的步子反而更大了,好像有些不服气。刘大头一如既往,脑袋偏倚被垛,在那里默看电视。他的老婆则在地下洗头,一头的泡沫,看上去仿佛一只狮子。刘大头看到鞠广大,豌豆眼翻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眼睛朝上眯着,嘴里挤出一句话:坐,坐吧。鞠广大没有说话,他只是把东西放到炕上,委到炕沿上坐下,眼睛盯着刘大头老婆头上渐渐被水冲去的泡沫。当刘大头老婆洗净头,直起腰,朝他点点头,鞠广大才开口说话。鞠广大说,“刘村长,谢谢你这些年对俺的照顾,金香和郭长义的事,俺全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刘大头再一次把豌豆眼翻起来,一丝黑幽幽的光亮在里边闪动。
四
郭长义做梦都不会想到—鞠广大会用这么一招报复他,挨门挨户送混汤菜。这一招简直太绝了,它绝就绝在太日常,太贴近生活,太不像报复。就因为太不像报复,而报复起来是那么透骨,那么彻底,犹如挠了你的脚心却不让你笑,挖了你的心肝又不让你叫,叫你活活难受。最让郭长义难受的,是上举胜子媳妇家。这个总是热气腾腾的女人在他和柳金香的事上看到哪些细节并不重要,这个总是热气腾腾的女人将她看到的细节在歇马山庄广播了多少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曾被他劈头盖脸地训斥过。那是今年四月,清明节的第二天,因为风大,给花生覆膜覆不住,女人们纷纷慌了起来,因为老婆有病没出民工的郭长义见女人慌在山上,覆完自家之后,一家一家帮忙。郭长义帮忙,女人们当然高兴,跟他有说有笑,话语和笑声满山野滚。或许因为举胜子媳妇等得太急了,急得对那样的话语和笑有些反感了,当最后一个帮到举胜子媳妇的时候,只听她说:长义哥,别嫌俺多嘴,你帮大伙干活是好事,弄出动静可不怎么好,咱山庄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随便就能编/68/
出瞎话。这样的话说一遍两遍都不要紧,她几乎是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好像郭长义就是那样的人。不知说到多少遍,一股火蹿到郭长义脑门,郭长义终于火了:弟妹,你把俺当什么人了,俺郭长义是那号人吗?火蹿到脑门,散发出来,就不是火,而是水,猛不防就浇灭了举胜子媳妇。那次之后,举胜子媳妇一见到郭长义就老远躲,像小鸡见了老鹰。直到那次跋山涉水到山上向他报告柳金香的死讯,才是几个月之后的第一次面对。那其实不是报告,是讥讽,是刺激,意思在说,你是哪号人?挑担走进举胜子媳妇院子的刹那,郭长义满耳都灌着这样一句话:你是哪号人!
细细体会,郭长义最难受的,还不是上举胜子媳妇家,而是刘大头家。举胜子媳妇不管说什么,家里没有外人,刘大头家坐了一屋子人。到了这个时候,见一个人和见十个人,实际上也没什么两样,一个村上,迟早总是要见的,郭长义最受不了的是刘大头在人群里那一脸得意的笑。郭长义和刘大头,早先就不对头,他们的不对头,还是郭家和刘家的不对头。郭家和刘家,实质上没有什么矛盾,这是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就像猫和狗的不对头,是气息的不对。在歇马山庄,刘家人确是像猫,每时每刻都在踅摸时机,一旦咬着绝不放过。刘大头不但一直死咬着村长这个职务不放,还托人把儿子安排到县税务局;他的弟弟不但死咬着水库巡逻员不放,还一有闲空,就和刘大头一样,抱着膀,在歇马山庄屯街上逛来逛去。如果说刘大头是只老猫,那么他的弟弟刘喜明就是一只小猫,他们山岗上一站,山庄的女人都是他们的猎物。而郭家人却更像狗,他们除了忠于日子,忠于土地,忠于他们的祖威,忠于自己的手艺,对于非分的事物,从没有非分之想。如此一来,猫对狗就有些害怕,有些畏,这倒不是怕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而是怕狗咬猫多管闲事。每年过年,刘大头杀猪请客,乡上一拨,村上一拨,这第三拨,就是郭家兄弟郭长仁、郭长义、郭长礼、郭长治、郭长信,也是小老百姓当中惟一的一拨。