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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月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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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水精心地、刻意地遣用了字眼,“你被她骗了,骗了感情,骗了理智,还骗去了……兄长的一条命!”
  “你想知道诋毁的下场吗?”慕容曜眯了眯眼睛,语气森然。
  夏水大笑,“诋毁的人不是我,而将会是你!你会为了遮掩如月对江东所犯下的罪责而寻个替死鬼!可惜啊可惜,你慕容曜一世英名,将会做敌人的笑料谈资,他们会笑死你!笑你中计,笑你被人卖掉还替人数钱!”
  “哈哈哈!”慕容曜使力摔开咄咄逼人的她,大笑,神情痴癫。
  “是吗?是吗?狂妄的女人!竟然在我面前妄论是非成败,你有什么资格?我慕容曜一生何尝被欺?何尝予人笑柄?你……你不过一场烟花,岂能使我迷了心窍?”
  他指着她,一时,竟不知这骂的是夏水还是如月。
  他暴怒的声音不可遏止地从喉咙里冲出,夹着变腔的大笑,竟呈现出七分的悲凉,摇晃着身躯,指端颤抖,一旋身扑到桌前,夺了酒杯仰头而尽。
  “哐啷——”酒爵被摔到脚边,覆水难收。
  他背过身去,努力不使身形起伏,又不肯给她看到他纠结痛楚的面目——他一向强硬坚挺,怎么肯让她看见这难抑的痛苦?
  “滚!给我滚!”
  夏水却偏走到他身边去,清楚地看到他强忍的恨意,眼底闪过一丝怨恨和不忍,直接地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抛在他面前。
  “这是秦如月事发前曾经熔在金炉里的,没有化完,被我收起来了,可巧剩下印鉴,将军在这上面可比我们清楚,自己看吧!”
  她将那半截银色金属丢给他,转身离开。
  他拾起,见是一半的断簪,残着八宝嵌饰,反过来寻到簪底,赫然见到——“元和六年,日极宫敕制”。
  元和……那是威侯朝廷用的年号。而日极宫,则是威侯私府。
  一切黑白是非,昭昭分明。
  他握簪的拳一紧,残断处直刺入手心,血自手心渗出。
  酒,酒直入喉。
  他断续地呵出烈酒的气味,喉中苦辣炙烫,饮得急了,血气一下子涌上头去,苍白的脸绛红,瞳目迷离。
  如月!如月!你竟……竟全是骗我——做足了柔情,做足了蜜意,做足了山盟海誓,做足了两情不渝,全是为了骗得我信你?亦全是作为别人害我的凌厉刀剑——斩碎我心,砍我手足?可笑我慕容曜——竟一直以为将心比心,此情就可动天地。然竟犯下这样的错误,这青史上美人如刀,白骨成山,不多我一愚人,可笑却多我一痴魂啊!
  艰步移到锦榻边,脊背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心中有泣,脸上无泪,却恨意难消。此时竟有洁白柔软的一只素手,捧了盈盈的一盏烈酒,送至他唇边,“将军,用些酒的确很好,清醒的人,都痛苦。”
  他任由烈酒由唇畔汩汩流进胸腔里去,胸里如燃一腔火,炙煎得沸腾。
  他不解饮,紧捉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倾洒入口,如迷梦境——蓦地一抽,她贴上他。
  是夏水,她没走,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不该走,她很清楚。
  他需要她,她等到了。她要这个男人挚诚专一的心从此属于自己。
  “贱妾……只是助将军找回骄傲尊贵不容侵犯的禀性——教给将军,怎样对抗沉沦和痛苦……将军……忘了她。”
  夏水在烈酒中意乱情迷的气味里,发出轻喘——
  “将军……忘了她!”
