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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 by晓渠-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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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无际的冰冷的雨水,正朝着他打下来。打吧!浇吧!只要,把心跳还给我!……把空气还给我!!……把我的从前,我的美梦,求你,还给我!!他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腥咸充斥着口腔,他还是没松开牙齿,他必须咬着嘴,才不会把那个名字喊出来,他不能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可是他的灵魂燃烧着,火焰跳跃着,灰烬飞扬着,呐喊,在他的身体的每一条血管里冲撞:
“……把……尚文……还给我!!!”
身体是滚烫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给烤的干涸。混乱象是脱缰的野马,在他的血液里沸腾着一样奔驰着。仰恩在床上翻滚,似是承受着残酷折磨,只是他紧咬着嘴,半点呻吟也不肯泄露。最后模糊中,他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那是个陌生的怀抱,不象母亲的那么温暖,不象尚文的那么深情,那人全身的肌肉都僵硬着,硬硬地不舒服,却是带着命令的姿态,不容反抗。不仅如此,那怀抱大力得很,纵使仰恩再去挣扎,禁锢他的手臂却是纹丝不动,渐渐地他累了,眼前朦胧的影子终于给一片白茫茫代替,身上心里的痛苦蒸发一样地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仰恩觉得嗓子象着火一样,嘴唇也肿了。他起床走到外间,看见崇学正坐在桌前吃早饭。见他犹豫着走出来,轻松地说了声:
“烧退了?过来吃饭吧!”
边说边拿起旁边闲置的碗给他盛稀饭。
“我自己来。”一边坐在崇学的对面,“我昨天晚上发烧了?”
“嗯,一进门就晕了。平时挺乖的人,生病的时候很能折腾啊!差点让我应付不过来。”
仰恩的脸“腾”地红起来了,小声说了“对不起”,便低头扒饭,不吱声了。
“你烧糊涂了,不用在意。快吃吧!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十月的香山,本来应该红得如火如荼。只是今年一立秋阴雨天就跟上来,日照不足,枫树红得也不漂亮。崇学的车停在南坡的入口,下车迎面扑来清爽的雨后新鲜的泥土清香。
“你刚退烧,爬山也许是个坏主意,可我想等你爬上山顶,可能感觉又是不同。想不想试一试?”
仰恩转头向四周看了看,终于点头。
本来有开好的山路,爬到山顶并不难,可夏日里连续几场大雨,冲毁了几段道路,还没来得及修好,因此添了些艰难。再加上仰恩昨夜发烧,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爬过一半,似乎已经支撑不住。崇学几次表示可以停下来,或者放慢速度,可仰恩却不肯,他几乎把登山当成发泄,汗如雨下,似乎那满腔的无奈和悲愤也能随之流去。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眼前立刻一片开阔,仰恩的双腿已软,双手撑在膝盖上,低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每次难过的时候,都会从山下跑上来,到山顶筋疲力尽,什么怨气都累光了,生气发火的精力都没了。”
崇学站在仰恩身边,平静地说,他呼吸均匀,一点疲态都没有。
“你好象一点也不累?”仰恩歇了半天才缓过气说话。
“嗯,跑习惯了。”
“你经常难过?”
崇学没有回答。仰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似乎有一阵风吹过山谷,重叠的红叶随之荡漾,如同波涛浮动,向着自己的这个方向而来,渐渐地风弱了,那叶片的波浪很快消失了,叶子还是叶子,再分不清哪些在风里,哪些不是。
“困难就象是爬山,”崇学忽然说话,“只要你能坚持到山顶,再高的山,也没有你高。你现在的状况我明白,我不知道如何劝你,但我确定你若象昨晚那么压着憋着,那种情绪会把你推得越来越高,等你崩溃的那天,只怕会摔得很惨。”
“那我该怎么办?”
崇学看着仰恩悲伤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我那消耗体力的办法,在你身上不好用。仰恩,如果没有国外的两年,尚文结婚,对你,是不是能容易些?”