可是不管刘家怎么请郭家,郭家从不请刘家。刘家在这一点上也很大度,不管你郭家请不请我刘家,刘家每年都照请不误。毕竟,刘家有着自己的目的。郭家知道刘家的目的,也知道刘家猫一样的本性,但从不去揭穿,只要没惹到头上,郭家也犯不上管。可是春上,二十多年一直出民工的郭长义突然留在家里,亲眼看见刘大头这只老猫趁分树苗之机东家进西家出,尤其到了一些分家另过的年轻媳妇家,一上午一上午地坐,他有些看不过,就真的要管管闲事了。他不是个粗鲁之人,说不出难听的话,只是把刘大头找到西罗锅腰,指着老牛山上一排杨树,旁敲侧击:老哥,你看那片杨树,多直。树长在山上,头顶天根触地,直不直,一看就知道了,人也是!刘大头先是一愣,有一丝警觉,还有一丝愠怒,但很快,他就笑了——那是歇马山庄除了郭家人,别人谁也休想见到的笑。他连连说,是是,直的……直的好直的好……
谁知,没出半年,弯的不是刘大头,却是郭长义,郭长义不光弯了,还栽倒在地上,落得满嘴啃泥。狗咬猫是为了不让猫咬耗子,弄归起狗自己咬了耗子。郭长义挑担走进刘大头家院子时,刘大头当着一屋子人,就大声叫道:哟郭老弟,挑着担子腰板还那么直,我还以为是谁呢!颈窝里的汗一下洇湿了心坎。
细细体会,郭长义最难受的,还不是上刘大头家,而是他的嫂子家。外人扔石子,怎么疼,都是外伤,而亲人朝自己扔石子,即使不疼,也是内伤。关键是郭长义的大嫂并不是个多么温和的女人,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厉害。她的厉害和郭长义老婆的厉害倒是不一样,她厉害,但讲理,郭长义老婆厉害,毫不讲理。所以郭长义老婆毫不讲理骂人的时候,他就躲到嫂子家。厉害又讲理的女人最大的特点,是善于从别人的缺点打开缺口,批评别人议论别人。看上去批评议论的是事,实际上讲的是理,看上去讲的是理,实际上是对遭遇到不讲理的人的同情。这一点很让郭长义舒服,有一种挑开疥疮往外放脓的痛快。但厉害又讲理的女人的最大特点,是她们挑别人的疥疮有瘾,往往是挑了这家挑那家,只要发现,从不放过;往往是一针一针,一刀一刀,刀刀见血。出事之后,郭长义的大嫂没有登门,他也一直没有上大嫂家去,挑身上的疥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疥疮长在了羞处。郭长义在走到大嫂家门口时,腿都颤了起来。把一锅混汤菜送光之后,郭长义大病了一场,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先是热,从头到脚的热,从表皮到内心的热,从舌尖到嗓眼儿里的热;后又冷,从头到脚的冷,从表皮到内心的冷,从舌尖到嗓子眼儿的冷。他冷,却不敢惊动老婆,只默默在炕上筛筛子,可是筛着筛着,他听到了自己咯吱咯吱的咬牙声,没一会儿,就把老婆弄醒了。老婆醒来,听到声音,打开灯,起身一看,男人两手紧攥,挥身抽搐,哇的一声就/69/
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王八羔子你怎么啦王八羔子——她哭着,喊着,扳着郭长义的手,企图压住他的抖,可是怎么扳都不起作用。后来,她干脆掀开被单,扳起男人的脚后跟啃。这一啃,还真的好使,没有一会儿,郭长义就舒展开了身子,一点点平稳下来。在郭长义出事的日子里,在郭长义因为出事大病一场之后的日子里,来自世界上惟一的温暖还是老婆给的。当然这个前提是老婆还不知道他的事,在这一点上他是感激举胜子媳妇、嫂子和村里那些人的。他的老婆自从腿坏,已经大半年没有做饭了,那天早上,她爬起来,一瘸一拐,不但给男人熬了姜汤,还在放到炕沿之前,用嘴唇吹了吹。女人再不讲理,也是自己女人,女人再不讲理,也怕失去自己男人,这是乡村夫妻间最真实的一层。而不讲理的女人最大特点就是不知不觉把心底的真掩盖起来、包裹起来,不到万不得已,很难让人看到。当郭长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老婆的真,竟蒙上被子,叹了一口长气。
那一夜,外边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秋雨。
