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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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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只是什么也说不出,而且也不想说。
吃午饭的时候,K和我相对而坐。由女佣人伺候我们。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难以下咽的饭。吃饭中间,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也不知夫人和小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三十七
“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没再露面。K静悄悄的同上午一样。我也呆呆地沉思起来。
我想当然应该向K表白自己的内心,然而又觉得机会已经过去了。为什么刚才我不打断他的话,来个反击呢?这仿佛是个很大的失策。至少应该在K说完之后,当场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也许这样还会好些的。如今K已经表白完了,自己再去作同样的倾诉,我再三考虑也觉得不妥。我不会这种不自然地取胜的方法。我的头被悔恨摇晃得犹豫不决了。
我想,K要是再打开隔扇走进来就好了。刚才我就象遭到突然袭击一样,没有丝毫应付他的准备。我决心这次要把上午失去了的东西夺回来,于是时时睁大眼睛盯着隔扇。然而那隔扇却总是不开,K一直静静的,没有一点响动。
不大工夫,我的内心渐渐被这宁静扰乱了。一想到K在隔扇那边正想什么,便觉得无法忍受。平时我们虽然总是这样,隔着一张隔扇,常常一声不响。但那时他越是安静,我就越加忘记他的存在,这本来是一般常态。我却被弄得失去了常态。但是,我不能自己主动去打开隔扇。一旦错过了说话的机会,我只好等待对方能再给个时机。
后来我竟坐卧不安,倘若硬呆下去,说不定就要闯进K的房间。我无可奈何地只好站起身走到廊子上,又从这里来到茶室,毫无目的地把铁壶里的热水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然后走出家门。我仿佛在故意躲避着K的房间,就这样站在了大街的正中央。当然我也没有可去的地方。只是因为安静不下来,因此去哪儿都无所谓,就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过年的大街上。可是无论怎样走,我的脑袋里都是装满了K的事情。我也并非为摆脱K而闲转,我只是一边徘徊,一边仔细琢磨着他的举动。
首先我发观他似乎变得难以理解了。他为什么突然向我表白这种事?为什么他的爱情炽烈得到了非表白不可的程度?而平时的他又跑到哪儿去了呢?这一切我都不可理解。我知道他很要强,也知道他很认真。我相信在决定我今后应该采取的态度之前,很多问题是必须要他讲清的。同时,我再也不愿意把他当作伙伴了。我在街头闷闷地走着。眼前总是浮现出静坐在自己房间中的K的面影。而且不管怎样走,耳边时时听到他那始终不可动摇的声音。总之,我似乎觉得他就是个魔鬼。长久以来,我不正是在受他的折磨吗?
我疲倦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房间依然静寂得如同无人一般。
三十八
“我到家工夫不大,便传来人力车的响声。那时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胶皮车轮,所以那轱辘轱辘的噪音离着老远便能听到。一会儿,车子停在门前。
我被叫出来吃晚饭,是约莫过了半小时之后。夫人和小姐脱下的新装还没有收起来,五颜六色地杂乱地扔在隔壁房间里。她们似乎是怕回来晚了过意不去,为了赶上准备晚饭,才急匆匆赶回来的。但是,夫人的亲切,几乎一点没有感染K和我。我坐在饭桌旁,仿佛懒得说话似的只是平淡地答应了一声。K的话比我更少。母女俩是轻易不出门的,所以她们的心情要比以往兴奋、爽朗得多。这一来,我们的神情就更加显眼了。夫人问我怎么了,我说心情不大好。我确实心情不好,只说不想说话。小姐又追问为什么不想说话?那时我蓦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K,好奇地听他如何回答。他的嘴唇同往常一样,微微地颤抖起来。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只会觉得他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小姐玩笑地说又在琢磨什么奥妙的问题了呢?K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那天晚上我睡得比平时早些。夫人还惦记着我心情不好,十点钟给我端来一碗荞麦汤。我的房间已经全黑了。夫人‘喂,喂’地叫了两声,把隔壁的隔扇打开一条窄缝。一束洋灯光从
