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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枝闹-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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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望着,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要向他缴械投降。然心口的疼痛时刻提醒我,这个人,是我的敌人,最危险的敌人。
我讥诮,“同你比,自然天下人都是笨的。不知站在至高处的滋味,可好?”
他愣了一下,却伸出臂膀把我揉进怀里,低叹:“不大好。我贪心,总觉得不够。”

远处传来火光,定是息爱寻过来了。
我挣开他的怀抱,只道“再见无期。”
他却笑了,“你应当说,明日再见。”
我愣住。

“我如今叫杜韬,”他伸手将我的一绺鬓发挑起,在食指绕了个弯,又凑到我耳边呢喃,“女人家,不要想太多。我这次来,只是取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
回闻绣宫后,我再也睡不着。
经拓跋焘一闹,郁气释放,心境竟变得开朗不少。我告诉自己,不想了,什么也不要想了。事态未明,难道凭着一己臆测我便去怨怪啼玉?
我却有什么资格怨她。
就算真是她使计,女子为了得到心爱的人,不管不顾也是正常。恰如长姐对刘义隆,再是伪装乖顺,也不过是女子的一点可怜手段罢了。
这个世界向来是男子纵横驰骋,多少女子倾覆一生,只为栓住良人的两分闲情。同为女子,何苦相逼。

何况我带给刘义真的,从来都是祸事。若算起来,我岂不是误他最深?
前方会是什么,谁看得见呢。
我只知道,这世上每个人的苦难虽各自不同,总量都是相等的。那一场宴会上的变故,是啼玉自己的选择,亦是刘义真命中的劫数。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那只手的力量,或许来自一个人,一个国家……或者,什么也不是。
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住,何必多心旁人。

我亦不会恨任何人。
我的感情本就少,我要把它们,全部都用来爱。

第二日早晨起来,我与平时一般地吃点心,喝茶,看书。《淮南子》已经翻完,今日看的是一本《宋玉集》。
息爱显是担心我的情绪,不停与我找话说——
“娘娘,今日茶温可合适?”、“娘娘,今日点心是否太甜?”、“娘娘,今日看的是哪一篇?”……
我恰翻到《高唐赋》,讲的是巫山神女暗慕楚襄王,私下凡尘与其相会。
见息爱紧张小心的模样,我顿时起意,遂学了巫山神女的语调,与她念道:“妾在巫山之阳,高山之阻,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语音方落,却听有人笑得放肆,道:“好一个率性女子!”
我一抬头,却见拓跋焘正自院中走近。
日上三竿,阳光遍洒,院中那片油菜花田分外夺目妖妍,那样粘稠的金黄色,似一团火,滚滚地往我烧过来,烧得如火如荼,烧得我面红耳赤。
妾在巫山之阳,高山之阻……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他束乌发,着白袍,手捧一张古琴,披着满身的璀璨金色,一步步朝我走来。那一片荡漾的花海呀,在他身后送来一浪又一浪的香风,揉碎了我的坚硬的壳。
我鼻头一酸,忽的觉得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以为不是今生,我似乎做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梦。






34

34、【番外】 姜年 。。。 
 
 
她自小便是集天下荣宠于一身的女孩子。
她的家乡物产丰美,她的族人亲和友爱。她还有一个世上最好的爹爹;他会用一双大掌帮她扎漂亮的小辫儿;还会给她酿好喝的梨花白。
每一天,她晃着满头的辫子在梨树林里蹦跶来蹦跶去;她喊:
“爹爹,我要一个蝴蝶风筝。”
“爹爹,我想养一只兔子。”
“爹爹,我今天不念书好不好?”
……
她知道爹爹只会微微笑,然后点点头。那个英俊又谦和的男子;他会一直包容她,用他的全部。

她十岁的时候;爹爹教她念《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每年的七月,爹爹都会很思念娘亲。娘亲就埋在厚厚的土里,一直在睡觉。
“我会一直陪着爹爹。”她傻傻地说。
她看见爹爹朝她笑——
“囡囡以后会遇见一个人,到那时候,爹爹就好去陪娘亲了。”

