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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枪老太婆-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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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过去了,没看见法慧抄来的经书。又过了两天,刚刚吃了早饭,就听见男监那边有人在喊:“提僧法慧!”我连忙走到牢洞口,法慧已经走过了,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那本来就很弱的体质,我心里一阵阵发紧。一会儿听得大堂内一声惊堂木响,接着是张俊昌的声音:“僧法慧,你见了本官为什么不下跪?”
僧法慧说:“我们出家人,只能跪在佛爷面前,不跪官。”张俊昌发火说:“哼!不跪就给我打!”
一阵劈劈啪啪的皮鞭声,传了多远。江胡氏的孩子吓哭了,紧紧地抱着妈妈;江胡氏默默地低下头,没有说话。张俊昌又一拍惊堂木:“我问你,华蓥山有多少和尚参加了共产党?哪些人和你是同党?宝顶寺上的红旗是谁插的?”“我们和尚,跳出三界之外,不问红尘中事,不晓得你们这个党那个派的。”
“不晓得?廖玉璧打桂花场,就是让你们和尚做的探子。”“谁做了探子,要有证据,不能平白诬栽我们。我们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不做亏心事?你们那两个和尚为什么要跑?”“你们处处诬栽好人,要害死好人,好比狗撵兔子,为什么不跑?”
“胡闹!给我上刑!”
接下来就听见搬老虎凳和上杠子的声音,后来听见法慧“哎哟”叫了一声,一下子气没有了,一个士兵就喊拿水来。歇了一阵又听见法慧哑嘶嘶地叫了一声:“张俊昌,我认得你!”张俊昌拍着惊堂木直叫用刑,法慧又昏过去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法慧被两个士兵抬了回来,一双脚杆完全被打烂了,糊满了血迹,看见的人没有不流泪的。
晚上我睡不着,点着一盏油灯,望着墙壁出神。袁大娘走过来,轻轻地说:“陈先生,都打三更了,还不睡?”我说:“睡不着,不想睡。”
袁大娘在床边坐下,叹口气说:“早先听说,张县长也是信佛的,怎么敢把一个吃斋把素的和尚捉来,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就不怕佛主降罪,现世现报么?”
我咬着牙说:“他们这帮子人都要遭现世报的,一个都跑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法慧的经书还没有写过来。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有点怕听到关于他的什么消息。又过了十来天,袁大娘惊慌慌地跑来,说:“不好了,军部来了命令,说华蓥山的和尚不管是好人坏人,逮到就通通要枪毙。陈先生,那和尚分明是活不成了!”
第二天,法慧又被提去受审了。他脸色灰白,被两个兵架着,显得很衰弱。我看见他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大堂上,只听得张俊昌拖长声气说:“僧法慧呀,你看,军部的命令都来了,要枪毙你。你这么年轻,何必一定往死路上走?招了吧,啊?”
又听见法慧也慢慢地、声音很清晰地说:“对我们和尚,不消用死字吓唬。死就是生,生就是死。生为普渡众生,生而无愧,死为弘扬善德,我决不后悔。只是佛门有句话,叫做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和师兄弟逃不出这个劫数,你们这些恶人也一定没有好下场的。”
“好你个小和尚,看你年纪不大,嘴头倒硬,死都到眉毛尖了,还不肯招么?!”
