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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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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他顿一顿又笑道:“两人同在一个地方那么多年,到今天才碰面。”
    “我在香港,不大到这边来。”
    他点点头,店伙来告诉他们有位子了。
    点了菜,他又道:“你住哪里?”.
    “香港坚道附近。”她说。
    “哦,那是半山区……”说着手一扬道:“我就住在这里附近。西洋菜街,听
过没有?”
    她歉笑着摇摇头,把一杯茶拧得在桌上团团转。
    “过得好吗?”这句话他忍了很久了。
    她抿着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这句话问得不该?”
    宁静抽一口气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样等于没有说,他不响了,故意用指甲敲桌,敲得劈里吧啦响。瞅瞅看他,
老了,越发的孩子脾气了。他又左顾右盼,看看菜来了没有,这一望倒真把菜望来
了。
    他执起筷子,却不吃,让筷子站在左手食指上,微仰着头呢哝道:“几年了?”
随之甩甩头叹道:“懒得算。”
    宁静却声音平平地说:“十五年了。”
    “东北话都忘光了。”他说。
    “广东话却没有学会。”刚才他点菜,她就听出来他的广东话最多只有五成。
    十五年,算来他已是望五十的人了。她黯然低头,赶紧扒两口饭,饭粒咸咸,
湿湿的尽是她的泪水。
    他问她要不要辣酱,她不敢抬眼.没理他。他看出来了,不做声,在自己的碟
子里加了点,道:“' 春来堂' 我常经过,却万万想不到是他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熊应生。
    “他可好?”
    宁静提高了声音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娶妻纳妾,置地买楼,风光极了。”
    他“哦”一声,拖长了,好像有所玩味似的。
    “有没有孩子?”
    “他有,我没有。”她说。
    他没有问原由,她却想起了千般万种。当时坚拒给熊家生子,原就是为了守着
对面这个人,以致熊应生决意纳妾。这种话,在相逢异地的此刻,自然是不宜提,
更不必提的。
    宁静还是很激动,他却好像没有什么了。吃得很多,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头,
剔剔牙说:“我就是不能吃菜,牙不好。”说着扣扣上颚两边:“这里都是假的。”
    宁静挟两筷菜道:“奇怪,人过中年,总是会发胖的,你反而瘦了。你瞧,我
肚子都出来了。”她摸摸微隆的小肚子,嘴角有一种温饱的笑意。
    “我劳碌奔波,哪能跟你养尊处优的比?”
    宁静皱一皱眉,放下筷子道。“爽然,我本来不跟他的。”她的意思是当时她
南下广州,还并没有本着追随应生之心。
    爽然误会了,以为她是指她负情另嫁这回事,便道:“那也好,至少他成就比
我高得多。”
    她自顾自说:“我一个人,实在也没办法。”于是她告诉他怎样在广州与熊应
生会合,来香港定居,熊家仍旧经营中药行,又在新界广置草菰场,生意愈做愈大。
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继有人,应生便纳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两个儿子。
宁静也有略过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独居别室,与熊家俨然两家
人似的。
    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到。撑着头端详她,只见她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会给人
一种发泡的感觉,
    “家里都好吗?”他问。
    “父亲过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还在东北,现在按月汇钱给他们。小善大
了,还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气又说:“你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们怎会还在。”
    宁静望望门外,街上都垫上夜色了。门边蒸包子的厨师把笼盖一揭,白蒸气热
呼呼地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后的白天的时刻也让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东北和
爽然在“小洞天”吃饺子的事来。她已经很久不想这些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问她。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好,我晚上七点过后总在家。”他在美国念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在中环的一
间贸易行任职。
    他给她留了电话,说:“有空打电话来吧!”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次日宁静果真去了,爽然下楼接她。他住在四楼,进门一只小白色鬈毛狗绕着
宁静的脚踝使劲嗅,爽然用脚面架起它身子赶它,边道:“阿富,别淘气,去,去!”
