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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彼岸-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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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只只整齐的灰色小袋子。
  或许是蝙蝠的骚动使亚刃睡不安稳。这之前,他一连好几个夜晚睡在船上,身体已经不适应土地的安定不动,即便睡着了,身体还坚持他是在摇摆、摇摆……结果,全世界就在他身子底下跌落,然后他就惊醒,再重来一次。等他总算睡着,却梦见被链在奴隶船的船舱内,而且有别人与他同在一起,只不过他们都是死的。他惊醒不只一次,拼命想摆脱那个梦境,但一睡着就又回到那梦中。最后一回,他好像独自一人在船上,仍被链着,无法动弹。后来,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奇异徐缓的说话声。「松开你的枷锁,」那声音说:「松开你的枷锁。」他于是努力扭动,结果真的动了,而且站了起来。发现身在某个辽阔黑暗的荒郊野外,天空沉沉罩下。地面及浓浊的空气都有一股恐怖气息——巨大无比的恐怖。那地方就是恐惧,是恐惧本身。而他立在当中,四周一无通道。他必须找到路,但就是没有。那个无边无际的地方非常广大,而他非常渺小,宛若稚童,宛若微蚁。他想开步走,但绊了一跤,就醒了。
  虽然已经醒来,不在那郊野,但恐惧留在他心中,他在那里面——那份恐惧不比那片无边无际的广大荒野狭小。房间的漆黑让他感觉窒息,想从黑暗的窗框探视星星,只是雨虽然停了,却不见星星。他清醒地躺着,很害怕,蝙蝠无声地拍着皮翼,飞进飞出。有时他甚至能在听力极限范围内听见它们微细的喉音。
  天亮了,两人早早起身。
  雀鹰到处问人有关艾摩矿石的买卖,但镇民好像没一个人知道那种矿石。不过,他们各有各的意见,并互相争吵起来。雀鹰听着——只是他要听的是艾摩矿石之外的消息。最后,他们总算踏上村长指引的一条路:通向挖掘蓝色染土的采凿场。半路上,雀鹰却转向。
  「这栋房子一定就是了,」他说:「他们说染料世家住这条路上,也就是众所怀疑的巫师之家。」
  「找他们谈有用吗?」亚刃问道,心中一点也没忘记贺尔。
  「这种厄运必然有个中心。」法师正色道,「总有个地方是厄运外流的所在。我需要一个向导,才能找到那地方!」既然雀鹰往前走,亚刃只好跟随。
  这栋房子在自己的树园内,不与人家的房子相连,是石造的高等建筑,但可以看出来,房子本身及四周的偌大树园,乏人照料已久。纠结的树枝挂着失色的蚕茧,无人收集,地上聚积一层已经死掉的蛆与蛾。房子周围,栉比鳞次的树木底下,可以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两人走近时,亚刃突然忆起夜里感受到的恐惧。
  他们尚未走到门口,大门自动弹开了,一个满头灰发的妇人冲跳而出,瞪着发红的眼睛大吼:「滚!乱损人的小偷、没脑袋的骗子、头壳坏去的笨蛋!诅咒你,滚!滚出去,出去,去!让恶运永远跟随你!」
  雀鹰止步,多少有点诧异,但他很快举起一只手,打了个古怪的手势,说了两个字:「转移!」
  妇人一听,立刻不再叫嚣,呆呆凝视雀鹰。
  「你刚才为什么做那动作?」
  「以便把妳的诅咒移开。」
  她继续凝视好一会,最后沙哑着声音说:「你们是外地人?」
  「从北方来的。」
  她上前一步。亚刃起初一直想笑这个在自家门口叫骂的妇人,但现在靠近时,他只觉得难过。她衣着不整,并有恶臭,呼吸气味也很难闻,凝望的眼睛含着骇人的痛苦。
  「我根本没有诅咒的力量,」她说:「没有力量。」她模仿雀鹰的手势。「你们那边的人还使用这技艺?」
  他点头,并定睛看她,她没有回避。不久,她的面孔开始起变化,并说:「你的棒子呢?」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把它亮出来,大姊。」
