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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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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热的人。鞠广大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从草垛跳下来,看着大姨姐,一字一板地说,你是说,你还是瞧不起俺鞠广大是吗?你是说,俺鞠广大就因为是没根没底的人,与你家连了亲,就得替杨疯子还债,就得找个女人来家供着是吗?这些话,鞠广大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了,要不是她亲自登门,他都想上门找她说出来了。可是,这天下午,这样的话蹿到他的嗓眼里,终是没有说出,因为她的大姨姐说完话,就转身走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鞠广大自然是深深知道的,他知道,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委屈、难过,寒冷,都是又都不是。如同哑巴吃黄连,他的心在那一瞬不是疼,而是冷。鞠广大下了草垛,再没上去,他目送大姨姐走远,转身推开门进了屋。鞠广大进屋,并不是听大姨姐的话,为国庆做什么好吃的,而是指着炕沿边的黑牡丹,抻着脖子,厉声吼道:我鞠广大瞎了眼——/80/
  显然,黑牡丹被疯男人吓出毛病了,见鞠广大朝自己瞪眼,嗷的一声蹿出屋子,撒腿就跑。鞠广大根本想不到女人会跑,当看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一瞬间就僵在那里。
  八
  多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印证,鞠广大挨门挨户串门,揭自己伤疤,原来是为了和刘大头连襟。这个结果实在出乎郭长义的意料。在祸难之后这段时光,鞠广大有一连串出乎意料的惊人之举,这些举动,在郭长义这里,正应了“文革”时期的一句口号,向他踏上一只脚又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鞠广大和刘大头连襟,确实让郭长义有一种不得翻身之感。这打击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刘大头帮鞠广大报复了他,帮鞠广大踏上了一只脚;可在郭长义看来,正好相反,是鞠广大帮刘大头报复了他,是帮刘大头踏上了一只脚。这样微妙的转换,可是致命的转换,这意味着,郭长义彻底输在了权力面前,输在了刘大头面前,刘大头最初关于力量的誓言,不但在柳金香身上得到印证,且又在她的男人鞠广大身上得到进一步印证,这让郭长义心底涌出一股难以平息的忿忿不平。
  最初得到消息,郭长义确有一种被拔离地面的飘浮感,他被自己打倒了,又被自己拔出了地面,可是没多久,郭长义又从空中落回到地面。将郭长义从空中救到地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大头。那一天郭长义准备上孤山走一趟,他在孤山有个朋友,曾经在一个工地干过活,后来一只手被刨子刨掉了,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其实孤山的朋友是不是朋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住在孤山。孤山离歇马山庄少说也有一百公里,郭长义选择孤山完全因为它的远,他就是想骑车往远处走一走,他就是不想呆在歇马山庄。几天来,鞠广大和刘大头连襟的消息飘扬得简直就像二月风暴,只要开门,沙土就鱼贯而入。可是当一早忙完家里家外,把老婆中午吃的饭温到锅里,把猪中午的食拌好送到圈里,骑车刚刚上街,就与刘大头撞个对面,真可谓冤家路窄了!刘大头看见郭长义,像春天一样,不是回避,而是迎面走来。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大老远就喊:长义上哪儿啊?别忘了九月十八过来吃喜酒啊,我替广大请你了。
  我替广大!这是什么意思,这明显是在告诉他,广大怎么样,不照样也是我的!愤怒在心里涌出来,是长的还是方的,是硬的还是软的,郭长义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它顶着他,使他在骑出屯街,来到水库大坝时,一个急转弯又折了回来。郭长义折了回来,就已经不是刚才的郭长义,而回到了原来,回到了春天。郭长义被愤怒充斥着,一猛劲就蹬上东山岗自家院子。他进了自家院子,扔下自行车,从厦屋找到铁锨,扛在肩上,就朝前街自家菜地走去。那菜地就在鞠广大家门口,一些天来,他因为不愿看到刘大头在鞠家院子走来走去,一直推迟着挖菜窖的活路。现在,愤怒又回到了郭长义体内,使他再也不怕见谁了,他就是要见刘大头,就是要让他看看,他郭长义是不会被他踩倒的。