又笑向她说:“房东的。”她笑一笑,随他进房。她原料必会积满衣服杂物,谁知
马马虎虎还算整齐。
    他笑道:“你说要来,我刚打扫的。”
    她看见衣柜门缝里伸出一角毛巾,手痒把门一开,里面衣袜烟酒等东西纠作一
团,她忍不住笑道:“都打扫到衣柜里来了是不是?”说罢合手一抱道:“让我替
你弄嘛!”
    爽然正在倒茶,忙抢了下来:“不行,不行,你是客。”
    “你但愿我是?”她盯着他说。
    他望着她,冲口道:“我但愿你不是。”
    宁静抱回衣服,坐到床边慢慢叠。道:“你喝酒?”
    “一点点罢了。”
    “也抽烟?”
    “抽的不多。”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算一缸满满的烟灰烟头。
    爽然朝那方向望去,解释道:“昨晚上稍微抽多了点。”
    宁静想大概是再见她,心事起伏,无法成眠,才抽多的,也不再问了,喟叹一
声道:“我想了整晚,失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回来。”
    “不可能的。”爽然一句就把她堵死了。
    她却不死心,又说:“世事难料,就拿我们再见的这件事来说,不就是谁也料
不着的吗?也许………”
    “小静,”爽然没等她说完便说:“我们年纪都一大把了,过去怎样生活的,
以后就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吧。”
    “不快乐也不去改变吗?”她低声问。。
    他不答,忽然恼怒地说:“其实为什么还要我们见面?”
    宁静怨目望望他道:“我以后不来就是了,你何必发脾气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宁静离开,都没有怎样说话。
    说不来的,她第二天倒又来了,连电话都没有给他打。爽然正要开口怪她,她
却抢先说:“我反正闲着无聊,你就让我来吧。”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一天一天来了,爽然一天比一天的不能拒绝,后来干脆约在中环等,一起到
他家。有时候宁静先来,到旺角市场买一些菜再上他家,渐渐与房东一家和阿富都
混熟了。晚上宁静并不让他送。他上一天的班,身体又不好,往往十分劳累。她这
样天天夜归,熊应生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就是知道了,吵两
架也就完了事儿,爽然却隐隐有些担心,怕一旦情难舍,而又不能有什么结果,会
变得进退两难,他更怕万一宁静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半生荣华富贵,会转眼成空。
    她一直催促他找新房子,自己也帮他找,总说:“你又不是没有钱,怎么不找
好一点的地方?这里狗窝似的,怎么住得下去?”他的搪塞之词总是:没有余钱,
都寄到乡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宁静发作了,说;“你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老
要我长途跋涉地来看你,你于心何忍?你好歹为我做一件事。”他点头答应了。
    爽然的心脏和肝都有毛病,常觉困倦,和宁静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态,弄得她
意兴索然。这几天却是她不舒服,到礼拜天早上才上他家,他还在睡觉,差不多正
午了,才翻身翻醒看见她,搔搔头打个呵欠说:“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分。”她看看表答道。
    他使尽全力伸个懒腰,满足地叹道:“累极了!”沉吟一下又说:“对了,我
买了两张' 状元及第' 的票子,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去。”
    她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兴致,便附和他乐起来。百老汇电影院很近,两人步行而
去。这时已是入夏时分,众人单衣薄裳,走在弥敦道上,汗湿浃背,都有种形露体
现的感觉;热气加上汗臭,特别让人感到尘世原是凡俗之地。
    他们买了爆米花进场,看票的人却粗鲁地说:“喂,这票子是昨天的罗!你们
不能进。”
    两人细看那票子,果然戳着昨天的日期。宁静正想离开,爽然却拉着她往里走,