  「对,你不应该亮出来,它会使你小命不保。就好比我的力量,它夺走我的生命。我就是那样失去了,失去一切我所知的,包括全部咒语和名字。它们像蛛网细索,张结在我的眼睛和嘴巴上。这世界破了个洞,『光』就从那个洞溜走。而咒语也跟着它溜走了。你知道吗?我儿子整天坐在黑暗中呆望,想寻找那个世界破洞。他说,要是他眼盲,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做染工时失去了一只手。我们以前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瞧——」说着,她当着他们的面,摇晃两只有力的瘦臂膀,由手到肩,整个淡淡混杂着一条条无法去除的染料颜色。「染料沾着皮肤,永远没办法去掉,」她说:「但心神能洗干净,心神不会固着颜色。你是什么人?」
  雀鹰没说什么,但他的目光再度捕捉妇人的目光。站在一旁的亚刃不安地观望。
  她突然颤抖起来,并很小声地说:「吾识得汝——」
  「嗳,大姊,『同类相知』。」
  瞧她惊骇地想逃离法师,想跑开,却又渴望靠近他——简直就想跪在他脚边——的那种样子,实在古怪。
  他拉起她一只手并抱住她。「妳想把原有的力量、技艺、名字都找回来吗?我可以给妳。」
  「您就是那位『大人』,」她耳语道:「您是『黑影之王』,黑暗境域之主——」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王,我是人,普通人,妳的兄弟,妳的同类。」
  「但你不会死,对不对?」
  「我会。」
  「但你还是会回来,然后永存。」
  「我不能,没有谁能够。」
  「这么说,你不是那位『大人』了——不是黑暗境域那位大人。」她说着,蹙起眉头,有点怀疑地注视雀鹰,但恐惧减少了。「不过,你是一位『大人』没错。是不是共有两位呢?敢问尊姓大名?」
  雀鹰严峻的面孔柔和了一下。「我没办法告诉妳。」他和蔼地说。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说着,站直了些,并面向雀鹰。她的声音及举止透露出她过去曾有的尊严。「我不想永远永远一直活下去,我宁可要回那些事物的名字,但它们全丧失了。如今,名字已无关紧要,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双眼炯炯发光,拳头紧握,欺身向前耳语:「我的名字叫阿卡兰。」小声讲完,又嘶声尖叫:「阿卡兰!阿卡兰!我的名字叫阿卡兰!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名字、都知道我的真名了。秘密已经消失,真相也没有了。死亡也不再,死亡——死亡!」她讲到「死亡」两字时,一边抽泣,唾沫由口内飞出。
  「安静,阿卡兰!」
  她安静了,肮脏的面颊滚下泪珠,与没梳理的一绺绺头发并列。
  雀鹰双手捧起那张皱纹满布、泪痕斑斑的脸庞,很轻很柔地亲吻她双眼。她呆立不动,双目闭合。他贴近她耳朵,用太古语讲了一些话,并再亲吻一次,才把她放开。
  她睁开双眼,用深思、惊叹的目光注视他许久。一名新生儿就是这么看母亲的,同样,一个母亲也是这么看孩子的。然后她慢慢转身走向大门,入内,关门,全静悄无声,脸上一径挂着惊叹的表情。
  法师也静悄悄转身,开始往外走向街道。亚刃随后,什么问题也不敢提。不久,法师止步,立正荒废的树园中,说:「我取走她的名字,另外给她一个新的,这样就等于重生了一般。在这之前,她既没有外来协助,也没有希望。」
  他的声音紧绷而僵硬。
  「她曾是个有力量的女子,」他继续说:「非仅不是一般的女巫或调配药师,而是拥有技艺和法术,善于运用她的技艺创造美,实在是个足以自豪的可敬女子。她过去的生命曾经如此,可惜全都浪费了。」他突然掉转头,步入树间甬道,站在一棵树干旁边,背对亚刃。
  亚刃独自站在酷热、树影斑驳的阳光下等候。他深知,雀鹰不好拿自己的情绪烦扰他,他实在也不晓得该做什么或说什么才好。不过,他的心完全向着他的同伴。这并非只是初见时那种多情的热心和敬慕,而是痛苦地宛若由心底深处拉出一条连结,编造了一个无法拆解的维系。他可以感觉,当下这份爱里有种慈悲——少了那慈悲,这份爱就不够纯粹、不够完全,也不会持久。
  不久,雀鹰穿过树园的绿荫走回来。两人都未发一语,肩并肩继续走。这时已经很热了,昨夜的雨水已干,尘上在他们脚下扬起。今天上午,亚刃好像受梦境影响,心中起过乏味沮丧之感;现在,忽儿晒太阳、忽儿走树荫,他倒感觉趣味横生。而且,不用深思目标何在地徒步行走,也很享受。