“我佛门中人,不打诳语,宁死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这一次,没有动刑,可是法慧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他被人架着从我的牢洞口经过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吃过午饭,我对袁大娘说:“和尚伤得那么重,我们不能光是请人家抄经书,还是给他送点钱过去,看他需要些什么,补补身体。”
袁大娘拿着钱过去,一会儿又过来,说:“和尚说了,多谢你陈先生,请我用这些钱,给他买些檀香。”我说:“那他一定是要烧香敬佛了,也算是替我们许个愿。你就帮了这个忙吧,剩下的钱,还帮他买点糖果,敬神也要用的。”
檀香和糖果都买回来了,法慧又请袁大娘帮他打了一桶水,洗了脚,擦了身,接着又点起亮,抄经书。袁大娘过来说起,感动得不得了,说这个和尚这么虔诚,来世一定要大富大贵的。
我听了,也松了口气。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有亮,我就被袁大娘摇醒了,她哭丧着脸说:“和尚死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栽下床去,慌得江胡氏一把抱住我。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江胡氏失声痛哭,心里喊着:“法慧,你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呀……”
几个女犯人,都陪着我掉眼泪,女监里一片唏嘘之声。好一阵江胡氏才问袁大娘:“不是说昨下午好了些,在帮你们抄经书了吗?怎么又……”
袁大娘叹息一声,在我床头坐了下来。
听管男监的李老尧说,昨晚和尚把经书抄完,就请人扶他起来,从随身的褡裢里找了套干净的袈裟出来换了,又把檀香点燃,放在长凳上,接着把糖果也放了几颗在长凳上,余下的都分给了难友。一切收拾停当,法慧又请人帮忙,吃力地打着盘脚坐好,然后朝大家笑笑,很感激的样子,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就闭上了眼睛。
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在拜佛烧香。后来一炷香都燃完了,还见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个大胆的就去摸:周身已经冰凉了;只是脸上带着笑容,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袁大娘说着,把一个白布包递过来。我打开一看,是法慧给我抄的“心印经”。娟秀的姑娘一样的笔迹,立即使我想起在猫儿寺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泪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忽然,我发现那“心”字成了“”字,好像在心字上面加了个廿头,可一细看又不大像。我觉得奇怪,再往下看,发现好几个这样的字,我把这些字联贯起来,一揣摸,就成了一句话:我为共产党至死不变。
这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九三三年的十月十八日。天气阴沉得很。一个年轻的和尚死在我隔壁的监狱里,他还不满十九岁。
他是一个共产党员。
张俊昌用严刑打死了一个和尚的事,马上在监内外传开了。人们把法慧的死愈传愈神,都说这是个虔诚的好和尚,如今天下大劫,佛祖派他下界来体察民情,现在成了正果,乘着高香升天去了,哪里会等着来挨那一刀之苦。还有人说,杨森、张俊昌冒犯了佛祖,怕是立马要遭报应了。听说人家红军就是佛主派下界的天兵,正月间在通江打败了田颂尧,刚刚又在达县、宣汉打败了刘存厚,什么制币厂、兵工厂、被服厂都落在了红军手里,这下子啊,该杨森去挨刀了。他张俊昌还说自己是信佛信教的,大家睁大眼睛看他的下场吧。
张俊昌的老婆听了这话,心里害怕了,找到袁大娘问情由。袁大娘也添枝加叶地说着法慧的好话,着实把她吓唬了一番。那女人直是求着袁大娘想个办法。袁大娘就说女监里的陈先生,得了和尚升天前传的真经,一定是位能够逢凶化吉的贵人。听说她会画佛像,你不如去求她画上一幅,挂在屋里天天朝拜,说不定佛主见你心诚,会发了慈悲呢。张俊昌的老婆就提着礼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求我。我想着法慧的死,心里怎么也消不下这口气,不理她。后来袁大娘帮着说好话,我转念一想,利用这个机会,让这女人管管那张俊昌也好。于是就给她画了一张,还在两边写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几个字。那女人高兴得不得了,果然拿回去挂在堂屋里,一天三炷香,还拉着张俊昌一起磕头作揖。
张俊昌的女人出去一宣传,县府里一些幕僚的太太小姐们也来了,或者求我画佛像,或者是画枕头被面鞋面子什么的,牢房里整天油灯通明。大家都趁机做些针线,我也好给那些官太太们摆些扬善抑恶的道理。张俊昌的女人听了我的话,今天缠着张俊昌要放这个,明天缠着他要放那个,没多久就把秦敖的女人、周复初的女人、谭江氏和她九岁的儿子都放了出去。听说还为了放我,跟张俊昌大吵大闹,说若是不放了陈先生这样的贵人,就赎不了打死和尚的罪过。
秦敖的女人出去了才两天,又回来找我,一见面就拉着我哭,说秦敖牺牲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那你还不赶快走?”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说:“大姐,我现在没了亲人,你快帮我出个主意,你说我该咋办啊?”我连忙把她扶起来,说:“你莫哭了,莫动声色,咬紧牙关,赶快带上你那几个儿子走,先到你妹妹家,然后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只要把儿子们养大,就能够给老秦报仇了。”
她点点头,站起来,偏偏倒倒地走了,以后就再没听到她的音信。
转眼间,腊月又来了,牢房里的人像走马灯一样地换,又只剩下我和江胡氏两个人了。腊月十一,是我进来一个对年的日子,我几乎一夜没睡,想着一年来在这牢房里经历的许多事情,想着刘铁、金华新、段前迪、罗平精和法慧,又想到李仲生、周辉同还有彭杰……整个脑子乱糟糟的。这一年我如果在外面,不知道运了多少枪弹,打了多少仗了;这一年我们的人牺牲了好多,也不知道山上的情况怎么样了。现在刘铁牺牲了,我又不在,党内党外的事情玉璧都要管,队伍发展得这么快,参加的人又这么复杂,他管得过来吗?那么多人在山上,粮食给养跟得上吗?听说他今年到阆中、顺庆开了好几次会,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说的。前次范永安来说,红军把达县、万源的刘存厚一打垮,川东川北的根据地就连成一片了;还说杨森派出的队伍都在营山吃了败仗,被红军打垮了两个团,现在队伍残缺涣散,风声鹤唳,守着防线动也不敢动,我们的队伍说不定就要正式扯出旗号来,跟红军会师了呢……
正想着,袁大娘走进来,笑嘻嘻地说:“陈先生,给你道喜!”
