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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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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一户人
  没有人到过一户人家的住处。也从没人看见过那家的人和房子。据说那户人占着沙漠中的一小块水草地。草地在一个很深的沙坑里,被一座又一座高大沙丘围住,大概方位在虚土庄北数百里处。也可能更近,就在几十里处的某个沙丘背后。只是没有路能走向那里。我们不会拐弯的目光,更不可能看见它。
  一户人靠放牧为生。有人看见过他家羊群留下的蹄印,踩遍七八座沙包。羊群过处寸草不生。连草根都刨吃光了。非有数百只羊头顶屁股地过去才会这样。
  还有人看见过他家的狗,跟野狼一亲凶猛。据说那户人家养八条狼狗。每天中午,太阳正中时,八条狼狗朝八个方向飞奔而去,各跑八十里,见物猎物,遇人咬人。天黑前返回。主人根据每条狗的叫声,知道哪个方向发现了什么。若遇到人,要么咬死,要么穷追猛赶,直到迷失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记不住自己到过何处,看见了什么。
  据说曾有一群野山羊,一群野驴和一群野骆驼,先后发现了这一小片水草地,不顾死活地与这户人家争夺,时间长达数年。最终还是被八条狗撵走了。
  为了避免在地上留下路。八条狼狗每天跑出时,都比前一天偏右一度。一年下来,每条狗跑出的路线都会以房屋为主心辐射一圈。
  一户人家不种地。每年麦收季节,把羊赶到十里外的某一条荒路旁,跟跑买卖的车户换麦子。羊拴在红柳墩上,每只羊身上披五张羊皮,用草绳拦腰绑住,看上去像小牛似的。这样的一只羊换一麻袋麦子。买卖交给狼狗做。一户人家的主人从不露面。马车藏在不远的红柳丛中。或干脆呆在家里,留足草料,让狗守着披羊皮的羊。有时等十天半月,才会有一辆马车路过。车户都知道这是换麦子的,车停在二十步外,打量一番货物。不存在讨价还价,看上了,就成交。看不上走你的路。一般来说,这种交易车户都会占大便宜,不会轻易错过。车户朝四下望望。喊一声“有人吗。”狗自然先答应,汪汪几声。车户再喊“有人吗。”狗汪汪大叫起来。车户明白了这笔买卖由狗负责。朝狗扔半块馍馍。狗看一眼,不吃。车户想拾回来自己吃,前迈两步,狗猛地扑咬过来。车户退回车旁,卸下三麻袋麦子,朝狗做个手势。狗后退四十步,车户赶车过去,装上三只披羊皮的羊,赶车离去。
  狗以最快速度回报主人。往往有两条狗,一只看着麦子,一只跑回去喊主人赶车来拉。
  五、虚土庄子
  我们住的地方会逐渐升高。梁上的虚土被人踩瓷了。一场一场的风刮起地表的虚土。人脚下的土被踩住。房子下的土被牢牢压住。每一场风后地都下折一截子。草和树的根露出半截。
  一开始人们并不察觉。周围的地一寸寸陷下去后,洼地的草摊和麦田离村子渐渐远了,朝哪个方向走都成了下坡,人很轻松就离开村子走到远处。可是,回来全是上坡。草和粮食,费很大劲才能运回村子。走出去的人,越来越不愿回来。就有人在野外过夜,活干累了躺在四面透风的破草棚,仰望土梁顶上自己家的房子。想念家里的热炕热饭,却没有回去的力气。
  如果不赶快走,这一村人迟早会困死在土梁顶上。
  风像一个孩子在一年年长大。我们刚来时,风声像是孩子的喊叫和歌唱。它在荒野上奔跑,戏闹,光着屁股。这几年它的声音变成了成年男人的吼叫。它的暴躁脾气已经开始显露。总有一天,一场飓风刮走所有的草木土地。我们的房子压住的这块地方,成了大地上孤伶伶的高处。四周全是风蚀的峭壁。我们再无法走下去。
  这不是噩梦。往西四百里的乌尔禾魔鬼城。就是这样形成的。那地方多少年前是一片平地,草木人畜生存其上。一场场的风刮走地上的尘土时,谁都没有在意。直到一场飓风一夜间刮走一切。人和牲畜踩住的土地,房子压住的土地,保留下来,形成一座座千奇百怪的孤峰。天亮后每个峰顶站着一个人或一头牲畜,他们相互呼喊求助,却无法走近。草木和土地一夜间消失,那些孤峰间的深渊满是滚圆流石。现在,谁要能攀上那些风蚀峰柱,或在梦中飞到那座一刮风便鬼哭狼嚎的魔鬼城上空,就会看到每柱峰顶都有一具白骨,有人的,牲畜的。在更大的峰柱上还有房子的残骸。
