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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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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K忘掉,一方面可以看作是紧张吧,但我的良心又决不能原谅这一点。
我对K恢复了良知,是在我打开房门走进客室,一如往常正要穿过他的房间的一瞬间。他同平时一样在伏案读书,又同平时一样抬起头来望着我。但是,他并没象平时那样说‘回来啦?’却问道:‘病好了?看过医生么?’在那一瞬间,我真想跪在他面前,求他饶恕。而我那时所涌起的冲动,决不是软弱的。我想,倘若在旷野中只有K和我两个人的话,我一定会顺从良心的命令,立刻向他请罪的。可是隔壁有人,我的自然的冲动,便在这里被抑制住了。可悲的是,再也没有恢复。
吃饭的时候,K和我又见面了。完全蒙在鼓里的K只是很消沉,而眼里却没有丝毫疑虑。不明真象的夫人,似乎比往常更高兴。只有我是知道一切的。我这顿饭吃得一点没有滋味。那时,小姐没和往常一样,跟我们同桌吃饭。夫人唤她,她只在隔壁答道就来。K听了很纳闷,不由得问夫人是怎么回事。夫人说:‘大概是害羞吧。’又瞥了我一眼。K越发奇怪了,追问道:‘有什么可害羞的。’夫人笑而不答又瞧瞧我的脸。
我从刚在饭桌旁坐下时,就从夫人的神色中大致推测到了事情的进展。但我一直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夫人为了把事情告诉K,当着我的面把一切都讲出来,那可就难堪了。这样的事她会不在乎地讲出来的。我真是如坐针毡一般。幸而K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心情比往日多少有些愉快的夫人,也终于没有越过我的顾虑把话讲下去。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中。但是,我不能不考虑到今后我应该如何向K解释这个问题,于是便在心里偏造了许多辩解的理由。但这些理由,全都是无法对K讲出口的。卑怯的我,终于不愿向K把自己的事说个明白。

四十七

“我就这样过了两三天。当然这两三天中,对K的担心一直使我的心头很沉重。我心里老想着,若不想个办法便觉得对不起他。而且夫人的样子和小姐的神情,又象捅我似的刺激着我,使我愈加难受。性气爽快的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在饭桌上就把这桩事情向K兜出采。而且还不能肯定地说,自那以后小姐对我格外明显的举动,不是使K变得阴郁和猜疑的原因。我的处境使我必须想个办法,把我和这个家庭之间结成的新关系告诉给K。但是一有伦理道德上的弱点,我深感自己很难办到。
我无计可施,便想请夫人再去跟K谈谈,当然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但是,若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只不过是直接与间接的区别,而丢脸却是一样的。然而,若要夫人编出一段瞎话,那夫人就一定会追问原因了。如果把一切都告诉夫人,那就等于我甘愿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自己的爱人和她母亲面前。我是不马虎的,只认为那是关于我未来的信誉问题。在结婚之前就失去爱人的信任,哪怕是一丝一毫,却仿佛是我难以忍受的不幸。
总之,我是个本想走正直的路,却失足成了个蠢货,或者说成了滑头。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老天爷和我的心。但是,当我重新站起来,再要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便陷入不得不把这失足的原委诉诸于众的窘境中。我想把这件事隐瞒到底,同时又无论如何不往前走下去。于是我被钳制在这里,寸步难移。
过了五、六天之后,夫人突然问我,那件事同K说了么?我说还没有。她便追问我为什么不说。在此追问之前,我窘住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夫人使我震惊的话:
‘怪不得我说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对。你也不对呀,平时关系那么亲密,却装着若无其事一声不响。’
我问夫人,K当时说了些什么。夫人答道,另外也没说什么。但我执意要她详细地说说。她本来也不想隐瞒什么,便一面说没什么要紧的,一面把K的情况告诉了我。
我根据夫人的讲述推想,K似乎是以最平静的震惊来承受这最后的打击的。当K知道我和小姐之间结成的新关系时,最初说了声,是么?但是当夫人说:‘请您也高兴吧。’这时他才望着夫人的脸,露出微笑,说:‘恭喜了。’说完就走了。在打开茶室的隔扇门之前,他又回过头来问夫人:‘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接着又道: ‘我本想送些贺礼,可是没有钱,只好作罢了。’我坐在夫人面前,听了这席话,难受得好象胸头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四十八