  一段时间以来,被惊惧不安袭击,被悔和恨折磨,郭长义很少愤怒,即使在某个时刻忆起春天里与刘大头的对立,忆起屯街上对他生出的恨意,或因恨他而对自己生出恨意,都因一直笼罩在祸难的阴影里,恨没有成为主调。它因为不是主调,而一直没有发展成愤怒。现在,因为刘大头的挑衅,愤怒竟然被彻底解放出来,变成了主调。愤怒被解放出来,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它使郭长义面对鞠广大除旧迎新的喜庆毫无不舒服的感觉了,它使他挖起菜窖来竟然浑身是劲,每一锨下去都踩到极致,每一锨扬起都满天开花。好像他铲下的,是刘大头,扬起来的,是被愤怒鼓胀着的自己。
  那是又一个秋凉宜人的日子,郭长义因为身上有股子饱满的情绪,而觉得秋凉是那么宜人,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沁在了他的肺腑里。他把菜窖挖好,菜窖好,扛着铁锨,跨过地垄,径直朝村部走去。多年来,因为常年在外,郭长义还是很少来村部,尽管也知道,这个掌管国家权力的一级组织,通着外边,通着国家的血管,可因为有刘大头这样的人掌权,他从没正眼看过。郭长义来到村部,凭直觉径直奔向刘大头办公室。事实上郭长义的做法有些冒险了,刘大头上班,很多时候是在歇马山庄八个小队的屯街上转,并不一定就在村部。可是他被一股气儿鼓胀着,顾不上想那么多。果然,村部里没有人,村部里不但没有刘大头的身影,好像有意嘲弄郭长义似的,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所有的门都上了锁,这令郭长义有些意外。郭长义在村部的房前屋后转着,长时间不知所措。原本,他被一股气顶着,是要来揪住刘大头发泄发泄,他憋得太久了,他太想发泄发泄了,可是他想不到扑了个空,扑了个空!郭长义转着,一路的兴奋和激动因为受到堵截而使他的脸涨得像猪肝,他仰着一张/81/
  猪肝色的脸,一圈圈转着,最后,当不得不离开村部,拐回村西前边的小道,他猛地朝路旁的一棵小树扑去。他扑向它,先是朝它挥拳,而后便用脚胡乱踢着,踢着踢着,他大叫起来:“刘大头,你给我听着,你没赢,你早就输了,你虽占了柳金香的身子,可你没占成柳金香的心,她的心是我的,我的——”
  这样的话,在愤怒刚被解放出来时,郭长义并没想到它,即使在向村部奔去的路上,他也没有想到它。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按预期的打算,顺理成章遇到刘大头,狠狠地报复一次,他绝不会想到这样的话。然而,事情往往不由你打算,现在,他不假思索地吐出了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一经郭长义吐出来,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他的眼睛蓦地一亮,仿佛他吐出的不是话,而是一个魔鬼,一瞬间,他吓出一身冷汗。……在粗暴地占有了柳金香的那个夜晚,身体里的感受是怎样的排山倒海,郭长义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当时心里的那个念头:刘大头报废了柳金香,他要进一步报废,他要让柳金香真正感受到他的力量,要让柳金香坚决退掉刘大头派的义务工。可是当他做完了那样的事,从柳金香身子上爬起来,看着眼前赤条条的女人,他竟突然地慌了起来,就像一个不想闯祸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中闯了祸一样。他慌了起来,一步步往后退着,眼睛里闪着骇人的光。在退到门槛边的时候,他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光。就是这时,发现郭长义扇起自己的耳光,柳金香忽地从炕上爬起来,胡乱地穿了衣服,再次朝郭长义扑去,她边扑边说:别这样长义哥,你是好心,你是为俺好,你和刘大头不一样,俺不怪你……
  你没占成她的心,她的心是我的!这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啊!这样一句话,述说的是一种事实,是在柳金香心里,刘大头没有郭长义有位置的事实,这事实其实早就存在了,只不过一段时间以来,它被惊恐和悔恨遮蔽了,一直藏于地下而已。现在,它拱出地面了,它通过郭长义的嘴拱出地面,是愤怒的结果,更是出于一种本能,如同当初占有柳金香那个瞬间。然而,这样一句话,一经拱出来,便不再是一句话,而是一股力量,一股促使郭长义在刘大头面前站稳站直的力量。