  可以想象他们在大风后的那个早晨是怎样的惊恐。他们相互喊叫、求助,谁都帮不了谁。虽然离得很近,却隔着百丈深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慢慢死去。他们的死都被彼此看见。每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一瞥里,看见的都是别人的死。
  六、克里亚
  克西亚村的白杨树头全朝下,根在星云密布的天空四处伸展。我看不见它的土地。好似一座水中倒映的村子,深陷沙漠的克里亚却没有一滴水,树木为了活命都根须朝上,从过往的流云中吸取水分。人和行走的驴车也都头朝下,我担心他们会掉下来。我一直仰着头走过。克里亚没有一寸土地。我从哪个方向到达这里,又往哪里去。可能是我生活错了,大半生脚踏黄沙,头顶烈日。克里亚的麦子穗朝下,果树扎根云中。到了夜晚,那些闪烁的星星之间,可以看见羊群走动,听见一伙一伙的人喁喁私语。他们早把地撂荒,经营天上的牧场。我一个人,站在克里亚没有一寸的土地上,仰脸呆望。突然刮起了风,那些树上的果实和叶子,纷纷朝天空深处落。我在马车上铺一张布,从那些摇曳的树梢下走过,没接到一颗果子。



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3)



  七、黄沙梁
  黄沙梁也叫一个人的村庄,或者叫没有人的村庄。它是一个人讲出来的。讲的人也不在村里。
  那个人讲述时,村里好像有一个人,站在村子的某个地方,把看见的一切说给我们。可是,当他讲述完后,听者发现村里仍旧没有一个人。
  讲述者没说人去了哪里,或许他对人不感兴趣,或者人全走光了,剩下一些会干活的牲畜,料理着村子。
  马和驴每天早晨自己套好车走到路上。牛每个春天犁同一块地。羊在夏天的草摊上吃胖,入冬后像脱衣服一样,自己剥掉皮,躺在肉案上。鸡把一窝窝的蛋乳成小鸡。小鸡又生出一窝窝蛋。村子里的鸡叫声一片混乱。谁都想赶在天亮前叫第一声,许多鸡半夜就开始叫,白天也叫。。村子就乱掉了。狗守着一座又一座空院子。粮食自播自种,自己在老地方长熟,然后被秋风收割。
  还有一种说法是,每天晚上有一个人在村里过夜。他像回到家一样,打开其中一个宅院,烧火做饭,火光又照亮另一些院落。那些院子全空的,没有人。他吃饱喝足后倒头大睡,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一片荒滩上。
  另一个夜晚走进村庄的是另一个人。他打开一个宅院。每个宅院都很相似,只是里面的生活有所不同。因为走进一个人,这个宅院将不同于其它。但第二天早晨,它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有走过这片荒野的人,都会讲叙一个人的村庄。在那些讲述中,他们在这个村里生儿育女,有一大院房子,上百只羊,还有数百亩的土地。
  可是,没有谁从那个村庄带回一根草。这个村庄晚上建起,白天拆除。没人知道干这件事的人是谁。可能有数不清的人,在荒野中干着这件纯粹虚无的事情。他们远远看见有人走来,瞬间建起一座村庄,让他走入,在其中生活,给他所有的财富和幸福,在他醒来前,又拆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还是有人找到了这个村庄的一些东西,在他经过另一个村庄时,发现有一间房子特像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住过的一间。或者房顶的一根檀子是他在那个村庄的屋顶下看见的。有人还在一片草摊上认出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拥有的一群羊,一个不少。只是放羊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由此有人断定,一个人的村庄是所有这些村庄的材料拼凑的。晚上我们睡着时,这些宅院,或者院子里的东西,远远地飘移到别处,组建起一个又一个新村庄,让四处漂流的人居住。天亮前又全收回来。



我当村长那几年(1)



  一、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
  有一些年,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冯七、王五、韩三元那一茬人,全老掉了,有的死了。另一些在远处转晕了头,多少年不知道回来。更年轻的一茬人还不懂事。
  突然的,我活到这样一个年龄。
