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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烽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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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报丞相,自逮捕令发下,项氏早,早已在吴中遁形了。”
见丞相亲临,会稽郡守很是紧张,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李斯下令召来郡尉县尉一起禀报,各方也都众口一词,说项氏开春以来再也没有出现在江东各地。李斯颇为疑惑,备细查问了项氏后裔原先在江东的作为。几个县尉禀报说,项梁在江东各地流窜,多化名乔装商旅之士与民众多方结交。但凡吴中有大举征发徭役事,抑或丧事,项梁等常为乡里亲自操持,事事办得井井有条。人皆云项梁暗中以兵法行事,民众很是拥戴。江东有童谣云:“国不国,民不民,旧人来,得我心。”这“旧人”二字,便是经年流窜江东之项氏也。因得人心,各县都是在项氏离开后才察觉踪迹的。再加郡县征发不断,郡卒县卒根本无力追踪此等四海流窜的人物,是放终无所获。
“项氏如此招摇作为,郡县如何不早早禀报?”李斯颇见严厉。
“丞相可查公文,在下禀报不下五七次!”郡守顿时急了。
“书呈何处?”
“右丞相府,御史大夫府。”
“何时呈报?”
“去冬今春,三个月内!”
“好。老夫尽知也。”
李斯不能再追问下去了,国政之乱,他能归咎何人哉!无奈之下,李斯只有殷殷叮嘱郡守县令郡尉县尉们留心查勘随时禀报,如此而已。追赶行营的一路上,那首江东童谣始终轰鸣在李斯耳畔,“国不国,民不民,旧人来,得我心”,这是何等令人心悸的歌声也!曾几何时,一统山河的帝国竟是“国不国”了,万千黔首竟是“民不民”了,备受天下唾弃的六国贵族,竟至于“得我心”了;天下大势如江海洪流,其湍流巨漩竟如斯飞转,可叹乎,可畏乎!如此匪夷所思的人心大逆转,究在何人乎!……
赶到会稽山的皇帝行营时,李斯疲惫极了,郁闷极了。如此重大警讯,本当立即奏明皇帝会商对策。然则,对眼前这个醉心山水忽痴忽精的二世胡亥,说得明白么?赵高若在旁问得一句:“施政之权在丞相,如此乱象岂非丞相之罪乎!”李斯又当如何对答?只怕辩解都要大费心神了,君臣同心岂非痴人说梦?思忖良久,李斯还是打消了与胡亥会商政事的想头,只思谋如何在大巡狩之后尽快扭转天下民治了。
在会稽山,二世胡亥兴致勃勃地登临了大禹陵,也依着始皇帝巡狩格局,祭祀了禹帝,遥祭了舜帝,也遥望南海祈祷上天护佑南海秦军。诸事皆同,李斯却看得心头滴血。这个二世胡亥处处都轻薄得像个声色犬马的贵胄公子,祭文念得阴阳怪气突兀起伏,像极了赵高的宦官嗓音;上山只问奇花异草,祭祀只问牺牲薄厚,举凡国政民生绝难进入问答应对。李斯亦步亦趋于后,只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贵胄公子的侍奉门客,心头堵得慌。
好容易离开会稽山北上,李斯病了。
一路恍惚北进,胡亥始终没来探视李斯。只有赵高来了两次,说是奉皇帝之命抚慰丞相病体,也是寥寥数语便走了。李斯第一次深深体察到了暮年落寞境况,第一次体察到孤立无援的绝望心境,每每在帷幕之外的辚辚车声中老泪纵横不能自已……到了旧齐滨海,李斯眼见曾经与始皇帝并肩登临的之罘岛,心绪稍见好转,终于被仆人扶着走出了高车。
抵达始皇帝曾经刻石宣政的碣石,二世胡亥忽然兴致大发,也要在父皇刻石旁留一方刻石,也要李斯题写,要原石工雕刻。赵高大是赞同,一口声赞颂此乃皇帝新政盛举,实在该当。一脸病容的李斯却大觉腻烦,不知胡亥有何新政可以宣示,然若拒绝,也实在难以出口。思忖一番,李斯遂于当晚写下了两三行文字,次日清晨呈进了行营。胡亥看也没看,便兴冲冲道:“好好好!正午刻石大典,大字刻上去,我便站在父皇身旁了!”倒是赵高拿过来看了一番笑道:“丞相文辞简约,也好!只是缺了些许后缀言语,可否补上?”李斯勉力笑道:“郎中令也是书家,不妨补上,也算合力了。”胡亥立即兴冲冲点头,赵高没有推辞,就势提笔,以李斯嬴德名义补上了两行。李斯也是看也没看,便点头认可了。
于是,碣石的始皇帝刻石旁,立起了如此一方石刻:
皇帝曰: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今,袭号而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世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丞相臣斯、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请。制曰可。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以胡亥口吻所拟的刻石文辞之意是:既往金石已经宣示尽了始皇帝大政,今我承袭了皇帝之位,又来刻石,其作为比始皇帝差得太远了;如后世皇帝再来刻石,没有大功大德便更称不上了。后段缀语的意思是:臣李斯嬴德请刻诏书立石。皇帝不允;臣等明白了皇帝谦恭之心,再三固请,皇帝才答应了。前一半刻辞,说的全然事实,李斯之难堪愤懑已经明白无遗地显现出来。后缀辞,则是赵高为二世胡亥遮羞而已。胡亥白痴久矣,自顾玩乐不及其余,任你刻甚也不屑过问。赵高则很明白李斯的心思,且深感威胁,陷害李斯之心由是紧迫。
三月中,行营北上辽东,途经九原大军驻地,胡亥君臣竟无一人提出进入九原犒赏激励守边三十万大军。令李斯不解的是,九原统兵大将王离也没有派特使迎接,除了非召见不可的几个粮秣输送县令,其余各郡县竟没有任何动静,既往争相目睹皇帝出巡的盛况竟成了昨日梦境一般。胡亥赵高似乎不以为然,又似乎对九原大军有着一种隐隐的畏惧。胡亥扑闪着眼白极多的一双大眼,对李斯说的是:“赶赴辽东,是要巡视长城龙尾也!父皇巡视陇西,胡亥巡视辽东,头尾相续,何其盛况壮举哉!”竟只字未提九原犒军。
回程途中,李斯深感此事重大,郑重提出进入九原犒军。不料,胡亥吭哧半日还是不能决断。最后,还是赵高居中主张:单独召见王离,免去九原犒军。胡亥立即来神,红着脸一阵嚷嚷:“是也是也!朕日理万机,还要尽速赶回咸阳处置政事,有事对王离下诏便是,闹哄哄犒军,拿甚犒来?”李斯隐忍良久,也只有点头了。
年青的王离来了,没有带马队,也没有带军吏,真正的单人独马来了。胡亥又惊又喜地小宴了王离,却一句也没问为何如此。旁边的赵高也只闪烁着警觉的目光,也是一句话没问。倒是李斯分外坦然,问了军事,也问了民治,还特意叮嘱了王离:颍川郡与陈郡的屯卫戍卒将于夏秋之交抵达渔阳,要王离留意部署。素来刚烈爽直的王离,除了诺诺连声,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临行之时,李斯将这位年青的重兵统帅亲自送出了老远。王离依旧是一句话没说,直到李斯颇显难堪地站住了脚步,王离也一拱手上马去了。李斯第一次深切地感知了,赵高与胡亥所畏惧者,正是此等举足轻重的大军力量。李斯也第一次隐隐后悔了,也许,留下蒙恬大将军的性命,自己的庙堂处境会远远好于目下之危局。甚或,自己若能早日联结王离与九原将士,善待他们,抚慰他们,处境也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
四月初,大巡狩行营回到了咸阳。
李斯没有料到,一则突兀离奇的决策,眼睁睁粉碎了他的尽速缓征之策。
胡亥兴冲冲提出,要重新大起阿房宫。朝会之上,胡亥的说辞令李斯惊愕万分:“先帝在世时多次说起,咸阳朝廷小!故此,才有营造阿房宫事。结局如何?宫室未就,父皇便突兀薨了!朕依丞相之意,阿房宫作罢,民力都聚集骊山了。目下,骊山陵墓业已大毕,朕要大起阿房宫,以遂先帝之宏愿!诸位大臣且想,朕若不复阿房宫,不是明白告知天下臣民,先帝举事太过么?不!先帝圣明,朕要秉承先帝大业,筑起宏大朝廷!有人谏阻朕要起,无人谏阻,朕也要起!”这是胡亥第一次显出狰狞面目说话,面色通红额头渗汗声色俱厉,活似市井之徒输了博戏闹事。所有的大臣都惊愕默然,不知所措了。无奈之下,李斯只有开口了:“老臣启奏陛下,方今骊山陵尚未全然竣工,千里直道亦未竣工,两处所占民力已是百余万之巨,非但民力维艰,府库粮秣财货也告紧缩……”
“李斯住口!”胡亥怒喝一声,将帝案拍得山响。
举殿惊愕之际,李斯更是大见难堪。入秦数十年来,这是备受朝野敬重的李斯第一次在朝廷朝会之上被公然指名道姓地呵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荒诞。李斯一时愤然羞恼面色血红,浑身颤抖着却不知该如何说话……终于,在大臣们的睽睽众目之下,李斯颓然跌倒在身后坐案上昏厥了。