我和江胡氏听了,都一惊。我随即镇定下来,翻身坐起说:“道什么喜,要枪毙就明说,我进来就晓得有这么一天,不忌讳的。”
袁大娘还在笑,说:“真的是道喜,今天要放你。”
我说:“放我也好,枪毙我也好,我都没得话说。”袁大娘有些急了,说:“真的放你,是军长打电话来喊放的。”说罢便急冲冲地走了。
我瞪了她的背影一眼,心想你这个狱婆都当老了,怎么还不明白事理?现在杨森被我们打得这么恼火,怎么会放了我?
我把剩下的钱清点出来,交给江胡氏。她抓住我哭着说:“大嫂,咋办?咋个办嘛,你快说啊!”
我对她说:“没关系,你要坚持着,就是给你受大刑,你也不要暴露,始终说是我的保姆。这钱给你娘儿俩留下作生活费用,如果有剩,二天就交给组织上。”
我又把仅有的两件衣服递给她说:“这两件衣服你拿去穿,好好带着孩子,要爱护身体。如果我们有人来,你告诉他们,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我的尸体收不收没关系,叫他们狠狠地打敌人!”
牢饭送来了,我根本不想吃,到洗脸的地方,把脸和手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又用梳子仔细梳头。我得把自己搞得伸伸展展的,上刑场也显得有精神,喊口号也才有劲。江胡氏含着眼泪对我说:“大嫂,你吃点饭吧,我另外给你买点东西吃……”
我笑笑说:“不要乱花钱了。”
外面闹嚷嚷地来了一群人,两个士兵大声说:“提陈玉屏!”
我挺起胸脯,昂着头,精精神神走了出去。
可是一走出牢门,就看见张俊昌的老婆迎上来,把一根大红绸子搭在我身上,笑嘻嘻地说:“恭喜你,陈先生,你今天脱法了!”
我正在发愣,又见袁大娘点燃一饼鞭炮,走到我面前说:“真的,陈先生,是放你。”
江胡氏在牢房里呆呆地看着,突然醒悟过来,跑到门口抓住袁大娘使劲地喊:“袁大娘,你再帮我买点!再帮我买点鞭炮啊!”
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了,炸得红色纸花儿到处乱飞,难友们都站在牢门口朝我挥手。县府的人听见鞭炮声响也跑出来看热闹,有几个熟悉的法警和求我做花画像的太婆,都笑嘻嘻地说:恭喜你陈先生,老天有眼,好人终归有好报的。
我实在弄不懂这是耍的啥子把戏,不动声色地走到大堂上,听他们咋个说。
张俊昌坐在大堂上,看见我来了,堆起一脸的假笑说:“陈玉屏,我接军长来电,放你!”
我愣了愣,问道:“要不要保?”
“军长的电要什么保?”
我松了口气,又立即想到江胡氏。我说:“今天是腊月十一,这莫须有的罪名,算起来把我整整关了一年了。现在我出去了,可是我的保姆呢?”
“那不行,军长只说放你。”
我说:“保姆是随我一同被捕的,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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