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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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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随意聊聊,都在延挨着,都不敢看外面的天色,然而天色渐渐暗了,会有
人来叫她吃饭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她不敢看他,眼梢仿佛觉得他的夹袍动了一
动,她以为他要走,猝然抬头,觉得他要压下来。
    他笑一笑道:“我走了,你保重。”
    她要送,他不让,她便开窗看他。暮色昏昏,她凝视着他移动的身影,心中凄
切,脱口唤道:“爽然!”他向她挥挥手,走了。她瞧见霜上他的名字,知道他是
看到了,觉得非常放心。
    爽然一出门,便拆开宁静给他的信封,借式微的天光读纸上的小楷:
    片片梨花轻著露,舞尽春阳姿势。无情总被多情系,好花谁为主,常作簪花计。
    人间多少闺门闭,门前落花堆砌。隔窗花影空摇曳,近来伤心事,摧得纤腰细。
    每个人都有过快乐的日子,属于他和宁静的,已经完结了。
    张尔珍和程立海在长春结婚,给宁静寄了一张结婚请柬。应生陪她去了一趟。
    尔珍将为人妇,比前端庄娴静了。婚宴上亲眼地拉着宁静讲许多话儿。宁静打
量她半酡红的脸庞,觉得她是真的快乐。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大概就是这样骄傲
满足。尔珍问她:“你表哥呢?”她过一刻才想起来是指爽然,不禁百感交集,掩
饰什么的拉过应生来介绍。大家谈起三家子问路的一段渊源。只觉得人事难料,都
唏嘘惊叹不已。
    这一年七月,宁静离开东北南下。此去料定没什么机会回家乡了,自不免离情
外更添伤感。她翻出地图找印尼。那样远而陌生,香港近得多,就在广州下面。后
来她知道是去香港,开怀了不少。亲友间多有请客钱别的。她自个儿爱去的地方多
去溜达溜达,有时候周蔷陪她,原打算爱吃的也多吃吃,但好胃口没有了。
    同行的有熊柏年夫妇、熊顺生,当然还有应生。到了北平,他们在旅馆下榻。
第二天到机场接应生母亲。
    应生母亲原名潘惠娘,广东梅县人。常对系一条垂地紫底彩花沙龙裙,上衣印
尼人管它叫谷拍雅(KEPIJA),紧紧的抿出一环肉来,有时候也穿穿旗袍裤子。她
颈腕上的哩嘟噜戴着金链金镯,右手无名指上套一只玉戒指,缀着她粗糙的浅棕皮
肤,有一种土豪乡绅的珠光宝气。她的相貌倒是和蔼的,应生却并不像她。随潘惠
娘来的是一个望五十的瘦削妇人,熊家都管她叫三嫂。
    初听客家话,宁静觉得简直身处异域。在她,客家话有不可抗拒的排斥意味,
一锥锥钉得她千疮百孔。过几天儿她略略能听了,简单的、慢板的。那是一种教她
孤独的语言。
    宁静很快就感到潘惠娘和三嫂对她的敌意。潘惠娘除了机场里上上下下把她审
阅一通,就压根儿没正眼瞧过她。她告诉应生了,他说她敏感。
    他们在北平逗留十多天,行程安排得很松动。熊柏年是识途老马,充当导游,
领他们逛天坛、故宫、颐和国、北海、西山、长城……他们老一大堆人挤到一块儿,
宁静一个人拉在后头,也没人睬。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长城了;临风伫立城上,长城
外是她大豆高梁的家乡,长城内是她独在异乡为异客。
    然而日子逐渐难过,她惊觉她是一个人离乡别并,另外的一大堆人,在她生命
中什么都不是。
    到上海的火车上,他们买的是软卧。潘惠娘硬要宁静出去坐硬座。宁静听不大
懂,只见她一只手一味往外扇地赶她,她辫子一甩气冲冲地出去了。熊太太让她进
熊家的软卧厢她也不接受。
    火车“公洞公洞”的在轨道上驱驰,田畴绿野刷刷地飞逝。应生出来陪她坐。
    她硬声道:“你妈又没要你出来。”
    “她老人家,你何必和她计较,我陪你就是。”
    当时你大可以为我争取争取,她想。
    那样的女性,年轻的时候让婆婆踩,自己当了婆婆,理所当然地踩媳妇儿。这
根本是因袭的恶性循环。
    应生道:“你就将就点儿,老人家,哄哄她不就结了。”
    宁静怒道:“我还不够将就,你妈存心转登我你看不出来?别忘了我还不是熊
家的人呢。”
    他忿地盻盻她,不再吭声。
    熊柏年在上海市的西郊区盖有西式洋房,应生的堂哥哥熊广生和堂妹妹熊丽萍
就住在那儿。抵达上海的那一天,大家都累,不打算再到哪儿,晚饭后便在客厅里
济济一堂地喀嗒牙儿。宁静缺席。应生劝他留下,省得别人问起他难交代。宁静多
半听不懂,干瞪着眼发呆。潘惠娘或三嫂开腔时她浑身汗毛都警惕地竖起,随时预
访她们又在弹劾她。往往也听到。“赵宁静”三字被提起,赶紧收慑心神聆听,但
话已经讲完了。有时是她听错了,有时是她错过了。熊丽萍特地邻着她坐,撩她说
活儿。丽萍是典型的上海时髦女性,二十二三岁年纪,浓妆艳抹,花里胡哨儿的。
随时脚一跺,发一蹦,又活澄又跳脱。宁静陡地听到潘惠娘说她,捉摸不着说什么,
只听丽萍道:“大娘,你有一个长得这么俊的媳妇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潘惠娘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欢东北人。”
    宁静清清晰晰听入心中,她发觉厅里的人都在注意她,便假意拍丽萍道:“老
婆婆才刚儿说什么来着?”