“算起来,夫人对K说过之后已有两天多了。这期间,K并没有对我显出一点跟以前不同的样子。我也丝毫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我觉得他这超然的神态,即便只是装出来的,也实在令人敬佩。我暗暗把他和自己作了比较,他是那样高尚。
‘虽然我靠计谋取胜了,但在人格上却是失败的。’这种信念在我心中不停地翻腾起来。那时,我心想K一定要看不起我了,便独自羞红了脸。但是,如今使我在K面前更感到羞惭的,却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创伤。
当我下决心,进也罢、止也罢,总得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已是到了星期六的晚上。但是,就在那天晚上,K自杀了。至今我一想起那晚的光景,仍是毛骨悚然。我平时睡觉总是枕头朝东,只有那晚偶然朝西躺下了,这或许是什么因缘吧。由于枕边吹来一股寒风,我忽然醒来。睁眼一番,K和我的屋子之间一向关得很紧的隔扇,同前几天晚上一样开着。然而K那黑幢幢的身影,并没象前几天那样站在那里。仿佛感到一种暗示似的,我在地铺上用肘撑起身子,使劲地朝K的房间窥望。油灯幽暗地燃着,床也铺着。但是被子乱糟糟地堆在下面,K俯身趴在对面。
喂!我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答。喂,怎么啦?我又招呼了他一声。但是他的身子依然一动不动。我马上站起来,走到门槛旁,借着昏暗的灯光,巡视他的房间。
那时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同突然听到K坦白他的爱情时差不多。我的眼睛刚在他房中看了一眼,便如同玻璃假眼一般失去了转动的能力。我呆若木鸡地戳在那里。仿佛一阵疾风掠过我的身子之后,我才苏醒过来,在一瞬间,可怕地展现了我的整个生涯。我不禁得得地战抖起来。
尽管如此,我终究没能忘记自己,马上发观桌上放着一封信。正如我的预料,信上写着我的名字。我不顾一切地拆开信封,但信中却丝毫没有提到我所预料的事情。我原以为信上一定会有很多苛责我的话。我担心若是给夫人和小姐看了,将会怎样地蔑视我呵。我只大略扫了一遍,首先想到的是,我得救了(当然得救的只是脸面。但在这种情况下,脸面对我来说似乎是非常重要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而且是抽象的。只说自已是因为意志薄弱、行为懦怯、前途无望而自杀的。随后又极为简单地对我以前的帮助表示了谢意,并请我随便料理一下死后的事宜。也提到了由于给夫人招来麻烦,心里过意不去,让我代他向她表示歉意。还请我通知一下故乡。总之,必要的事情都一一写上了,唯独找不见小姐的名字。看完之后,我马上意识到K是在故意回避。但是,使我最痛心的,似乎是他笔墨之余在结尾加上的一句话:‘虽然早就应该死,却不知为何活到了今天。’
我颤抖着把信叠好,重新装在信封里,按照原样放在桌子上,故意让大家都能看到它。然后我回过身来,这才看到那飞溅在隔扇上的血潮。