“可如果没有那两年,我和他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仰恩说话的时候,盯着没有尽头的前方,“所以,无论如何,我不想失去那两年。疼多疼少,我认了。”
“丁崇学,”仰恩的眼角有些红,声音里压着哽咽,“你可不可以转过身?”
崇学有些诧异,但还是按照他说的转过去。
“现在,请你向前走十步。”
十步,真的能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各自似乎站在不同的风口,对方的气息竟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只有那四处流浪的风从远处的山谷吹来,顺着山坡爬上高空,成千上万的枝叶在流动的空气的里瑟瑟抖动。渐渐地,崇学听见身后隐隐地传来低低的啜泣,微弱得象风扯过一串叶子发出的“沙沙”声,象是旷野丛林里千变万化的天籁的一个小小片段……毕竟不是所有的伤,都能快速痊愈,还是总要靠自己,慢慢说服自己的意志学会遗忘。也许他肯哭出来,才是解脱的开始,才是愈合的第一步。那是崇学唯一一次听见仰恩的哭泣,那些眼泪,却是为了,尚文。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他的心口,引来一阵沉闷的钝痛,他以为是那瞎了眼的风。
同年十月末,原尚文按照父亲和奶奶的意思,娶了书香门第出身的曹嘉慧。由于婚礼带了给老太太冲喜的性质,准备匆忙,因此仪式很简单。仰恩在婚礼前一天晚上,急性阑尾炎发作,因他故意忍着不说,等第二天早上给人发现,已经穿孔,送到协和医院,差点抢救不过来。所以,当尚文跟曹家大小姐拜天地高堂,接受众人祝福和掌声的时候,仰恩正躺在手术床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腹部薄薄的一层皮肤……原来人的身体里有这样小小的一块肉,它全没用处,可有可无,不引人注意,可疼起来,却能让人死去活来,现在,是把它切除的时候了。如果以后再不会痛,嗯,那就切断吧!
18
尚文来医院看过他几次,每次他都在睡觉。有两次睡得浅,感觉到他站在窗口,挡住了一片阳光,然而也没睁开眼睛,依旧假寐。他相信尚文也是相同的感受,才会趁他睡着近身看他,真的要面对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心痛虽然慢慢减轻,可象朋友般的坦诚相见,还有一段距离。
除了尚文,崇学来得也挺勤,那时正赶上丁啸华犯了肾病,也在协和医院住院,崇学来看他爹的时候,也会顺道见见仰恩。其实看不看的,倒没什么区别,因为这个人实在是无趣,话又不多,大部分的时候,他探视的结果都是仰恩在他面前昏沉沉,最后一定是要睡着的,简直成了安眠药。 不仅如此,仰恩发觉,崇学很少用商量的口吻和人对话,他一方面好发号施令,同时对仰恩提出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也一定满足。其实,仰恩心里还是感激他,这个时刻,作为唯一一个知情者,崇学没有把自己当成个弱者怜悯,没有在刻意在语言上安慰,他做的虽然看似呆板无聊,仔细想来,却是最恰当的陪伴,让仰恩觉得即使自己陷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还是被尊重,被相信,被鼓励的。
出院的时候已经是深秋,父母来接他的时候,甚至把棉衣和手炉都准备好了,说今天有小雪。从医院到家里的一路上,天一直是灰暗低沉,直到晚上要吃饭的时候,才零星地飘了几片雪花。仰恩掀开棉布帘子走出去,借着门廊垂着的电灯,仔细地辨认着轻飘飘的身影:真快,又是一年。
那天晚上,仰思也回来吃饭,刚进了院子,就看见仰恩站在房门口的灯光下,大病初愈,瘦骨伶仃地显得孤寂。她心里一痛,连忙走上前,拉着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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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冷的天,你疯了吧?给娘看见还不骂你!”
一边回头吩咐一起回来的大翠儿去厨房帮忙。
“姐问你点儿事。”仰思坐在里屋的炕上,凑近仰恩,压低声音说:“在国外的时候,尚文有没有跟什么人接触?”
仰恩的心似给针扎了一下,勉强故作平静地装傻:
“你指的是什么人?”