她听着,却有些难过。
她想那时候爹爹便不要囡囡了,他也会睡到土里,再也不醒过来。
她忽的有些恨爹爹口中的那个人,她期望那个人永远不要出现。
***
梨花坞里的女孩子都长大了,她也长大了。
她长成了整个梨族最美的一朵白梨花,很多男子想把她摘走,藏进自己的心窝窝里。
他们在暗地给她想了各式各样的名字,又觉得当中任何字眼都配她不上。
她那样好。
像风一样,自由,抓不住;像水一样,纯澈,握不牢。
她会像风一样飘开,像水一样流走。
他们得不到她。

求亲的人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
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出嫁了,她每天坐在梨花坞口的一株大梨树上,看着求亲的人愈发稀少,偷偷地笑。
她一点也不担心,这些男人入不了爹爹的眼,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直到有一天,珉送来了求亲的帖子。
***
她与珉的婚事定下来后,爹爹似老了很多,鬓间添了白发,眉梢多了皱纹。
可是爹爹整天地笑。
她知道爹爹是打定了主意要去陪娘亲了,撇下她一个。

那时候很多东西她还不懂,她以为这世上的滋味只有甜,却不知她的这罐子蜜酿得太纯,只用掺上丁点儿的苦,便全毁了。
她是任性极了,也执拗极了。她不要成婚,不管对方是谁。
大婚当天她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姜年。
她说,世间并没有我看得上的男子,我姜年此生不嫁。她宣誓的时候高扬起小下巴,骄傲又天真。
她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只为留住爹爹。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肆虐的夏雨又打折了花枝。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争,可梨花坞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她眼见爹爹愈加佝偻,愈发沉默。
心里也难过,她昏昏地坐在窗前,看圆月西沉。

族人说,珉被退婚后没有说一句话。他甩了甩宽大的袖口,抬步就走,头也不回。
或许我错过了什么,她想。
可是她不能后悔。

她又日复一日地坐在梨树枝上,看着林中的一泓泉水,微微荡漾。
过了一天,恰似过了一年。
过了一年,回头又好像只一天。
正午的阳光中,有熙熙的白鸽子飞过。
“咕咕……咕咕……”
一个穿着白袍子的男子自林子深处走近,她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摸一摸自己滚热的脸蛋儿,赶紧把头埋进茂密的树桠当中。
她坐在树杈上念叨:我已起誓,我已起誓……
可是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把脸抬起来,假意嗅一支白梨。
她告诉自己,是阳光太好。
周遭这样美,叫人想入非非。

那男子终于走到梨树下。
他把脸抬起来向着她,面容平淡无奇,眉眼间却蕴着难得的风情一缕。
他同她问路。她支支吾吾,却指了相反的方向。
男子轻笑,眼眸中浮过莫名的光华,她辨不出。
她看着那身白袍子渐渐融入梨花丛中,消失不见。
不知怎的,她就落下了清泪两行。

这世上从来不短情情爱爱,她却再没有一丝儿福分。
她将来只能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怎么会那样薄命呢,她哀叹,一抬首,便看见寂寞与荒芜,来自远远的山巅。
****
到底她还是爱上了,不顾一切。
她失了内核,三魂七魄被那男子勾去了,一分不剩。
她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可是她不管。
哪管什么禁忌,哪管。
她不知道这个男子叫什么,亦不知道他来自何方。
她跟着他走,抛下了爹爹,抛下了誓言。
若是与爱人相伴一场,哪管什么万劫不复。

她与这无名的男子躲在山间一年。
她吹笛,他鸣筝。
她为他束发,他为她描眉。
她的良人总会在日落时叹气,看着她时,眼神是怜爱混着其他。
他总是爱我的,她想。
于是她自欢乐。

又是一个七月,黄昏。
男子背对她坐在山头。
她踮脚走过去,与他咬耳朵。
“我们有孩子了,”她语调欢欣。
他望着她的纯真面容,微微笑,眼底却蕴着惊涛。
那一晚他们紧紧相抱,像两株古藤。

第二天,阳光把她唤醒,身边是冰凉,再没有他的一星半点痕迹。
她谁也不怨,她只怪自己。
他不知道,她曾在他熟睡时悄悄把他的假面撕去。
她的良人,从头至尾只有一个,叫做珉。
她渴望用爱把他的恨消去,她每一晚都轻抚他的眉,一遍遍说:抱歉,抱歉……
可是他终究走了。
他要报复,她就甘愿被他报复。
***
她回到梨族时已经油尽灯枯。
爹爹总是包容她的,用他的全部。他也曾是美男子,而今已花白了发,为了救心爱的小女儿,他东奔西走,生生把大限提前。
他最终只得去找珉,放下族长的颜面,求一个后辈救救自己的小姜年。