  秦如月已经望到新都城的城门了。
  只携了极简单的行李,又回到这里来。秦如月无声叹息。原来一切的命运只是一次次充满风险的旅行,最终还是得回到这里,住她那阴暗的逼仄的府宅下处,随时等待突如其来的使命,才是她今生唯一的归宿。
  她只有回到这里来,别无它处可去。
  在江南的那绝代风华、情爱纠缠都是假的,如今只剩下一个真实的她,风尘仆仆,一个人走回那不得不回的桎梏中去。
  她在新都城外的茶寮打尖,一路过来,心境已淡然了,只是仍有隐隐的痛,又不知纠结在何处。有点茫无目的地在新都喧闹的市集里游荡,只是不想立即回到日极宫去。回归以前的自己吗?其实心上早不情愿了。
  也就偷得半天属于自己的闲适吧,哪怕长时间茫然地在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平凡众生,也能让心境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她很疲累,如果不能释然那些沉重的爱恨、存活、计算,她会被那些压迫到疯掉。
  然而天地间,人并没有时间可以单独存在着,她感到有人在扯动她的包袱。
  “啪——”看也没看,返手疾迅的一掌已落在贼人脸上。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愣愣地被打怔在原地,摸在包袱里的手不及收回。他实在没有想到,他刚刚碰到包袱就被发觉,甚至快得让他不及抽身逃跑。这看起来纤弱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视他,冷冽的眼神有不可侵犯的威仪。
  他挨了她一掌。
  男孩子的眼神很倔,被逮后直直地僵在原地,却毫不示弱地仰着头,也不说话,与她对峙。她微一打量这少年,不过是乱世中再平凡不过的生灵,瘦骨凸直的身子,面上浮着饥谨的苍黄。眼睛很黑,但是干涩,从内里闪耀出一些异彩来。
  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愤怒,平静中眼前浮出自己幼年仓惶的身影来。
  “为什么偷东西?”她淡淡地问。
  “我缺,你不缺,我想借过来用一下。”男孩子的黑眼睛在她脸上猜测了半晌,方才开口,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透着苦难,口气里有种滑稽的不相称的礼貌。
  秦如月慢慢地笑了一下,看不清楚是什么含义,“是有教养的孩子呀。读过书?”
  “书不能当饭吃。”男孩子的手此时才从包袱里抽出,攥着两枚钱币。
  “你没我有骨气,”她笑,满是自嘲,辛辣无比,“我曾经被饿过五天,快没有力气的时候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腰里的钱多得都涌到了地上,我却指着那些钱告诉他:大爷,你的钱掉了。”
  男孩子脸上有种屈辱的神色,辩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有用之身,不为无谓的骨气牺牲。”
  秦如月看着他,叹道:“你也不小了,是可以谋些事,其实不用偷的。”
  男孩子嗤笑,“没有人肯用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的,更会有人把你关起来当奴隶使,不给吃喝折磨致死也不过贱命一条无人理会。我被关过,打得半死,夜里杀了人逃出来,我可是亡命之徒。”
  秦如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藏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和讥讽,显得过分成熟。干瘦的面庞罩了相当浓厚的污垢,但模样竟是相当英俊沉稳的,行动言谈不俗。
  “你没家人了?”
  男孩子转身毫不客气地用刚摸来的钱币买了五个馅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秦如月微微一笑,“以后就这样偷摸过活?”
  男孩子吞咽的动作一顿,攥紧手里的饼,踌躇着沉默了一下,眼睛里透出赧色的悲哀来,末了说:“不知道。”
  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少年显然受过一段好的教育,心志相当与众不同,因为沦落,不得不恬颜街头。秦如月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更知道乱世里残酷的掠夺和生存淘汰会让任何一个衣冠楚楚的有道之士屈身折腰、斯文扫地。
  乱世,得到手的才是英雄,两手空空的什么都不是。
  男孩子把五个烙饼吃完,将剩下的钱币装进腰包,抬头看着这个冷漠但亲善的女子,朗然一笑,“谢了。”
  秦如月唇角微弯,“你使了我的钱,便要还我。你没有事情做,我就给你找个去处,你可愿意跟我走?”
  男孩子斜着头看她,“跟你走?你能让我干什么?”
  秦如月红唇中低吐出两个字:“杀人。”
  男孩子有一瞬惊愕,随即反应过来,“你要我做刺客?”
  “不,是做将领。不是在暗里杀人,而是在战场上杀人,你杀过人,可见你有胆气,你害怕吗?”
  男孩子又扬起讥嘲的笑,“害怕?有什么可怕?我倒是觉得你很可笑,将领如果可以像你这样说做就做,那满大街走的岂不都是将军?”
