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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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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一时却不愿与爽然太近。因前一晚没睡好,她坐在牛车上头壳儿一顿一顿地
只管打瞌睡,离开抚顺煤烟呛呛的空气越来越远了。
    三家子的佣人通常都是半休养状态,而且山高皇帝远,跟自由身没两样,算得
是肥缺。李茵蓉死后,服侍她的永庆嫂就请求到三家子来,另外和管家阿瑞阿瑞嫂
夫妇照料一切。厨子祥中去年已调到沈阳去的。
    宁静独至,佣人们除了感到奇怪外,并不如何谈论,他们向日是明白这小姐的
脾性儿的。宁静素昔不惯晏起,都是晓色泛窗便醒的。用过早饭,总到后面河套散
散步。接近八月节,天候便凉了,她多穿衬衫长裤,外披毛衣,到附近田里看张尔
珍。她和尔珍以前有过心病,但如今当不复提了。尔珍原在沈阳念书,中学毕业后,
便回到三家子家里,农忙季节亦下田帮忙收割。
    这天宁静到田里找尔珍,只觉得一片秋气新爽,触眉触目皆是金风金闹。她捧
着一包鱼皮花生津津的吃,喀嗒一咬,很戏剧化的一响,十分夸张,似乎多远都能
听到,她一面为这种夸张开朗起来。
    田里的人都戴顶草帽弯腰屈膝的,无法辨出谁是尔珍,还是尔珍先喊她,扭头
跟一个老头儿招呼一声,然后快步迈近,尔珍晒黑了,样子较前更结实成熟。宁静
请她吃花生,她手脏,宁静便一粒粒抛进她口中。两人寻个所在席地坐了,没中心
的瞎扯,有时宁静只顾着自己吃,尔珍脚尖踢踢她,才又给尔珍。
    “你和程立海怎样了?”程立海是尔珍同学,和她相好了有一阵子了,目今在
长春做工。
    尔珍见问,托腮道:“没怎的呀!”
    “什么时候办喜事儿?”“喀哈”又一粒鱼皮花生。
    尔珍咧咧嘴笑道:“八字没一撇儿没影儿的事。”
    正说笑着,一辆马车达达迢迢的跄跄而来,长“吁”一声停了,车伙儿尘脸尘
腔地向她们嚷道:“喂,大姑娘,借问一声,姚沟该搁哪儿走?”
    尔珍跑上前去教他。这情景于宁静异常熟悉,她怔怔的梦里梦外起来。
    这是客座马车,挺光鲜,猜是有钱人家养的。车上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
头发抿得黑腻腻的,但经这长途,有些章法大乱。他望望宁静,还不曾怎么样,便
问完路了。
    尔珍回来滔滔地说:“走错了村子了,这一耽搁怕要过午才到得。哎,车上那
个人怪利索的,身旁搁着医药箱,说不定是市里的大夫,架着金丝腿儿眼镜的!”
    宁静不答腔,尔珍接问:“你说的那个表哥,可也那个样子?”
    宁静下巴吊吊,扁扁嘴,似乎认为她多余,笑道:“体面多了。”
    “真的,有机会让我见见。”
    “有机会的。”
    宁静回家,一日无事,次晨睡醒.她且不起身,躺着着外面的鸽子刮刺刮刺的
飞,翅上晨曦漾漾,大约时间尚早。
    有人叩门,她黏声问道;“谁?”
    永庆嫂在门外道:“小姐,有人来找你,说是你表哥,厅里等着。”
    宁静忙掀被道:“来了。”这个野人!一大清早的。
    她马马虎虎梳洗换衣,到得正房客厅,不见有人,心中纳罕,不觉站到门儿边
四下逡巡,不防爽然打斜里冒出来,签着身子,一手高撑门框,一手叉腰,嘻嘻盯
着她笑。她骇了一跳,怔怔的仰望他,他那样的姿势,像是随时要压下来,非压得
她喘不过气不可。她发觉他一直在凝视她的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使她几乎立
不稳。正值永庆嫂奉上茶来,两人始如梦方醒。
    爽然厅里嗖的一坐,二郎腿一跷道:“好意思,自己偷偷溜来了,企图躲我。”
    宁静卷着辫子做鬼脸道:“谁躲你来着……”
    “和赵伯母赌气了?”
    她跌坐下来哼道;“穷人乍富,挺腰凸肚不过也不全是因为那个,人家喜欢
住这儿就是了。”
    “这样倒好,不怕你阿姨为难我。”
    她眄他一眼间:“你怎么知道的?”