  我是怎么活到这个年龄的我忘记了。村庄莫名其妙归我管了。早些年我还梦想当几年村长,又担心被打烂头,我想了多年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掉。管好脑子里的事情比管好一个村庄麻烦多了。现在我没被打烂头就当上了村长。我安排人们种地。太阳向西移的时候,我把牛羊往东赶。我不随随便便跟着光阴走。村庄里的事情我说了算。刮过村庄的风都归我管。飘到天上的尘土也归我管。这些东西,多少年没人管。风把梁上的虚土吹光了,谁管过。我们老认为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我小时候,在村子里跟风和树叶玩,和飘起落下的尘土玩。那时候村庄归别人管,他们大声说话,干大事情,我只有听和看的份。他们眼睛望着天上和远处,从不把脚下的事当回事。更不把没有他们球高的我当回事。现在,村里就我一个大男人,我一个人长大了,在风中追逐树叶和尘土玩耍的是另一些孩子。他们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像风刮到天上的树叶。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也是风开始的地方。从我们村刮出去的风,一路长大,在外面翻江倒海。它回来时又变成一个轻手轻脚的孩子。所以在这个地方,只有很少的尘土和树叶,刮到别处。更多的尘土,踩起落下,路上的土原落在路上,院子里的土原落在院子。如果不走快一点,谁踩起的土肯定原落在谁头上。
  我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让村里二十七个女人怀了孕。多少年后虚土庄全是我的子孙。不过,我不敢把这件事说给别人,他们会整死我。我只有一个人在心里偷着乐。我成了最孤独的人,心中藏着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快乐。我时常在没人处偷着笑,笑够了再回到村里。后来在人多处也忍不住的笑出声。
  只有占了大便宜的人;才会这样笑。这是王五爷的话。
  王五爷精的很,他看出来我占了大便宜。
  但他决不知道我占了啥大便宜。我当村长那几年,他做顺风买卖贩皮子去了。牛皮换成羊皮,羊皮换成破皮袄。倒腾来倒腾去。我连一根烂木头都没拿回家。况且,这么个扔了都没人要的破村子,我能占去啥便宜。
  我那时多自在呀,整天背着手在村子里转悠,走到谁家不想走了,就住下来。有好吃好喝好睡。他们在转世界,我在转一个村庄。从村南头走到北头,就是一年光景。遇到我喜爱的女人,我会多住些日子。村长嘛,按村里人说法,就是闲锤子。庄稼在地里长,村长在被窝里忙。他们在走遍远处村庄,我在走遍一个村庄的女人。我从村北转到村南边,就到冬天了,村南边比村北边,肯定暖和一些。整个冬天,我在南边的马兰姑娘家过冬,我喜欢她的乳房,大大园园的,两个乳头朝上翘。后来我想,我只喜欢过女人的乳房。像我刚出生时热爱它一样,我只记住我爱过的乳房。我夜夜怀抱我的粮仓。我做这些事时,仿佛我是一个孩子。我找不到母亲,我的嘴往所有女人怀里拱,我饿急了。我嗍着每个乳头都香,都不是我要的。
  二、我把路移到荒野上
  我把穿过村子的路移到西戈壁上,在村中间的路上挖几个大坑。每家有一条小路通到院子。每条小路通到西戈壁的大路。这样外人便不知道从哪条路进村。撇开大路的每条小路只通到一户人家,而无法走进整个村庄。
  从那时起,虚土庄像一个梦孤悬在土梁上。做顺风买卖回来的人,都无法走进村子。他们看见通向村子的大路被堵死,只有一条条小路通到村子,却不知道哪一条通到自己家。那些小路穿过密密的包谷地、麦田和荒草伸进村子。跑买卖的人,捡一条小路往村子走。他以为每条路都通到村子,通到自己家,结果错走进别人家。再返回西戈壁上的大路,对着自家的房顶烟囱,进村子,又错走到别人的院子。
  虚土庄在夕烟暮色里,渐渐黑下来。
  许多人一次次的走进别人家,倒头睡着,过着自己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跑远路的人带回无穷的瞌睡。好像他们在外乡从未闭过眼睛。他们回来只是找一个炕,倒头大睡,所有白天被睡完,醒来依然是黑夜,到处是睡着的人,路上、院子、草垛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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