K的桌上朦朦胧胧地斜射在我的房间中。K好象还没睡。夫人坐在我的枕边说,大概是感冒了,喝下去暖暖身子吧。说着把碗送到我的脸旁。我没有办法,就在夫人前面把稠糊糊的面汤喝了下去。
直到很晚,我还在黑暗中思索着。当然翻来覆去,只围绕着一个问题,然而毫无办法。突然我想到K在邻室正干什么呢?便下意识地叫了声:‘喂!’于是对方也应了一声:‘唉’。
K还没有睡下。我隔着隔扇问,还没睡么?他简单地答道就睡。我又问,干什么呢?这回K没有回答。可是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的时候,清晰地听到‘哗啦’一声打开橱柜,好象是在铺被子的声音。我又问几点了?K答道一点二十。过了一会儿,只听‘扑’的一声吹灭了油灯,整个房间在漆黑中静寂下来。
然而,我的眼睛却在这黑暗中越来越清亮。我又在半无意识的状态下,对K‘喂’了一声。K也‘唉’了一声,语调同刚才一样。我很想跟他详细地谈谈今天早上他讲的事情,却不知他是否愿意听,终于没能说出口。当然我也不愿意隔着隔扇跟他谈这件事,可又总想马上得到他的回答。刚才我叫了他两次,他两次都简单地答了声‘唉’,这次没有应声。他却小声咕噜着:‘是这样呵’。这一下,又使我吃了一惊。
三十九
“K那模棱两可的回答,在第二天、又一个第二天依然明显地表现在他的神色中,没露出一点要主动触及这个问题的迹象。其实也没有机会。我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夫人和小姐都出门的时机,我们是不会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的。我虽然明白这道理,却又奇怪地焦躁起来。起初我还只是暗中准备,等着由对方提起,结果竟变成下决心,只要有机会我就主动开口。
同时,我默默地观察着家里人的动静。夫人的神情和小姐的举止,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在K向我倾诉爱情的前后,她们的举动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么他的表白便仅仅是对我,还没有跟关键的本人和她的监护人夫人说起过。看来这是不会错的。想到这里时,我有点踏实了。于是我又盘算开来,与其勉强制造机会,由我故意挑起话头,倒不如抓住赋与我的自然的机会更好些,就决定先不动手,把这个问题悄悄地放下来。
这样做,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在我的内心里却如同海潮的涨落一般,高一阵低一阵地起伏不已。我看见K平静的样子又联想出许多含意;我观察着夫人和小姐的言行举止,又疑惑是否同她们的内心一致。于是我就想是否能在人们的胸腔里安装一部复杂的机器,象表针一样明了、真实地指出刻盘上的数字呢?总之,请你这样想想吧,我就是这样把同一件事情反复琢磨之后,才好不容易在这里平静下来的。说得复杂些,也许在这种时候是不应该使用平静这类词的。
不久,学校又开学了。我们在时间相同的日子一起出门,时间赶得巧,放学也一起回家。从外表上看去,K和我依然很亲近,跟以前没有丝毫不同。但是,内心里却无疑都有各自的打算。有一天,我突然在路上诘问了K。首先我问的是他前几天的表白,是只对我一个人说的,还是也跟夫人和小姐说了。我觉得我今后要采取的态度,是必须根据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来决定的。这时他肯定地答道,除我之外没向任何人透露过。事情跟我预测的一样,我暗暗高兴。我很知道K比我蛮横,我自觉胆量也不如他。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奇怪地相信他。虽然因为学费问题,他欺骗了养父三年之久,可是我对他的信任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反而为此更加相信他了。所以,尽管我的疑虑怎样深,心里却不想否定他这明确的回答。
我又问他打算如何处理自己的爱情,是仅仅表白而已,还是想同时达到实际的目的。然而一问到这里,他不作声了,默默地向坡下走去。我要求他不要隐瞒,怎么想就怎么说。他直接了当地答道,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对我所要知道的事情,他却绝口不提。因为是走在大街上,当然不能特意停下来问个明白,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四十