一场雨过后,郭长义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满脸满眼都是金秋的清爽。秋雨给山野地块带来了灿烂的气象,也使郭长义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其实,郭长义知道,他的轻松和雨无关,是一场高烧,将多日来所有的内火都烧掉了,将所有心里的恐慌、不安都发表出来。其实郭长义也知道,这跟高烧没有关系,只跟鞠广大那种报复的方式有关,是那种挨门挨户送上门去的经历,使郭长义获得了一次真正意义的解脱。如同以毒攻毒,如同一个杀人犯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身体虽是自由的,但魂魄是飞散的,而一旦被抓了起来,反倒踏实下来平静下来一样。
因为有了一次串门串户的走动,使他有了以毒攻毒的解脱,郭长义能够坦然地走到街上,和准备秋收的来往行人说话了。不管是不是一场高烧烧掉了连日来的内火,反正郭长义偶尔看到举胜子媳妇身影,刘大头身影,嫂子身影,原来那种紧张不安没有了;不管是不是因为一场秋雨荡涤了多日来罩在院子里的燥热,反正郭长义眼里的菜地、树叶、庄稼,统统有了水灵灵金灿灿红郁郁的模样了。因为日子暂时地回到了院子里、屯街上、地垄里,因为好不容易看到了日子的真实模样,郭长义来不及细想,雨过之后,第一个就操起家什,来到东山岗的苞米地里。其实也不是来不及细想,离真正秋收的时光还差着几天呢,是郭长义不敢细想,他生怕有些东西一经细想,就像蚯蚓一样钻出地面。按种、下肥、薅草、收割这一串农活,已经好多年没有干过了,郭长义已经好多年没有像今年这样,从春种到秋收一直守在家了。春天开浆打垄,犁把扶在手里,怎么扶也扶不正,愣是把一条原本直直的地垄犁得弯弯曲曲。这些农活,在外面干民工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想什么时候能一心一意守家种地就好了。他也知道,那想念的,不是活儿,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是有朝有夕一日三餐的庄稼院生活,是不再在异地他乡吃苦受罪的平静。虽然他的老婆比不上别的老婆,不温和不讲理,但家终归是家,家和外面就是不能一样。然而,家千好万好,不出民工千好万好,郭长义都不会想到会有那样一种好,那样的好不经历你绝不会知道。那样的好只有做过民工再回来才会知道。在郭长义终于能够走向田间,忘掉不幸,像平常的庄稼人那样进行秋收的时候,是那样一种好的再现,让他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看到藏于地下的蚯蚓。事实证明,一个人想忘掉过去,忘掉过去的伤痕是很难的。那藏于地下的蚯蚓自然不是蚯蚓,而是撒落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那样的一种好。那样的好,是通过目光传送的,那样的目光只要看过来,就是求助,就是对主心骨、当家人的寻找。早春,上边下来推广退耕还林,把曾经开垦出来的土地大面积毁掉,重新植树。女人们在刘大头那里开完会,纷纷涌到郭长义家,要他分析这是不是一件受骗上当的事。女人们受过上边的骗,有一年乡农委下来推广葫芦瓢,说只要种好,日本厂家一定来收;结果,葫芦结了一地烂了满山,到终也没人来收,害得女人们一听推广,就汗毛打战。在山庄女人把他当成主心骨的日子里,作为一个男人,他心底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好,简直是好极了!他向女人们分析粮食如何不赚钱,报纸的广告上是如何宣传银杏的药物作用,女人们无不流露出敬佩的目光。出民工多年,在工地上,他都是个大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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