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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下回分解-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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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惊讶地抬起头,满脸的皱纹清晰可见,“局长”的称呼让她既陌生、又不安。张蔚然心有余悸地注视着单田芳,半晌又垂下眼帘,轻叹了一声说:“什么局长啊?我是走资派。”    
    单田芳至诚地重复着刚才的话:“张局长,别那么说,在我的心里,您永远是局长。”    
    张蔚然心头一热,眼泪淌了下来。    
    单田芳继续说:“老局长,这回,您该看清了吧,那些落井下石、恩将仇报的都是什么人。过去,您掌权的时候,他们可都是车前马后的大红人儿啊!”    
    老太太悲愤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看清了,清清楚楚。可是,也晚啦……”    
    初春的干于沟,芦苇丛生,水洼环绕,在此驻扎的“牛鬼蛇神”迅速建成了几排红砖房,进屋支张铺,就算落脚儿了。当然,还要继续交代问题,接着深入批判,剩下的时间就是参加劳动。万顷芦苇,一望无际,割去吧!一条绳子一把刀,干活儿的天天泡在苇塘里。偷懒可不行,苇子割少了,连烧水做饭都供不上。别看芦苇非常细软,收割起来却十分扎手,一不小心就刺出血泡,单田芳的双手早就被豁成破麻袋片儿了。即使这样,也得咬牙忍着。    
    转眼到了“五一”节,也算是举国欢庆的大日子。干于沟的“牛鬼蛇神”破例放了假,可以从食堂领肉领菜自己做饭,甚至还破天荒地派发了几瓶葡萄酒。    
    刀勺一响,饭菜上桌了,一向滴酒不沾的单田芳开始借酒浇愁。心里不痛快,再加上连连喝了好几杯,他醉了,趁别人没注意,便踉踉跄跄地跑到户外,任莽莽苍苍的西北风呼啸而过。单田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一群受惊的野鸭“噗噗啦啦”地飞起来,“嘎嘎”鸣叫着盘旋环绕。苇塘深处,蛙群也在长一声、短一声地鼓噪……    
    酒,是个拿人心性的东西,单田芳耳热心跳,神魂飘摇,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压抑已久的思乡之情顿时奔涌而出: 家里到底过得怎么样呢?全家究竟何时才能团聚?……他默默地祷告:“亲人啊,我单田芳每天都在苦苦地想你们!不能给家里遮风挡雨,还要连累你们担惊受怕,我心里难过呀……”    
    一行孤雁,两地离人。想着想着,可爱的儿女又浮现在眼前,单田芳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老铁,惠丽,爸爸在这儿呢……”暂时没有迫害的皮鞭,也没有霸道的约束,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流浪在空旷的野地里,歇斯底里地呼唤着远方的亲人。他恣肆汪洋地流淌着不为人知的眼泪。呼啸的野风最好调个头儿,把丝丝缕缕的喊声吹送到鞍山,吹到那副熟悉的窗棂底下。    
    男人背着人的痛哭该有多么软弱,多么绝望。然而,谁也帮不了他。谁也挽救不了他。劫难深处,单田芳只能用瘦弱的肩膀生生地扛着,咬紧牙关,一天一天地忍耐、煎熬……    
    干于沟似乎不像市委党校那么阴森了,斗争形势稍一缓解,“牛鬼蛇神”们便从苇塘的淤泥浊水中拔出腿来,或者修筑小型火车道,或者到码头上卸船,要不,就是推着“轱辘马子车”来来往往地运货。    
    单田芳得了个新差使,负责为“革命群众”买菜。说是买菜,麻烦透了,门口又没有菜市场,必须跑出五十里,进大洼县城采购东西。一条麻袋一捆绳,当天必须打来回,全凭走啊!往返一百里,脚板儿起泡都没人知道。趟着露水出门,还得顶着星星回来,整个人都软成一根面条儿了。    
    路上,就一处打尖的镇店——五叉沟。    
    那家独一无二的小杂食铺里,都是些乡下出售的便宜货。吃的,有炉果;喝的,有汽水和瓶装啤酒。那时候,能叫半斤炉果、一瓶啤酒已经算相当奢侈了。单田芳可舍不得,同行的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他就远远地躲开,找个没人的地儿抽烟。不渴吗,不饿吗?当然不是——嗓子冒烟儿、肠子乱叫,看别人吃得上劲儿,自己偷着咽口水呀。如果花掉兜儿里仅有的几块钱,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每月三十块,他只能留下十二元。这俩小钱儿,能潦潦草草地哄饱肚皮就相当不错了,哪里还买得起炉果和啤酒啊?    