    “我给你阿姨送布料去才知道的,他们说你在这儿。”
    “哼,也不派人来打听,不怕我死去。”
    “唉,傻丫头,早打听过了,你正在气头上,难道还正门进出讨钉子碰不成。”
    宁静“噗嗤”笑出来,小心眼儿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阿姨送布料去的?”
    爽然翻翻眼,抓抓脑袋瓜儿答道:“大前天。”
    她心绪一沉。隔了两天,隔了两天才来看她,那么他待她到底有限。
    他突然趴到桌上手肘支台的说:“嗨,听你爸爸说他抚顺市也有房子,怎么不
到那儿住去?”
    “这儿不好吗?清静!”
    “过年过节就成了冷清了。”
    “你少担心,我有朋友在这儿。”
    他无奈,转过身来脚一蹬,坐到桌子上。背着她说:“去去去,住到抚顺市去。”
    宁静只看见他的头发让他甩得微微弹起,非常任性,竟又叫她不安。
    他两掌按桌一旋,面对着她,一边用脚踢她的椅子:“去去去,这咕喽儿儿像
啥,几棵破树几条破河,稀罕它什么?”说着仍踹她的椅子。
    “你别穷叨登好不好?”宁静嗔怪道。
    他住了动作,她不等他反应,趋吉避凶地说:“俺们找尔珍去,她说过要见你
的。”
    爽然每过个把天儿必来看她,不是游说她搬到市里去,就是要接她到他家里过
八月节。宁静无论如何不肯,骗他说八月节她答应和尔珍家过,实际上她尔珍那边
亦推了。
    他每来都行色匆匆,好像这儿是他养的小公馆,生怕东窗事发,所以未敢久留。
当然爽然得空儿时总多耽耽,可是宁静不明原委的老觉得万般委屈:他,那个野人,
在她生命中这样名分不确,心意难测;然而如今她魂魂魄魄皆附到他身上似的。她
尤其不愿见他的家人。不愿见他在人群中的风采怡然。单单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是
她的,至少她是他的;他一入世,就变得远不可及。
    中秋前夕,爽然因宁静坚持不一块儿过节,陪了她一整天。将近黄昏,他们正
房台阶上铺张抚顺日报,吃着他买来的葡萄,他提着一嘟噜,一枚一枚嘴里扔,连
皮带核的吐出来,她则一瓣一瓣慢慢地剥,剥干净了才吃,吃完又细细舔指缝间的
葡萄汁。
    她要他讲他在上海的事,他没好心地敷衍两句:“啥也没,念书,念完书学做
买卖……倒不如你讲你伪满时的事儿。”
    她心里一搐,别过头去不搭理,他以为她以牙还牙,只得罢了。
    她想到明儿爽然就快快活活地与家人过节,丢下她一个人孤孤伶伶的,偏偏是
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怨不了谁,竟是不大懂得自己。
    爽然忽然道:“其实你不来倒好。”
    她反应敏捷地问:“为什么?”
    他不能告诉她由于他沈阳抚顺行踪飘忽地跑,已引起那边闲话喧天,她倘或去
了,说不定会受屈。他吃一枚葡萄,连皮带核吐出来,把各事脑里过一过道:“有
啥好去的,我又不能单独陪你,我宁可自己来看你。”
    她抿嘴一笑,鼻子酸酸的。她不是他人群中的人,在他的人世上,她是没有立
足之地的。
    这时满地秋风黄叶在打滚,台阶挡住了上不来。强风一扯,树上老叶都嫁风娶
尘各自随缘去了。两人看得心中凄恻侧的,都说不出话来。
    爽然撑膝起身,舒一口大气;“我过四五天再来,熊老板到抚顺,我得招待招
待。”
    宁静心不在焉的说:“看你衣服多埋汰,抖楼抖楼的。”
    他浑身扑扑又道:“听见了没有?过几天再来。”
    “你来不来干我啥事儿?”