  在鞠广大忘掉柳金香,一心陶醉在亲情的无中生有的日子里,一个早已埋到地下的女人的声音在郭长义的生活中破土而出了。这一天,任举胜子媳妇怎么来叫,郭长义都坚持不去参加鞠广大的婚礼,他不去,绝不是因为他还恨着刘大头,而恰恰相反,完全因为他已经没有了愤怒。他不去,是他想静静的,没有打扰的和那样一句话呆在一起。在那个日子里,郭长义最愿意的去处,是那座曾经指给刘大头看,上面长了一派参天大树的老牛山。他选择这座山,跟树无关,跟山有关,跟山的高和离歇马山庄的远有关,就像曾经想上孤山看朋友跟朋友无关只跟遥远有关一样。因为只有远,才使他有机会远离身边的现实,而回到心里的现实当中。郭长义心里的现实,自然跟想上孤山时不一样,那时他的现实是刘大头和鞠广大连襟让他看到自己的惨败,而现在的现实是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让他看到他的胜利。看到了胜利,这是郭长义心里现实中最最重要的现实,是那现实中最最闪光的地方。在那句话冥冥之中从地腹深处解放出来的日子里,郭长义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街上,无论在人前还是在背后,都有一种喜滋滋的胜利者的快感。当然了,咀嚼胜利快感的最佳地方不是家也不是街上,不是人前也不是人后,而是既能看见家又能看见街,既在人前又在背后的老牛山上。这里开阔,这里能够一目了然那些帮鞠广大忙活婚事的人们,这里安静,这里能够听到一个女人在嘤嘤哭泣中的喃喃细语:你和刘大头不一样,俺不怪你。关键是,这里因为寂静,郭长义觉得柳金香的话语会被整个歇马山庄人听到。胜利者的快感,在鞠广大结婚这天晚上,达到了极致。那一天从老牛山回来,郭长义炒了一盘鸡蛋,一盘花生米,烫了一壶酒,饭桌上自斟自饮。郭长义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老婆一些有关鞠广大婚礼上的事。虽看不惯鞠广大老婆刚死就找女人,但腿脚能动了,总归坐不住,需要到热闹场合散散心。其实他的老婆在那天晚上表现得相当反常,一双小眼睛长时间地斜睨着他,好像要在他身上验证着什么。可是郭长义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只是一遍遍逼老婆讲述白天的情景。老婆的讲述,自然是连嚼带骂,什么鞠广大那个丧良心的杂水满脸带笑,什么黑牡丹那个妖里妖气的杂水黑脸擦得就像驴粪蛋挂了霜,什么刘大头陪乡上来的杂水光“马尿”就喝了好几箱。老婆句句带着杂水二字的骂,自然有着丰富内涵,是连带着郭长义一块儿的,可是郭长义什么也听不出来,他只是得意地听着,在他耳朵里,老婆的骂根本不是骂,而是在描/82/
  述刘大头和鞠广大的快意。他耳朵里听的,是刘大头和鞠广大的快意,心里装的,却是自己的快意。其实喝到后来,听到后来,郭长义心里已经什么也装不进了,已经很满了,已经满得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而喝酒了,快意,已经变成了满嘴酒气一腔废话了,他的一腔废话就一个字:好,好,好……
  那天晚上,郭长义并没喝太多的酒,仅一小杯,但他醉得一塌糊涂,怎么上的炕脱的衣完全不知道。后半夜,他从沉醉中醒了过来,他醒来,一开始,还迷迷糊糊,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后来,他看清了挂在窗上的月光,看清了月光下老婆煞白的脸,看清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就这么的,一点点的,他想起了夜晚里的酒,想起了刘大头,想起了鞠广大的新婚,想起了那句在他看来足以能够打败刘大头的话……然而,这个晚上,当那句话再度想起,便不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幽灵,一个女人的幽灵,她好像就停在门外,专门等待郭长义从睡梦中醒来,好跟着月光一起泼洒进来。她泼洒进来,郭长义却再也找不到胜利的快感了,那胜利的快感恍如一场梦,全被搁在了夜的那一边,他能感到的,是与一个女人无限的温存和缠绵,是一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的如胶似漆,柔情似水。也许,她是被鞠广大放出来的,鞠广大和黑牡丹结了婚,就把柳金香放了出来;也许,自从那样一句话破土而出,她就已经跟在郭长义身边了,只是他那时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使他忽视了她身体的存在,或者说,虚无的胜利掩盖了她的身体。反正,在鞠广大的新婚之夜,在胜利感消失之后,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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