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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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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家张幼林不在,王仁山就自己做主了,他决定荣宝斋拿出重金抚恤张喜儿和宋栓的家属,还派出几个伙计到张喜儿和宋栓的家里帮助料理后事,为这两个人的死亡,全店的员工都很悲痛,毕竟荣宝斋没出过这种事,一下子就死了两个人,还是非正常死亡。
  宋怀仁倒是很高兴,他琢磨着,张喜儿和宋栓已经不在了,那么,眼下除了王仁山,他宋怀仁就是荣宝斋名副其实的二掌柜了——王仁山虽说是个经理,可他和我宋怀仁是无法比的,我逐兼着官差呢,好歹是地区的维持会长,日本人再横也得给我面子,不然谁替他们维持?
  近来宋怀仁长了脾气,时常在铺子里对伙计们吆三喝四,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像徐海这样胆小的伙计见着他就像耗子见了猫,恨不得钻进柜台里藏起来。不知从哪天开始,王仁山也变得客气了,不但不再给他派活儿,甚至有时看见他进来,还把后院北屋主动让出来,自个儿找地方该干吗干吗去,这使宋怀仁感到心情很愉快,认为王仁山还算是个比较懂事的人。
  宋怀二又检查了一下井上村光交给自己的书画目录,有些事已经办了,可最难整的还是陈福庆的《四明山居图》,那是慧远阁的镇店之宝,陈福庆能轻易拿出来吗?
  宋怀仁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好办法,看看天色已晚,待会儿丰泽园还有个饭局,想到这个饭局,宋怀仁不觉又愉快起来:现如今,琉璃厂一条街上开铺子的都得拿咱当爷供着,前两天西头儿的“翠云阁”画店刚刚易了主,新东家铺子还没开张就上赶着请宋怀仁吃饭,对这类饭局宋怀仁有经验,说是吃饭,谁缺那顿饭吃?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节目才真正开始呢,按这类程序,新东家的红包里没有一百块光洋就别想拿出手……
  宋怀仁顺手打开了桌子上他刚抱回来的收音机,里面正左播放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想你当初进宫之时,你娘娘怎生待你,何等爱你?至今日你忘恩负义,玉美人倒在鞘千驾上……”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跟着戏文哼哼起来,赵三龙从门口路过,他好奇地探头往里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宋怀仁睁开眼睛:“账结啦?”
  “山东正结着呢。”赵三龙惊奇地看着收音机,还伸手摸了摸,“这是啥东西?”
  宋怀仁推开赵三龙的手:“别乱动,这叫话匣子,金贵着呢。”
  “这玩意儿真神了,把那么大一戏台都装里了,您哪儿来的?”
  “日本人送的,人家看得起咱荣宝斋。”宋怀仁语重心长,“三龙,我告诉你,日本人也是人,你对他们客客气气,有事就帮一把,人家呢,也不会给你亏吃,这叫礼尚往来……”
  张小璐踱进来,身子斜靠在桌子边,伸手把收音机关了,挑衅地看着他:“宋经理,日子过得够滋润的,上班时间不干活儿,听起戏来啦?”
  宋怀仁下意识地站起来,他从张小璐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不祥的东西。这位少东家虽说是清华毕业的,但可不是文弱书生,他从小就跟他爹练武,长得膀大腰圆,谁知道今天哪根筋不对了,再者说了,人家毕竟是少东家,荣宝斋这铺子早晚是他的,这位爷能不惹还是不要惹。
  宋怀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少东家,您坐,您坐,我给您请王经理去……”宋怀仁赶紧逃走了。
  王仁山进来的时候,张小璐还在活动手腕子,他愤愤地说道:“王经理,我真想抽宋怀仁这孙子。”
  王仁山摆摆手:“少东家,不值当,别为这么个东西脏了你的手,你……有事儿?”
  张小璐关上门,他看着王仁山,欲言又止。
  王仁山给他倒了碗茶:“少东家,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张小璐接过茶碗:“王经理,实不相瞒,我有个同学出城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想让我帮着搞些治枪伤的药,我到药铺里转了转,根本没有,日本人都控制起来了,您能帮着想想办法吗?”