三日后醒来,李斯恍惚得如在梦里,看着守护在榻边的长子李由,竟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是谁也?一脸风尘疲惫的李由骤然大恸,俯身榻前号啕大哭了。在这个年过三十且已经做了郡守的儿子的恸哭中,李斯才渐渐地真正地醒了,两行冷泪悄悄地爬上脸颊,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良久没有一句话。
夜来书房密谈,李由说了朝会之后的情形:重起阿房宫的诏书已经颁行了,还是章邯统领,限期两年完工;内史郡守督导粮秣,赵高统领营造布局谋划;诏书说,要在先帝的阿房宫旧图上大加出新,要将阿房宫建造得远远超过北阪的六国宫殿群。李斯不点头,不摇头,不说话,目光只盯着铜人灯痴痴发怔。李由见父亲如此悲情,再也说不下去了。良久愣怔,李斯蓦然醒悟,方问李由如何能搁置郡政回来?李由说,家老快马传讯,他是星夜兼程赶回来的;自父亲上次在三川郡督政,他便觉察到父亲处境不妙了。李斯问,三川郡情形如何?李由说,若按父亲方略,三川郡乱象自可平息,然目下要建阿房宫,只怕三川郡又要乱了。李斯惊问为何?李由说,昨日又颁新诏书,责关外六郡全力向关中输送粮草,以确保阿房宫民力与新征发的五万材士用度;三川郡距离关中最近,承担数额最大,原本用于救乱的粮秣财货只怕是要全数转送咸阳了。李斯听得心头发紧喉头发哽冷汗涔涔欲哭无泪瑟瑟发抖,直觉一股冰凉的寒气爬上脊梁,一声先帝嘶喊未曾落点,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了。
整个夏天,卧病的李斯都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丞相府侍中仆射每日都来李斯榻前禀报政务,右丞相冯去疾也隔三差五地来转述国政处置情形,听得越多,李斯的心便越发冰凉。阿房宫工程大肆上马,给关中带来了极大的民生恐慌。将近百万的徭役民力与刑徒,每日耗费粮秣之巨惊人,再加所需种种工程材料之采制输送,函谷关内外车马人力黑压压如巨流弥漫,大河渭水航道大小船只满当当帆樯如林。冯去疾说,工程人力加输送人力,无论如何不下三百万,比长平大战倾举国之力输送粮秣还要惊人。当此之时,赵高给二世皇帝的谋划对策是:举凡三百里内所有输送粮秣的徭役民力,都得自带口粮,不得食用输送粮秣,违者立斩不赦!如此诏书一下,输送粮秣的徭役大量逃亡。关外各郡县大感恐慌,郡守县令上书禀报,又立遭严厉处罚,不是罢黜便是下狱,郡县官员们都不敢说话了。更有甚者,专司督责粮草的郡吏县吏们,也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秘密逃亡,乱象已经开始了……更令李斯冰凉彻骨的是,原本经他征发的用于屯卫咸阳的五万材士,被胡亥下令驻进了皇室苑囿,专一地以射马射狗为训练狩猎之才艺,专一地护卫自己浩浩荡荡地在南山射猎,铺排奢靡令人咋舌。
进入六月时,九原王离飞书禀报朝廷:匈奴人新崛起的头领冒顿,诛杀了自己的父亲头曼单于,自立为新单于,发誓要南下血战为匈奴雪耻!胡亥赵高看了王离上书,都是哈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然则,当冯去疾将这件密书念给李斯听时,李斯却实实在在地震惊了。此前,无论蒙恬扶苏如何申说匈奴势力未尽,甚或始皇帝都始终高度警觉,李斯都没有太在意。在李斯看来,秦军两次大反击之后,匈奴再度死灰复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然则,一年来变局迭生,无论何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飞快地发生了,李斯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了。本能地,李斯第一次相信了王离的边报,也庆幸自己征发戍卒屯卫渔阳的对策或许有些许用处。在整个夏天,这是李斯唯一稍许欣慰的一次。李斯不可能预知的是,正是大秦朝廷与政局的突然滑坡转向,促成了匈奴族群内部强悍势力的崛起,促成了原本已经开始向华夏文明靠拢的匈奴和平势力的突然崩溃。在之后近十年的华夏大战乱中,匈奴势力野火般燃烧了大草原,百年之内屡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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