四十九

“我突然用双手抱住K的头,略微抬起一些,我想看看他的死去的面容。但是当我从下面窥视他那俯伏的面孔时,立刻松了手。不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觉得他的头异常沉重。我呆呆地望着刚才触到的他那冰冷的耳朵,和仍象平时一样浓密的短发。我一点没想到过哭,只是觉得可怕。这种可怕的感觉,不仅是眼前的情景刺激官能所产生的单调的恐怖,而且我还深深地预感到,这位身子忽然冷却下来的朋友所暗示的命运的可怕。
我失去了任何思辨能力,又回到自己房中,在这间八张席大的屋子里徘徊起来。大概是我的头脑无意识地命令我暂时这样走动的。我觉得应该想个办法,同时又觉得一切都做不成了,只能在这里徘徊,正象关在笼子里的熊一样。
我总想到后面叫醒夫人,可是不愿让女人看到这可怕情景的心情,又马上拦住了我。夫人姑且不说,尤其不能惊吓小姐的强烈意志,压制着我,我又开始徘徊起来。
这时,我点上了自己房里的油灯。然后不时地看看表。那时再没有比这表走的缓慢更难挨的了。我记不清起来的时间,不过显然离天亮不远了。我一边徘徊,一边焦急地等着天亮,心里懊恼地想道:这漫漫的长夜,难道就没有个头么?
我们习惯在七点之前起床,因为学校大多是八点上课,否则就要迟到。所以女佣人应该在六点钟起床。但是,那天我去叫女佣人起来时,还不到六点钟。这时夫人提醒我说,今天是星期日。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就醒了。我说,如果夫人醒了的话,到我的房间里来一下。夫人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平时穿的外褂,跟在我后面来了。我一进屋就立刻关紧刚才还开着的隔扇门,小声告诉夫人,出事了。夫人忙问,什么事?我扬起下巴指了指邻室,说:‘您别害怕。’夫人的脸煞白了。‘夫人,K自杀了。’我又说道。她仿佛一下瘫在那里,望着我的脸一言不发。这时我突然在她面前跪下来,垂着头,歉意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小姐。’在见到夫人之前,我根本没想这样说的。但是,望着夫人的眼睛时,却突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请你想想吧,不能向K负荆的我,只能向夫人和小姐请罪了。总之,这是出于我的自然冲动,撇开了平时的自己,游移不定地开了忏悔之口。幸而夫人并没有从这样深的意义上理解我的话。她面色苍白,却安抚我似的说: ‘出了想不到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呵。’然而惊慌和恐怖,象雕刻一般深深地刻在她的脸上。

五十

“我虽然觉得对不起夫人,却还是起身打开了刚刚关上的隔扇门。那时K灯盏里的油似乎已经燃尽,室内几乎一团漆黑。我回过身拿起自己的油灯,立在门口回头望望夫人。她躲在我身后,朝这间四张席的室内窥望,可是,没想进去。她吩咐我,这里要保持原样,打开木板套窗。
在此之后的夫人的神态,真不惋为军人的孀妇,处理事情很得要领。我去请医生、跑警察署,都是夫人吩咐的。这些手续办完工前,她不准任何人走进K的房间。
K是用小刀割断颈动脉,一口气就死了。此外没有任何伤痕。这时我才知道,在梦境般昏暗的灯光下所看到的隔扇上的血潮,是一下子从他的颈项里喷射出来的。在白天的光线下,我又清清楚楚地看了一回血迹。我惊骇人血的劲头竟会是那样凶猛。
夫人和我千方百计地打扫了K的房间。还好,他流的血大部分都给他的被褥吸收了,草席也没沾上多少,所以打扫起来并没费多大劲。两个人把他的尸体抬到我的房间,让他象往常睡觉一样躺在那里。然后我就出去给他的本家打电报去了。
我回来时,K的枕边已经点上了线香。刚一进屋,立刻一阵佛堂般的香味扑鼻,我看见母女俩坐在烟雾中。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是刚刚见到小姐。她哭了,夫人的眼睛也红红的。事情发生以来,我简直忘记了哭,直到这时,才总算生出一股悲戚的情感。我不知道这点悲戚,使我的胸头得到了多少宽慰。但是,使我那被痛苦和恐怖紧紧揪住的心灵,受到了一滴润泽的,却是那时的悲哀。
我默默地坐在她们身旁。夫人要我也上线香。我上过香又默默地坐下来。小姐没有理睬我,只偶尔同夫人交谈一两句,也是眼下的一些事情。她还没有心思谈论K的往事。尽管如此,我心中暗想:没让她看见昨晚那可怕的情景,真做对了。我担心的是给年轻的美人看了这样可怕的景象,会因此破坏她那特有的美色。当这种恐惧发展到我的毫发末端时,我的行动都不能摆脱这种想法。在这种想法里笼罩着一种郁闷,这种不快就仿佛一朵娇艳的鲜花无端地遭到鞭打一般。
K的父兄从乡下赶来时,我就K的遗体埋在什么地方,谈了自己的意见。K生前常常同我一起在杂司谷一带散步,他很喜欢那儿。我记得我们还半开玩笑地约定过,既然你那么喜欢,死后就埋在这里吧。于是我想到,现在我就按那时的约定,把K埋在杂司谷,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点点功德吧,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便情愿每个月都跪在K的墓前重新忏悔。或许也有以前一切都由我来照料被他们抛弃的K的情面吧,K的父兄听从了我的意见。

五十一

“在为K送葬回来的路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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