    众人才恢复自然。熊广生问道:“爸爸你不是说要拖一年的吗?怎么倒这样快
下来了?”
    熊柏年带几分侥幸地告诉他旗胜失火的事儿:“……想起来真得谢谢那场火,
把俺们解救了。”
    其实熊广生早于信上获悉这回事,这般问他父亲,是给他父亲机会在没有听说
过的人面前演说罢了。
    宁静恨视着他们,想她和爽然,双双落得他们这样揶揄嘲弄,心中大感凄凉。
    她念念不忘爽然写给她的上海小吃,但他们每每上“老饭店”“大三元”“老
正兴”这些有名饭店。虽然这些大饭店各具特色,老正兴的鱼她亦赞好,但爽然给
她写的、她至少得吃一两样。一次他们去外滩,经过“王家沙”,她悄悄跟应生说
;“听说这儿的拌面很好吃。”
    应生朝里张张道:“脏得要命,妈妈哪里能惯。”
    “就咱俩来好了。”宁静道。
    应生粗声道:“那有啥好吃的,别小孩脾气了。”
    他如今只是唯母命是从。对他,宁静不奢望什么了。换了爽然,早已扯了她过
去打一场风卷残云的大混仗了。
    上海这地方,除了有限的黄浦江外白波桥哈同公园,没有什么可去处了,熊柏
年和熊广生忙着结束中药行的事,丽萍天天陪她母亲、潘惠娘和三嫂出去逛公司。
宁静一个人一间房,独门独院地过起日子来。
    这天早饭广生突然问起爽然的近况,只有熊柏年答他:“也难为他,旗胜烧了,
够他受的。听说到上海来了。”
    广生道:“不可能把,他来了怎会不找我?”他接着自语道:“让我到他舅舅
家打听一下吧。”
    她恍然若失,想问问爽然的舅舅家在哪里。她和他可是立足在同一个省里的!
但,这时候,还见面做甚。
    她吃得最慢,只剩她一个了,便撂下不吃,一径到应生的房间,问他去不去散
步。手刚搭上门柄,顺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宁静对顺生毫无好感,想过一忽儿再
来,尚未举步,“林爽然”三字一剑剑插入她心上。她留了个神,只听顺生说道:
“………我说的错不了,准是那姓林的知道了,所以不来找广哥。”
    “对,他和广哥交情不错,到了上海决不会不联络他。”应生道。
    “可不是……喝,知道了又怎地,广哥不知道就行了。”
    “万一广哥找到他,那可说不定。”
    顺生道:“他没凭没据,广哥也不会信他。……嘻嘻,俺们做得严丝合缝的,
除了你、我,和那放火的,谁知道,就算穿底儿了……”
    宁静只觉脑里轰的一响。
    外面光天化日,但她心里的天已经黑尽。方才的一阵急跑,使她汗水浸浸的。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关系了,她一条命,也抵不了爽然的一场劫数。她匆忙间没有带
钱,只得沿着大路走。初秋的太阳还是毒,她却无知觉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
哪里,抬眼环顾。觉得地方有点眼熟,问问才知道是南京路,直通外滩。她疯狂地
来回乱走。她记得“王家沙”就在这附近。她得吃一碗“王家沙”的拌面。她找了
很久才找到,却恍然记起没有带钱,真是什么都一波三折,她满脸汗水眼泪,在店
门呆站了个多时辰。吃饭时间,食客一批批来了又去,忙得那胖老头儿颠着大肚子
跑来跑去。看样子是老板,系一条乌漆麻黑的围裙,不时调过眼睛望望宁静。他抽
个空档问她是不是要吃面,她猜着他的意思,摇摇头,老板又忙他的去了。宁静不
死心,眼巴巴看着那些熏鱼蹄膀渐渐少了。老板着她仍流连不去,问她有什么事,
她嚷嚷道;“我没钱。”老板“哎哟”一声拉她进去,觅个位子她坐了,径自给她
上一碗熏鱼面,道:“你吃吧,算我的。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东北人。”