  事实也是这样,因为他们真的没达成什么目标。下午时间只是耗在:先与关心染料矿砂的人交谈,继而为几小块人家所谓的艾摩矿石议价。拖着步伐,傍晚的阳光落在头上和颈背,两人相偕走回叟撒拉时,雀鹰表示意见说:「这根本就是孔雀石嘛。不过,我怀疑叟撒拉的人是不是就分得出差异。」
  「这里的人好奇怪,」亚刃说:「他们不管什么事都无法分别差异,真是奇怪。就如昨天一个村民对村长说的:『你不会晓得真的靛蓝与蓝土的不同』……他们一个个抱怨时机不好,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机不好。他们说产品伪冒不实,却不知改进。他们甚至不晓得工匠与巫师不同,也不知道工艺和巫艺不一样。他们头脑里简直没有颜色的界线分野。在他们看起来,万事万物一样,都是灰的。」
  「嗳。」法师如在深思,但依旧大步前进。他的头低垂在两肩之间,状似老鹰。虽然他个子矮,但步伐大。「他们所缺的,是什么?」
  亚刃毫不迟疑回答:「生命的欢欣。」
  「嗳。」雀鹰再应道。他接受亚刃的陈述,并陷入深思。好大一会儿才说:「真高兴你替我思考,孩子……我实在累了,脑筋不济。打从今天早晨起,打从跟那位名叫阿卡兰的妇人谈话起,我心里就一直很难受。我不喜欢虚掷及破坏。我不喜欢有敌人。假如偏不巧得有个敌人,我也不想去追查、去寻找,去与他相会……不管是谁,倘若不得不四处寻访,报偿应该是可喜的宝物,而不是可憎的东西。」
  「您是指敌人吗,大师?」亚刃说。
  雀鹰点头。
  「那妇人讲到那个『大人』,那个『黑影之王』时——」
  雀鹰又点头。「我猜没错,」他说:「我猜,我们要找寻的究竟,不只是一个所在,也是一个人。正在这岛屿散播的,是邪恶,邪恶,它使岛上的工艺和骄傲尽失,这真是悲惨的浪费。只有邪恶意志才达得到这种效果。可是,它却不只使这里屈服,也不是只让阿卡兰或洛拔那瑞屈服而已。我们所寻查的轨迹,是零星碎片合成的轨迹,这就好比我们追赶一辆运货车下山,结果眼睁睁看它引发一场雪崩。」
  「那个——阿卡兰——她能不能提供更多有关那个敌人的资料,比如他是什么人,在哪里,或者说——他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别的?」
  「孩子,现在还不行。」法师虽然轻柔回答,但声音颇为凄楚。「她本来可以提供,这倒不用怀疑。她虽然疯了,仍有巫力。她的疯狂其实就是她的巫力,但我却不能硬要她回答我,她已经够痛苦了。」
  他继续前行,低头垂肩,宛如他也正承受痛苦而亟欲躲避。
  亚刃听见背后有慌慌张张的跑步声,回头一瞧。有个男人在追他们,虽然距离仍远,但正快速赶上来。西下的太阳光线中,可见尘土飞扬,那人刚硬的长发刚好形成一个红光环,狭长的身影在树园甬道及树干间一路蹦跳而来,看起来挺古怪。「嘿!」他喊道:「停一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快步赶上来时,亚刃的手抬起来,举到他剑柄应该在的地方,接着举到那把遗失的刀子应该在的位置,最后握成拳头,这些动作都在半秒内做完。他横起脸,向前一步。那个宽肩男人比雀鹰足足高一个头,喘着气叫叫嚷嚷,目光狂野,是个疯子。「我找到了!」他一直这么说。
  亚刃想用严厉的威胁口吻和态度,先声夺人凌驾他,便说:「你想干什么?」
  那男子想绕过他,去雀鹰面前,但亚刃再向他跨一步。
  「你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雀鹰说。
  才不过短短一句话,那男人就中止了喘息,并松开握紧的拳头,眼神也平静了些,还点点头。亚刃觉得自己真笨,竟然想保护他的同伴,便知趣退后、让开。
  「以前我是丝染师傅,」他说:「但现在我没办法染了。」说完,他先以怀疑的眼光注视雀鹰,接着竟露齿而笑。他摇摇他那颗红蓬蓬、而且覆了灰尘的头,说:「你把我娘的名字取走。害我不认得她了,而且她也不认得我。她依旧很爱我,但她不管我,她死了。」
  亚刃心头一紧,但他望见雀鹰只是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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