    按理说,二十几岁就成名的单田芳早就该攒下家底了,可是,他手头儿太松,拿钞票当白纸,花起来横冲直撞,毫不顾惜。当初,家里条件优越,生活很讲究,常年雇佣保姆,还格外养活着六七口闲人。单田芳爱热闹,动不动就请客摆席,或者下馆子吃饭,似乎兜里总有花不完的钱。王全桂喜欢养花种草,买!用小拉车一趟一趟往家运。像这样没有算计地过日子,挣多少钱也攒不下。想到这儿,单田芳就恨自己,干吗那么铺排、张扬?如今混到了忍饥挨饿的地步——活该,这是上天的报应!    
    2005年,单田芳在接受中央电视台《人物》栏目采访的时候依然抱着这样的态度。他说:“我成名太早了,从来也没有缺过钱,什么好吃什么,什么好穿什么,真享福啊。做梦也想不到会下放到农村,又积肥又沤麻,冬天,铁锹凿在坚硬的大粪块上,迸火星子;夏天,水里的‘马蹄子’爬满在身上密密麻麻,一抖搂开,皮肤上到处都是血。对照以前丰衣足食的日子,现在活受罪,简直就是报应。”    
    苦难中的单田芳痛苦地检点自己,他感谢生活给予了自己这个观照人生的好机会。这与“文革”时代的巴金有相似之处,巴老也曾经在运动之初激动过,甚至曾真的以为自己罪孽深重,并愿意在群众面前积极改造、立功赎罪。中国知识分子的虔诚与单纯可见一斑。    
    就在单田芳饥肠辘辘的时候,同行的老马头儿伸出了仗义的援手,他凑过来关切地问:“老单,怎么不垫巴两口?不饿?该不是——没钱了吧?”    
    单田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马一口一个“不应该”,随后扯着他埋怨道:“早说啊!干嘛勒着裤腰带。来,我借你十块。”单田芳摆手谢绝:“不,不,不……我,没钱。就是借了,也还不起您。”老马一拍大腿,豪爽地说:“你这人,怎么娘们儿似的?这些东西,你先用着。有就还,没有算拉倒。我比你宽绰,起码不为这十块八块作瘪子。”话到钱到,老马硬塞给了单田芳十元钞票、十斤粮票。攥着老马慷慨的馈赠,单田芳的心打了几十个滚儿: 落难之中,别人给针鼻儿大的好处都是雪中送炭啊!那个年月,政治划线,像老马这样不嫌弃对方埋汰、真心实意地拉一把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从干于沟到大洼县,走马灯似的跑了半个多月,单田芳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从来没感到过那么疲惫,那么力不从心。


《且听下回分解——单田芳传》 第二部分踏归程青衣带雨  探骨肉芒鞋如飞(1)

    第十一回  踏归程青衣带雨  探骨肉芒鞋如飞    
    ● 小师妹很机灵,俩人目光一碰,她就预感到有事儿。为了甩开“尾巴”,单田芳谎称上厕所,他们挤进一个非常僻静的旮旯儿里,心惊肉跳地见了一面。    
    ● 泪水,轻轻地从妻子的脸上滑落,一滴一滴,凉凉的,掉在单田芳的心上。他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抚摸妻子的双肩和脊背,好像这样一来,笼罩家庭的灾难、恐惧和忧伤,就被统统地抚平、擦干了。    
    家,已经成了单田芳飘忽不定的梦。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和想像。或许,对于“反革命家庭”而言,什么灾祸都可能随时降临。那些残酷的阴影和王全桂的家,和老铁、惠丽的家,在时代的风雨中飘摇明灭,今天还拥有的一切,可能转瞬之间就会荡然无存。    
    单田芳梳理着风雨难料的世事,命运这种东西,的确有翻云覆雨的魔力。早年,父母的离异不就是先例吗?眼下,家破人亡的难友不就是明证吗?人生同灾难较量,总是显得弱不禁风。难怪哲学家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人这枝芦苇,多灾多难,因为充满了奇特的思想而越发具有悲剧色彩。虽说心志一落千丈,十分消沉,情感漩涡里的单田芳还是刻骨铭心地想念着自己的家和每一位亲人……    
    当初,关押在曲艺团的时候,家里常来送饭。尽管互相之间不允许见面,但是,空饭盒也能暗示很多信息。如果剩饭多,可能是里边的人胃口不好、心情很差,甚至挨打了;倘若饭菜吃得精光,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倍觉安慰。    
    为了保障单田芳的伙食质量,王全桂把家里那点儿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每天中午,饭盒里都装满了大米干饭、新鲜蔬菜和罐头瘦肉。这种丰厚的物质待遇,连送饭的“造反派”都感到酸溜溜的,他们掂着饭盒挖苦道:“瞧瞧!家属给你吃这么好的东西——这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啊。便宜了你,真是糟践啦。不老老实实交代罪行,你对得起谁!”    