    爽然听了非常不受用,走过天井时,空气有点僵僵的,他们互相猜疑起来。
    中秋节晚上,天没黑齐宁静就窝到炕上,用棉被把自己密密盖严,张大眼睛看
月出。永庆嫂喊她吃饭,她说有月饼,不吃了。月饼是尔珍上午送来的,搁在台上。
她最爱吃自来白,翻身看看有没,却全是别的样式。她懒懒的蜷在被里,聆听着外
面孩子们追逐戏耍的噪吵声,好像有一队与月亮同时出没的魑魅魍魉,吱吱喳喳的
在讲鬼话。
    她仍住在西厢,因此月亮一升她便感到它的王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
秋波粼粼,她应付不及,一头埋进被窝里,哭起来,忽然真的觉得很冷清,冷得要
抖,而这长长一夜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哭着哭着,不知怎么极想到抚顺去。真
的,到抚顺去,和他近近的,在人群中看他,看他在人群中的喜笑怒骂,试试他们
是不是真的不相干。
    她揩干了泪,兴奋起来,挑一块提浆月饼吃下。
    中秋过后,宁静对这念头一直惦惦不忘,徘徊一阵,又冲动一阵,终于在第四
天下了决定。因为抚顺那边的老妈子及管家她不熟稔,亦不了解她的起居习惯,惟
有把水庆嫂带着,同时有人到沈阳告诉赵云涛。
    抚顺市的东六条至东十条,属于高尚住宅区,全是日本式房子,赵家的位于东
九条,绛瓦红墙,四面围着修平了的榆树,通向正门的小  径两旁植了夜来香、唧
唧草、茉莉花等各色灌木,正门进去是玄关,上两级台阶有一扇嵌花玻璃门,然后
是一条宽廊,右手两间睡陆房,左手一间睡房,另一间客厅餐厅并着,再里面是厨
房厕所,出去便是后院,种了几畦蔬菜。
    宁静是上午十点多到的,管家老刘紧张得什么相似,连忙打扫地方。宁静叫他
慢慢来,玄关处脱了鞋,光着脚丫各处瞧瞧,这地方地小时候住过,还有塌塌米的,
现在都揭去了。她指定住右方向着出院的房间,老刘便去置办一应用品。永庆嫂替
她拿来一双鞋蹋拉,她趿了,心意一转,又让出来,吩咐永庆嫂替她雇三轮车。
    她进房里换上一袭浅蓝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揽镜照照,理理衣发,永庆
嫂即来报说车已雇好了。
    她记得爽然提过他的绸缎庄在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立匾注明苏杭绸缎。
一路上。她紧张得胃里发空,此去是要给爽然一个大惊喜了,她到底听他话来了,
他呢?他仍是孩子气的一口白牙不可收拾地笑着瞅她吗?不知道那个熊柏年走了没
有?可不要碰巧爽然下三家子去了。
    旗胜绸缎庄的横匾一入眼,她便减停付钱。她希望自己走过去。欢乐园是旺区,
人比较多,来来往往地打绸缎座门口经过,她每一步心一痛。看着那横横竖坚的布
匹和不时挡她视线的行人,有点缥缈之感。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形她都设想过了,但
依旧不免为即将面临的命运心怯着。
    其实还未走得太近她已看见店铺角落里的爽然,着棕色薄呢西装,黑窄领带,
正两手坠坠地插在裤口袋里和一个女孩儿笑聊着。女孩儿披过肩长发,饰粉红蝴蝶
花夹,穿一件粉红薄绒洋衫,小圆领、束腰、下摆斜大,脚上是刷白的高跟鞋。她
个子本就高,这一来几及爽然的眉额。因为身子一直是侧着的,脸庞看不大清楚。
宁静在门口愣了半晌,决定不了如何是好,一个店员过来道:“小姐,里边儿看。”
爽然闻声盼来,见是她,“咦”一声,诧笑不已,两手伸出裤袋迎来。一头一脸的
诧笑泻得她满襟都是。因为店外和店里有一级之差,爽然高踞级上,她昂首望他,
觉得他摇摇欲坠的又要随时压下
    “他笑问:”偷偷溜来了?“
    她道:“什么溜来留去的,我可是背行李挑箩筐搬来的。”
    “真的!”他开心道:“来,我给你介绍。”
    宁静进去,看清那女孩,竟是浓丽,大眼大鼻子大嘴巴,这样大法儿,好像可
以容纳许多表情言语,又可让它们泛滥。宁静第一个印象,觉得她定定比自己福厚。
    爽然道:“她是陈素云……这是我表妹赵宁静。”
    素云热烈地道;“哟,就是她,怪道呢,你那样着急地……”
    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宁静答。
    素云道:“那次爽然送布料到你家,知道你回三家子,急得什么相似,当天就
要连夜去,还是我说他别漆黑地摸人家门口,他才改了第二天的。”
    宁静也不知道她讲这番话用意何在,瞟瞟爽然,他无事人般的笑着。问她。
“你是住在东九条不?”
    她点点头。
    素云提议道:“俺们一块儿吃中饭好了。”
    宁静咬咬下唇:“不了,说过回去吃的。”
    “没事儿,回去告诉一声得了。”
    宁静无助的望望望爽然,掂掂掇掇的始终不愿。便道:“不了,改天的,还是
你们去吧,我先走了。”过后出店门走了。
    素云不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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