  王仁山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小声点儿,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他沉思了片刻:“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张小璐摇摇头:“不知道,我妈去潭柘寺看过一次,好像是明岸法师没让回来。”
  王仁山点点头道:“小璐,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
  明岸法师一直把张幼林留到腊月二十三,在寺里过完了小年才放他回去。临走那天,明岸法师把张幼林送出了很远,分手的时候,张幼林不禁回首仰望,心中生出一些留恋:“乱世之中难得有这样安静的地方啊!”
  明岸法师依旧是语调平和:“心净则佛土净。”
  “在寺里这些日子,我把那些事儿基本上想明白了,就像您说的,一切随缘吧。”
  “真能做到事事随缘,也就自在了。”明岸法师停顿了片刻说道,“幼林,我叫你来,是让你躲避一场杀身之祸。”
  张幼林一下子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杀身之祸?为什么?”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多保重吧。”
  张幼林疑惑地上了车,和明岸法师挥手告别,明岸法师一直望着汽车在山间的拐弯处消失,才缓步离去。
  在汽车里,老安把一摞报纸递给张幼林:“先生,这是这些日子给您攒下的。”
  张幼林接过报纸翻看着:“家里都好吗?”
  “太太、少爷都挺好。”
  “铺子那边呢?”
  “王经理照应着,宋经理净往维持会跑,别的照旧。”
  突然,张幼林翻动报纸的手停住了,他的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只见报纸上,醒目的黑体字大标题赫然写着“康复器械夹带违禁药品,济慈医院院长潘文安被枪决”。
  张幼林的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他紧紧地抓住了座位旁的把手,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张幼林和潘文安在六国饭店见面的时候,明岸法师正在禅定之中,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杨宪基了,经过几十年潜心修行,他已经证到了极高的境界,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在禅定之中明岸法师看到了这件事的结果,潘文安命中必有此劫,他救不了,而张幼林倒是还能躲过去,于是明岸法师修书唤他到寺中小住,助他躲过此劫。
  明岸法师送走张幼林后,自知来日无多,他再次外出云游,最后在终南山的净业寺含笑圆寂,七日后肉身火化,得五彩舍利子数百枚,被信众供养、珍藏。
  张小璐踌躇良久,还是走进了父亲的书房,他在张幼林的身边坐下:“爸爸,有件事儿我想了好些日子了,还是得跟您说。”
  张幼林放下手中的书:“是寻药的事儿吧?王经理跟我说了。”
  张小璐皱着眉头:“我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行,看来只能靠您了。”
  “小璐,这是掉脑袋的事儿,你跟谁也不要再提了。”张幼林语词严厉。
  张小璐诧异地看着父亲:“您……”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咱们张家人丁不旺,眼下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儿,说什么也不能有闪失……”
  张幼林的话还没说完,用人推开了门:“老爷,岳大夫来了,在客厅里等着呢。”
  张幼林站起身:“我马上过去。”
  张小璐也要跟着去,被张幼林拦下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事儿你就别再掺”。
  张幼林换了件衣裳来到客厅,岳明春微笑着:“张先生,您找我来干什么,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张幼林在岳明春的对面坐下:“要是这样我就省得再说了。”
  “王经理跟我念叨过,我一时也没琢磨出法子来。”岳明春摇了摇头。
  “药搞到吗?”
  “现成儿的没有,不过可以拿中药配出来,可就是不好往外带,日本人控制得太严了。”
  “我倒有个想法,”张幼林压低了声音,“我爷爷当年在没辙的时候,用松烟墨给朋友止过血,咱能不能把治枪伤的药加在墨里带出去?”
  “墨里藏药?”岳明春皱起了眉头。
  “《本草纲目》里有‘药墨’之说,我的意思是以荣宝斋的名义开个制墨作坊,把药混在墨里。”
  岳明春恍然大悟:“这倒是个好主意,荣宝斋制墨是名正言顺的事儿,不会引起怀疑,回头我再查查《本草纲目》,琢磨一下加些什么药进去。”
  “此事不可外传。”张幼林叮嘱着。
  岳明春会心地一笑:“放心,我懂。”
  晌午吃过了午饭,宋怀仁才慢悠悠地踱进了荣宝斋,他在后院逛了一圈,又到北屋眯瞪了一小觉,中午烤肉吃多了,嘴里直叫渴,他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给自己泡了一壶浓香四溢的铁观音,端着紫砂壶去了前厅。
  铺子里没有客人,宋怀仁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少了个人,于是拖着长腔问道:“经理,这些日子怎么没见着三龙啊,他干吗去了?”