    “哦!”另一边有人喊他,他应了,回头又催她吃。
    宁静想自己的亲人,还不及一个不相识的老头儿待她好,心中好生凄惨。她为
爽然吃的心情,多于吃的心情,东西便吃不出味儿来。但因为饿了,又特爱吃面,
便呼噜呼噜地吃完,打个饱嗝,棒极了。
    她跟老板说明天给送钱来,他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说:“算我的,算我的。”
他送她到门口道:“认得路吧!”她点点头,却往外滩的方向走。
    她拐个弯,挨店细看,横匾竖匾门联门牌… 一都看了。来到一家爵士茶庄,墙
上一张节目单,题上“天籁雅集鼓书场”。右边是一个丰腴妇人的半身照,微笑着
向右方斜斜地望,满足现状地笑;左边是三只堂堂大字“章翠风”,下面是“日夜
演奏,北方书场”,还有“日场三时,夜场七时半,地址西藏中路242 号”。宁静
想可惜没有钱,要不然倒可看一扬。节目单的下半小截是“中亚织造厂门市部”的
广告:专售各种大小被单、各种大小毛毯、各种大小枕头……
    宁静笑起来,这样看法儿,真要发神经了。她到黄浦江畔踯躅了一个下午,什
么都不想,光看着匆匆路人袂梢裾底的上海风日。黄昏时分,她雇三轮车回熊家。
路很长,从夕暮驶入黑夜,簸簸顿顿,教人想到乖蹇半生,最后仍是独自一人睁着
眼睛走进黑暗里去。她只希望永远走不到尽头。
    她叫开门的老妈子付钱,拖拉着脚步踏过院子,听到蟋蟀叫。她和爽然,竟完
不了斗斗蟋蟀的心愿。屋里聚了一厅人,她正眼不瞧他们,低头疾步上楼。应生喊
她,喊了好几声,愈喊愈凶神恶煞。他气烘烘地冲入她房间。连珠炮似的吼道:
“我问你,你跑到哪儿去了。俺们啥都搁下了找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你这也太不
像话了,也不想想俺们会有多担心……”
    “担心个屁。”她嘟哝道。
    应生不会骂人,字汇少,句法不变通,一点搔不着痒处。
    宁静懒得理他,长着脸拖出皮箱,打开衣柜呼噜呼噜搜刮净尽,坐在床上叠将
起来。
    应生软了口气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你要走?你走到哪儿去?”
    “回东北。”
    “什么?”他坐到她对面道:“回东北?别忘了我们是订了婚的……”
    “咱们解除婚约。”
    他吓了一跳,摁着她的手不让她叠,道:“小静,到底啥事儿你说清楚,别让
我不明不白的。”
    她毒毒地仇视着应生。这个人,她该为爽然给他一个大耳光。她气一提,真掴
了,响辣辣的一大巴掌,五条红烙的指痕,她的手也砭砭地痛着。
    他本能地抚着脸颊,呆望着她。
    她恨恨地道:“你这样卑鄙,把旗胜烧了!这一巴掌,我是替爽然给你的。”
    她继续叠衣裳,没再看他。顷刻,她听到门响。他出去了。
    第二天,应生送宁静到车站,没有向其他人解释,临走她到“王家沙”还了钱,
买了两只金华火腿。应生跟她说,他在上海等她回心转意。
    没有人想到宁静还会回来,她自己也没想到,而且那么快。
    众人猜是小两口儿怄气了,她脾气又倔,回来倒不是奇事。只是她一个女孩儿,
大老远的从上海到北平再到沈阳,胆子之大,够唬人的了。
    清秋天气,宁静鼻子吸吸,嗅的全是大漠金风,黄甘黄甘的,吹着她长大的,
一草一木,那和她有过承诺誓盟的。她听过的,看过的,仍然和她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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