“有一天,我走进久阔的学校图书馆,坐在长桌的一个角落里,一面沐浴着窗外射来的阳光,一面不断地翻阅着新到的外国杂志。专业教师叫我来查阅与下周有关的专业资料。但是我要查的那些东西总也找不到,因而翻来覆去地借了好几次。最后好歹算是找到自己需要的论文,便专心致志地读起来。这时忽然有人在长桌对面小声叫着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K站在那里。他俯身在桌上,把脸靠近我。正如你也知道的,图书馆里是不能高声谈话、妨碍别人的。K的举动本来极平常,谁都会这样做。然而那时我却感到很诧异。
K低声问我在学什么?我说查些东西。可是他的脸并没有离开我,仍然低声说我们去散散步吧。我答道稍等一下,就好。他说我等你,就在我面前的空位上坐下来。这时我的精神顿时涣散,杂志也看不下去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K心里有事,是来同我谈判的。我只好阖上没看完的杂志,正准备站起来,
K十分平静地问,看完了么?我答道,无所谓。便还了杂志同
K一起出了图书馆。
两个人也没有别的去处,就从龙岗町走到池塘尽头,进了上野公园。这时他突然谈起了那件事。我综合前后经过来看,觉得似乎他是特意为此拉我出来散步的。但是,他的态度依然一点不接触问题实质,只是漠然地问我是怎么想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是如何看待他这堕入情网的人的。一句话,他想知道我对他现在的看法。这时,我认为确实抓住了他与平时不同之点。虽然他有过多次反复,但他的天性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如果相信这一点,就明白他会有单独果敢进取的胆量和勇气的。他同养父闹的那场风波,就是这种特点的反映,它已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他今天的一反常态,使我马上便能清醒地觉察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我问他为何现在来征求我的看法,他的语气也不同以往了,沮丧地说自己是个懦夫,真是羞愧,自己已经迷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因此只好向我求助公正的见解。我马上追问迷恋的含义。他说不知应该前进还是后退。我又进一步追问如果后退,能办到么?于是他一下噎在这里,只说很痛苦。他的神情,看上去也确实是很痛苦。倘若对方不是小姐,我定会给他一个最好的回答,就象把甘露洒在他那饥渴的脸上一般。我相信我自己是生来就具有这般美好热情的人。但是,那时我却恰恰相反。
四十一
“我正如那种同异教门比武的人一样窥测着K。我把自己的眼睛、心脏、身躯、一切器官都护得严严实实,警惕着他。没有一点过错的K毫无戒备,与其说他满是漏洞,不如说他大敞大开更恰当些。就如同我从他手里接过他收藏的要塞地图,在他面前从容不迫地查看一般。
我的眼睛只盯在一点上,那就是发观他游移不决,正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只消一击便能将他打倒。然后就乘虚而入。于是我马上摆出一副严肃的嘴脸。当然是出于策略,不过,也有跟这种神态相应的紧张的心情,所以竟无暇顾及自己的滑稽与可耻了。我张嘴就说:‘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才。’这是我们在房州旅行时,K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我把他对我用的话,又用他同样的口气回敬给他。但是,这决不是报复。说实在的,这意思比报复更为残酷。因为我要用这句话,堵住摆在他面前的爱情的道路。
K出身在真宗寺,但他的倾向性,从他中学时代就完全背离了本家的宗旨。我不大懂得教义上的区别,也自知没有谈论这种事情的资格。我只是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这样认识的。K老早起就喜欢‘精进’这个词,我以为这个词也有禁欲的含意,但后来弄清了它的真义,却有着更为严峻的意思,我惊骇了。K说过他的首要信条便是:为道义牺牲一切。因此,且不谈摄欲或禁欲,就是脱离了欲念的爱情,也是妨害道义的。在他自力生活的时候,我常常听到这种见解。那时我正恋慕着小姐,所以我势必要反对他的。我一表示反对,他就现出一副遗憾的神情。在那种神情中,轻蔑更多于同情。
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着这样的过去,所以‘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才’这句话,一定会深深刺痛K的心的。但是正如前面也说过的,我说这句话的本意,并非是想拆毁他苦心累积起来的过去。相反的,倒是要他仍象以前一样继续累积下去。完成道义也罢,到达天堂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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