    横竖都是遭受毒打,心里的伤口比身上的疮疤更疼。单田芳深知那个饭盒的意义,再痛苦,也得硬撑着捏起筷子,一鼓作气地吞咽干净。事后才知道,天天跑腿儿的是儿子老铁,孩子一天天长大,都十来岁了,心事也日渐沉重,当他看到妈妈对着原封不动的饭盒抹眼泪时,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委。打那儿以后,他再也没做过“原物退回”的蠢事,而是替里边的爸爸藏着、掖着,只有他知道,爸爸到底怎么样。遗憾的是,单田芳的胃口总是好不起来,逼得孩子没办法,很多次,硬把盒子里的剩饭统统扒进自己肚子里。妈妈盘问起来,就立刻装出一副轻松快活的样子,说:“爸爸的胃口可好了,一人能吃俩人的饭……”    
    一个偶然的机会,父子俩终于见面了,这让失去人身自由的单田芳喜出望外。    
    那天,他被监督打扫卫生,正巧,曲艺团的大门泄开一条窄缝儿,外面的人来人往看得一清二楚。忽然,耳畔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这种感觉并不太明确,好像总有亲人在门外偷窥自己。单田芳故意躲开“造反派”的视线,趁人不备,探出了半截身子。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儿子的小名,还真灵验,门外那条小小的身影一晃——啊!果然是老铁!其实,孩子已经在附近徘徊很久了,难怪爸爸有心灵感应呢。    
    老铁两眼放光,欣喜若狂地奔过来,小声说:“妈妈叫我来看您,多少次也碰不着。今天,一放学就往这儿跑,我都隔着门缝儿看您老半天了……爸!他们打您没有?”    
    单田芳硬着嘴皮,说:“没挨打,我挺好。回家告诉你妈,别惦记……”潦潦草草地答了几句话,他便撵儿子快走,他知道,万一被发现,麻烦就大了。儿子恋恋不舍地离去,单田芳的心也跟着走了,哪怕有高墙大狱,他们的心也紧紧地连在一起。打这以后,他和家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信儿倒是捎过,也是慌里慌张像做贼似的。因为耳朵被打聋了,单田芳去鞍山市铁西医院就诊,当然,有专人严密监控,否则跑了怎么办。巧得很,刚进医院大门,就碰上了昔日的小师妹——这可不是“造反派”头目的老婆,如果都变成那号人,恐怕天下连个捎信儿的都找不到了。这位小师妹很机灵,俩人目光一碰,她就预感到有事儿。为了甩开“尾巴”,单田芳谎称上厕所,他们挤进一个非常僻静的旮旯儿里,心惊肉跳地见了一面。    
    一刻值千金。单田芳要言不烦,直奔主题:“师妹,我半年多没进家门,你嫂子、你侄子侄女怎么样,我一无所知。求你到家跑一趟,告诉他们,我挺好,让他们放心,无论遇上什么事儿,一定要往宽处想。我没犯罪,肯定能利利索索出来,肯定能平平安安回家……”


《且听下回分解——单田芳传》 第二部分踏归程青衣带雨  探骨肉芒鞋如飞(2)

    师妹不住地点头,答应得十分干脆:“你放心吧,我一定去,把你的意思带到!”她转身离去,单田芳的心也陪着自己的信使越走越远。一点萤火似的消息,都可能是单家明媚的阳光。回到诊室,他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手脚依然兴奋地发抖……    
    就在单田芳来回跑大洼的时候,造反组织公布了一项喜人的新规定:“牛鬼蛇神中,部分表现积极人员,允许回家探亲。”话音刚落,申请书便雪片似的飞到了“造反派”的桌子上。人们伸长了脖子等待着最终的答复。    
    单田芳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但是,并没有抱多大希望。自己“罪过”那么重,表现那么差,这等好事儿,天上掉雨点儿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哪成想,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他的探亲申请,很快准了下来。那天,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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