  “噢,东家让他干点事儿。”王仁山边记账边回答。
  宋怀仁翻了翻眼睛:“公事儿还是私事儿啊?可不能在铺子里拿着工钱,给他私干活儿。”
  王仁山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山东已经凑过去了:“副经理,您整天往维持会跑,为维持会办事儿,就不在铺子里拿工钱了,是吧?”
  宋怀仁被李山东噎得涨红了脸,他正寻思着怎么收拾李山东,一旁整理柜台的伙任启贤一本正经地说道:“副经理,您近来可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你觉着,我哪儿跟从前不一样了?”宋怀仁的注意力转移了。
  李山东抢着回答:“自打日本人进了城,有人连走道儿,都这样儿……”
  他夸张地比画起来,学着螃蟹的样子,横着走。
  任启贤也撅起了屁股,点头哈腰的,嘴里念叨着:“太……太君……”
  大家一阵哄笑,宋怀仁气坏了,他“腾”地站起来,手一带,紫砂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李山东收住笑容:“得,得,您别跟茶壶砸筏子,这铺子里的东西可都是东家置办的。”
  徐海拿来笤帚,李山东接了过去,他在宋怀仁的脚底下扫着碎壶碴子:“宋会长,您让让,您让让啊……”
  宋怀仁气急败坏,他恶狠狠地瞪着伙计们:“大家听着啊,以前的事儿我不计较,就算过去了,往后说话都留点儿神,李山东,我要是再听出你话里带刺儿,可别怪我不仗义。”
  铺子里一时鸦雀无声,宋怀仁见压住了阵脚,又坐回到椅子上,不知在吩咐谁:“沏茶!”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着没动,宋怀仁暴跳如雷:“哼,敢耍我?这是跟日本人叫板,还反了不成?”
  铺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谁反了?”张幼林迈进了门槛,他看了看众人,话里软中带硬,“咱是买卖人,做买卖、赚钱养家糊口是咱的本分,没事儿别在铺子里扯闲篇儿,今儿个我跟大伙儿说明白,谁要是嫌荣宝斋的庙小盛不下他,趁早儿另谋高就,我张幼林不耽误他前程。”
  大伙儿都不言语了,李山东瞟着宋怀仁,宋怀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仁山走过来:“东家,制墨的事儿怎么样了?”
  宋怀仁也赶紧搭讪着:“东家,您有事儿就吩咐,我去办。”
  张幼林打量着宋怀仁没好气地说:“我也得抓得着你啊,这些日子你正经在铺子里待了吗?”
  “嗨,维持会那边儿不是事儿多嘛。”
  “好啊,那边儿事儿多你就先忙去,铺子里有我和王经理盯着就行了。”张幼林不再理他了。
  宋怀仁一听话茬儿不对,赶紧往回找:“东家,眼下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出面儿当地区维持会长,咱铺子也沾光啊,不就耽误点儿时间吗?时间还不有的是?大不了我拉点儿晚儿。”
  “哼!扯淡,有的人哪,就是乌龟进了铁匠铺——找捶!”李山东愤愤地把宣纸塞进柜台里。
  宋怀仁装没听见:“得,东家,就按您说的,我先忙乎维持会的事儿去。”他走过张幼林的身边,讨好地趴在张幼林的耳边悄声说道:“东家,去年夏天,您让伙计往卢沟桥给29军送饭的事儿,有人向日本人举报了,可让我给压下来啦。”
  “这不都是公开的吗,还用得着举报?”张幼林感到诧异。
  宋怀仁的眉头皱了起来:“可别这么说,这事儿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您身上可就是有砟儿了。”
  张幼林缓和了语气:“噢,怀仁哪,这就对了,荣宝斋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们大家的,无论什么时候,你得记着,咱们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得互相帮衬着,对不对?”
  宋怀仁赶紧就坡下驴:“东家,您放心,您还不了解我?我能吃里扒外吗?”
  “行啊,要是这样儿,副经理的位置我就还给你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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