仰思好象考虑了一会儿措辞,游移不定地说:
“例如……共产党……或者是别的什么……”
仰恩摇头,“怎么这么问?”
“你知道尚文已经回公司上班,我最近发现几笔经他手的帐,有些古怪。”
仰思眼含深意地说:“原家的东西都是他的,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那几笔款子的马脚,既然我能看出来,难免别人要查出来,最起码风眠很快就得知道,我是怕他拿钱去支援那头……你知道崇学他现在的情况,万一尚文……”
仰思说着忧虑地住了嘴,缓了半天才叹了口气:
“那原家可就热闹了。”
仰恩摊着双腿坐在炕上,下午娘必定是狠狠烧了这铺炕,热气正顺着他的腰身爬上他的脸,燥热难耐了。他一边跳下炕,一边脱外面的大袄,漫不经心地说:
“在美国的时候,我跟尚文不在一个班上,他平时做什么我都不清楚。”
“哦,”仰思也跟着下地,转而问:“你手上的那个戒指怎么不戴了?”
仰恩摸了摸空白的左手无名指,心头瞬间感到空落落,不经意地碰上姐姐深谙世道的眼神,顺口说:
“丢了。”
“嗯,仰恩,你过来。”仰思坐在炕沿边儿,对他勾了勾手。仰恩有些心虚地走上前。姐姐执起他的左手,在无名指根上轻轻揉搓着,“那么精致的东西,丢了多可惜?仰恩,姐现在什么也没有,就剩你了,别让姐失望。”
仰恩觉得这句话说得那么突兀,一时猜不出仰思的用意是什么,幸好这时候听见娘在外间大声喊他们吃饭。
一个多月以后,仰恩在“商务印书馆”的外文部门找了份翻译的差事。仰思本来想介绍他进原家的公司,无奈仰恩似乎不太情愿再跟原家有什么关联,又想身后那一双双挑剔的眼睛,仰思也觉得累,只由得弟弟的兴趣,不再勉强。自从尚文成亲以后,原家老太太的身体奇迹一样地恢复起来,不由得更加中意自己帮孙子相中的媳妇。曹嘉慧长着一张小圆脸儿,不算漂亮,却带着一股讨人喜欢的喜气儿。说来也是奇怪,原家的女儿嫁人必是三挑四选,门当户对,最终的归宿多是官僚,军阀。而长子娶妻,竟选了个中学校长的女儿,让人难以捉摸。原家人心里却是清楚,尚文自幼骄宠着长大的,岁数大了也不成亲,自是因为他受不了那约束。小家碧玉,性情温柔,凡事必是要顺着他来,日后他有了纳妾的心,也不会撒泼耍赖。所以,这原配自然要选个温柔如水,没什么脾气的。
转眼也结婚两个多月了,老太太是时时注意曹嘉慧的动静,第一个月没成,而今天早上听她说,那个又来了。老太太心里开始没底,按理说婚后尚文每晚都回家睡,这两个多月,怎么也得有点信儿了,该不是嘉慧这孩子有什么毛病的吧?可看她那长相,怎么看怎么象是个多子多福的。正操心着呢,二太太许芳含来了。一般原风眠和肖仰思在家的时候,她是不会踏进原家大门的,而老太太的寿辰快到了,所以趁着那两人去了天津的机会,把寿礼送到。要说许芳含和肖仰思之间,老太太还是多少有些偏向许芳含的,毕竟她给原家生了个能干的儿子,而且老太太还是看不惯仰思一个女人家在生意场上抛头露面。于是连忙招呼她进来,嘉慧的事情说不定可以跟她商量商量。
仰恩的黄包车刚要转进胡同里,忽然发现路边靠墙吸烟的男人,竟是尚文。他刚要考虑该不该停下来,尚文已经看见他,喊了声:
“恩弟!”
只好下车,付了车费。站在原地没动,尚文却已经小跑着过来。
“你,在等我?”
“啊,到这附近办点事儿,想你家也在这里的,顺便过来看看。”
“怎么不进屋?我爹娘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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