  “你现在当然不是,不过如果跟了我,不须三年,这里没有哪个将军会比你更出色。”
  “多谢了!可惜——我不喜欢打仗。”男孩子甩一甩乱发,欲扬长而去。
  “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
  男孩子倏地回过头来,“打仗?我最痛恨的就是打仗!我母亲想带我投靠亲戚,结果他们全死了!全死于战祸!余州城三日三夜,鲜血横飞,遍地尸阵,我和母亲才刚刚走到城外,就碰上屠戮……我成为孤儿,全都是因为那些混蛋的一己私欲!”
  男孩子狠狠地咬着牙,侧过脸不看她,“今来谁在我面前鼓吹起那些豺狼的所谓功名,我就会跟他拼命,但既然是你,我不计较了,可恨你不该叫我去做豺狼!”
  秦如月看着他青筋微贲的面孔,优雅地笑了起来,“很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最大的能耐仅仅只是愤怒罢了,可是你没有任何权力阻止那一切悲剧的发生。没有,是不是?”
  男孩子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新生般疑惑地看着她。
  “没有人喜欢打仗。”秦如月优雅的笑里藏着悲哀,“你不喜欢,我同样也不喜欢,可是仗仍然会再打,越打越凶。”
  男孩子面对她显出深深的礼敬,认真地听着。
  “你有权力不让他们打吗?”
  “没有。”
  “是了,你想不想知道你怎么才能让他们顺从你的意愿,不再打仗?”
  “想。”
  “那就是成为强者,征服天下。把他们一个个都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让他们臣服在你的武力之下,你说东,他们自然不敢朝西。”
  “那么征服的过程就是打仗?”
  秦如月微微地笑了,聪明的少年,有着相当澄澈的思维。
  “对!就是打仗。乱世里没有纯粹的德服,只有武力一统天下,才能如你所愿,给天下一个太平之春。”
  “我懂了。”男孩子长长地叹息,“原来我一直都错了。”
  “不想被别人欺负,被别人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成为强者,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秦如月叹息,“有些志向宏大的人一直被误会着,世人以为他们追逐名利,双手血腥,其实他的双手握了刀剑砍杀的,一点一滴都是违心的。但是他们不会因为这渺小的罪恶感而放弃伟大的志向,宁愿自己双手血腥,变成魔鬼,也要还天下一片澄净通明,这就是英雄。”
  男孩子的双膝已经在她面前落了下来,“我愿跟随姐姐。”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
  “姓君,叫君逸。”
  “君逸,好名宇,”秦如月笑道,“谁取的?”
  “我母亲。姐姐,她和你一样漂亮。不过她是十五年前飞花弄里最有名的舞姬。”
  “哦?舞姬。”她微一怅惘。
  “我没有父亲,姐姐。”君逸继续说道。
  如月轻喟一声:“从此便跟随我吧。君逸,不要叫我姐姐,叫先生。”
  “先生?”君逸蹙了蹙眉,应了。
  秦如月转身,“走吧。”
  “先生——哦,那么先生名讳?”
  “无声。秦无声。”
  君逸跟着秦无声通过兵甲列张的宫门,转到西园去。只见满眼繁花似锦,各色珍异禽兽左右闲栖,长长的亭台水榭横在河上,尽是天工仙池。
  跟在秦无声身后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汉白玉的台阶无比耀眼。
  他虽没到过这等威势宏丽的地方,但也没有太多的惶恐,抬眼望了望秦无声,见她脸色苍白得很。
  “先生,你脸色很不好。”
  “不要说话。”她喝止他,低着的面孔上带几丝忧忡。
  他们去见一个人,在一个相当私秘的休憩处。
  秦无声整了衣冠,走向前去,面对威候。
  “属下秦无声参见侯爷。”
  一年前她应了他前往江南执行使命时,他曾答允给她的犒赏是为她找回失散十几年的同胞妹妹,如今她做得圆满,不知他是否准备好了对她的赏酬。
  “嗯。”威侯自小榻上坐起来,轻啜一口茶,满意地道:“很好,不愧是我手中最出色的利箭。来日我若得天下,你自是功不可没。”
  “无声不敢居功。”
  “我可是要重重赏你的。”
  “侯爷忘了?侯爷已经答应过给无声重赏……不知侯爷答允的事是否顺利?”
  “哦……那是自然。侯爷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做不得数了?”威侯抚须悠然道。
  “真的找到她了?”
  “找到了。”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呵呵。”威侯微眯双目,“人是找到了,你也见过了。”
  “见过了?”她惊诧,眉目仓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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