看票的忙拦道:“对不起,这是公司的规矩,票子过期无效。”
    爽然瞪大了眼,高声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买了今天的票子,
是你们的人搞错了,关我什么事,我难得看一次电影,你这算什么态度……”戏院
大堂围了一圈旁观的人,有的上前劝解,站着的人都说“有事慢慢讲”。爽然仍旧
兀自乱嚷,也嚷不出什么名堂,只一味强调“我难得看一次电影”,手里的爆米花
迸了一地,让围观的人踩得劈里剥落响,还有已经进场的人跑出来看,宁静尴尬得
脸都发烫,上前拉又拉不住,急得只顾喊他的名字。最后有人把主管找出来了。主
管矮矮胖胖客客气气的,问明原因。向爽然赔罪道:“对不起,大概是我们的人弄
错了,误会而已,误会而已,真是不好意思。”随即打发人去搬两张椅子,搁在最
末一排座位后。
    片子已经开场,爽然愣愣地捏着只剩半包的爆米花,也不看。宁静以为他还在
生气,低声数落他道:“你明明自己不小心买错了票子,还一味怪人家,发那么大
的脾气,多不好看。”
    他瞧也不瞧她,声音硬硬地顶道:“你那么嫌我,就不要黏上来。”
    她气得呼吸都急促了,转脸看他,银幕的雪光射在他脸上,瑟瑟闪动。那是一
张冰冻的脸,寒气袭人的,可以把她也冻成冰。她心一软,把一口气咽下去了。想
他不过要给她一个意外,让她高高兴兴地看一场戏,出了岔子,他脸上下不来,恼
羞成怒,也是常情。这些月来,他暴躁的脾气,尖刻的言词,她都趋于习惯了,也
不知咽下了多少口气。
    过一晌,她试着逗他,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玩升官图,总是我当状元?
现在戏里演状元的钮方雨,也是个女的,可见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有作为。”
    “那当然。”爽然道:“你们可以理所应当地仰仗金龟婿,沾他的光。我们若
靠太太提携,难免受人家耻笑。”
    这一口气她可憋不下,咬一咬牙,豁地立起身,反身就走。爽然后悔不迭,握
住她的一只手,好一会儿,哑声迟疑地说:“小静,……我老了,脾气不好。”
    宁静一阵心酸,跌坐回去,哭不成声。他在暗里牢牢握住她的手。
    这一天,她没有和爽然的好,预备早来买一些菜,临时却换了主意,先绕道至
花园街。多年前,她听一个朋友说过,这里的一  个寺院里有卜卦算命的,灵得很。
近来和爽然大吵小吵,和应生  也大吵小吵,实在不知未来如何。她相信迷信也是
一种把持。
    寺院前殿静无一人,宁静四下张张,并不见任何卜卦算命的摊子。正疑惑间,
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胖和尚出来了,看见她顾盼的样子,上前问道:“这位施主,
来上香?”
    宁静道:“不是,这里不是有一个卜卦算命的摊子吗?”
    “哦,那个摊子呀,早就没有啰!”
    宁静惘然若失,拽一拽手袋,正欲离去,黑袍和尚又发话了:“施主必定在那
里算过,如今仍旧找来,也算是有心人。贫僧也略通一些面相之术,施主不嫌,可
以赠你两句。”
    她眼睛都亮了,欣然道:“大师请说。”
    “施主晚年无依,未雨绸缪为上。”
    宁静悚悚心寒,只一霎,便强自镇定,依礼问道:“大师法号……  ”
    “善至。”
    “多谢大师。' 宁静谢毕,步出寺院,阳光炎烈,她的心却一阵凉似一阵,也
无兴买菜,直上爽然家。
    她仰躺床上,凝视着桌面爽然的照片。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经十分
阴沉。她想把相片拿来细看,又懒得起来。那是爽然在东北照的,淡黄了,专司浸
蚀回忆的黄,从浓而淡,好像要把整帧相片浸蚀掉。回忆应该不是冲淡的,是浸蚀
的,她想。相片里的爽然是笑着的,黑密的发,齐白的牙,还有阳光,但里面的晴
天出不来。在这里她只觉得阴冷。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愿了。当初似乎不可思议,然而思量之下,希
望还是有的。天天夜归,是存心挑起应生的反感,候机提出离婚;更好的,是逼他
提出,她好索取赡养费。跟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得不到,捞个十万八万,在他不过
区区数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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