珉来的时候,她装作并不相识。可是她忍不住哭,哭得全身颤抖。
她求他,帮我换一颗木头心罢,我要忘掉那个人,再不要爱。
珉的眼中滑过的是哀伤,亦有了然。
他说,好。

她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忘记过去,没有未来。
来年她生下一个女孩子,自己却因难产死去。
死时她笑,笑容间是绝代的风华。
她把一只短笛拿到嘴边,痴痴地吹: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

她不知道,她死的那天,在梨树林的那一头亦埋葬了一个人。
珉在给她的梨木心里,悄悄洒了一滴心头血。
那是一个契约。
他们因骄傲在世间生生错过,终将奔赴一个共同的黄泉。






35

35、【三四】 紫藤与树 。。。 
 
 
“在下杜韬。”他的笑似一泉美酒,叫人熏熏然。这一笑;全世界便同他一起笑了。
“世上竟有这般出色的人物。”息爱于身边低叹。
我亦开始怀疑;初见时怎会把他当作女子?他是美,比女子还美;可他的气质确是最男性的,就如太阳,散发的是阳刚炽烈,全不会为过分精致的五官所累。
他亦有太阳的魔力,轻易能把身边的女子炼做焦土。
我知道只要他想;谁也逃不掉。

他一眼相中油菜花丛中的那处阴凉,遂将带来的一张古琴置于石桌上;道:“往后还要常来叨扰。”
息爱早备了瓜果凉茶;把一方小桌堆得满满,连道“欢迎”。
其余婢子靠近不得,都挤眉弄眼地往这边张望,当中有不少更是羞红了面。
他只懒懒靠在藤椅上,捏了颗紫葡萄不紧不慢地剥,倒像是在摆弄一件艺术品。

我道:“还请阁下先奏一曲,本宫心中也有个分寸。”
他似没听见,头也不抬。
我再说一遍,他仍旧不加理睬。

我遣退了息爱,只道:“拓跋焘,你又做什么鬼……”话未完,却被他送来的一颗葡萄堵住了。
“我叫杜韬。”他说得正经,又道:“既是共谱一曲,我看私下便别分什么身份高下。本宫这个称呼,我不爱听。”
口中的葡萄酸得叫我咋舌,然末了的一丝甜,却叫我十分欢喜。
***********************
我道:“杜韬,还请奏琴。”
他将指尖细细揩拭干净,抬手便抚。
“铮——”
魔音乱耳,堪比弹棉。
我方要叫停。
“嚓——”
却是琴弦断了。

他的表情是讶异和懊恼,仿佛这不应该。愣了一会儿,却又笑起来,越笑越放肆,竟把左脸上笑出个梨涡,头一回叫我瞧出几分孩子气。
“我不会。”他道,理直气壮。
我瞬间结舌,只怒瞪着他,恨不能一巴掌将他的笑脸拍平。
不会,不会还谱什么曲子!

他看出我的愠怒,又满不在乎道:“不过这么几根弦,能有什么玄妙!乐音是用来表达情感,贵在自然。想必第一个奏古琴的,也是什么技法也不懂,倒是后世庸人,偏加上一堆条条框框。我是不会,却未必谱不出好曲子。”
我冷笑,“你倒会找理由。”
他却反唇相讥,“亏你还读过《淮南子》,却不知何为大道么?鱼钩磨得再亮,也不能将满湖的鱼捕光。改为结网,瞬息可成。”
“好,很好。”我道:“那不如再与我下盘象棋,叫我见识下你的大道。”
他笑得讳莫如深,“好呀。”
*********************
他棋艺精进不少,然要赢我,还差几分火候。
这一次,我再不让他。

行到二十多步,大局已定。
他把眉头蹙得紧紧,很有几分忿忿不平。
我于心中轻笑,又问他,“你怎知我读过《淮南子》?”
他的心思仍在棋盘上,闷声答:“我还知你唱过一支歌,‘你仿佛将出发去远方,又好像久别重回’,真是……”他顿一顿。
我紧张,“怎么?”
“肉麻兮兮。”他道,满脸鄙夷。

我怒,“你还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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