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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烽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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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初学记》引《宋百官春秋》云:所谓宗正,乃周王朝王族执法官,本意为“封建宗盟,始选宗中之长而董正之,谓之宗正。”秦帝国承袭周王朝王族独治之官制,将原本的驷车庶长改名宗正,执掌皇族司法。也就是说,皇族的两大事务分开:宗庙事务归奉常,管理、监察、执法事务归宗正。是故,宗正地位很高,位列九卿重臣。始皇帝之所以如此将皇族司法独立,其基本方面并非基于维护皇族特权传统,恰恰相反,始皇帝是要抑制嬴氏皇族而深恐其余官署执行不力。所谓抑制,当然主要是防止特权泛滥,而不是惧怕或有意贬黜皇族。秦人崛起,有一个很特殊也很实际的因素,这便是嬴氏部族的根基与轴心作用极为强大,远远超过山东六国的王族实力。事实上,嬴氏部族是秦人族群中人口最多实力最强的部族,是凝聚老秦族群的轴心力量。秦之雄强,泰半来自嬴氏部族的雄强血统。要抑制如此一个皇族,确实是一件很难着手的事情。
自秦孝公商鞅变法开始,秦法明确采取了取缔宗室特权的对策,主要有四策:一则,王族子弟不得承袭或自动拥有爵位,同样得与臣民一般从军任官挣自己的功劳;二则,王族园林土地以王室统领,各家族土地不能如同臣民私有;三则,王族功臣由王族土地封赏,不得拥有如同国府功臣那样的独宴虚领的郡县封地;四则,王族触法与臣民同罪,由王族执法机构处置。在此法度稳定执行六代之后,嬴氏皇族已经成功融入了与臣民国人一体的奋争潮流之中,英杰功臣辈出而无一动乱政变,也在整个秦人与天下臣民中享有极高的威望。始皇帝建立帝国之时,嬴氏皇族的主体已经早早迁入并散居关中,其男性精壮则已经十之八九进入了军旅;关中皇族除了皇帝嫡系居于皇城,一两代近支旁系居于关中腹地,几乎已经没有了成规模聚居的皇族了。也就是说,嬴氏皇族如同整个老秦人一样,已经随着大军洪流分散到天南海北去了。此时,唯独陇西郡保留了一支为数不多的皇族在驻守根基之地,反倒成了最为集中的实力最强的一支皇族。
胡亥诏书批下的那一日,赵高亢奋得彻夜未眠。
召来赵成阎乐并几位亲信密商之后,赵高本欲小宴犒赏几位犬马大员,可心头躁热得无以安宁,遂吩咐犬马大员们分头行事,而后独自转悠到皇城胡杨林的池畔来了。对于阴狠冷静的赵高而言,血气如此奔涌心头如此躁动,实在是生平第一遭。胡亥的这道诏书,无异于打开了束缚赵高手脚的一切羁绊,也填平了横亘在赵高面前的巨大的权力鸿沟,使他拥有了对皇族与功臣的生杀大权。这是一架巨大的高耸的权力云车,登上这座权力云车将到何处,赵高心下非常清楚。被始皇帝遏制数十年的那颗连赵高自己也以为泯灭了的权力野心,此刻在赵高的心田轰然燃烧起来!杀尽了皇族公子,灭尽了三公九卿,大秦庙堂无疑便是赵高一人之天下!其时,纵然胡亥这个皇帝想匍匐在赵高脚下做一只温顺的猫狗,还得看赵高给不给他做猫狗的资格,毕竟,不杀胡亥这个空头皇帝,赵高便不会登上权力云车的最顶端,头顶上便会始终漂浮着一片乌云。赵高要撕碎这最后一片乌云,要飞上权力的苍穹,追上始皇帝向他大笑大喊:“陛下!你的嬴氏皇族没有了!你的大秦朝廷没有了!老夫赵高做皇帝了!”
初夏的月光下,赵高兀自绕着一棵棵粗大的胡杨树嘿嘿笑着,心头怦怦大跳着,梦游般地蹿着跳着。月亮渐渐升高了,赵高汗淋淋地靠上一棵大树,老泪第一次毫无节制地流淌出来,心头雷霆轰轰然作响。陛下啊陛下,当年的太后赵姬选中小高子做阉奴,割了小高子的人根,小高子认命了,小高子老老实实做了陛下数十年犬马,做得须发都白了。然则陛下可曾知道,小高子没了人根,也便没了人性。小高子终生没有了人性的乐趣,善念也便没有踪迹了。老荀子说,人性本恶。至少,小高子是这样的。冰冷的阉宦天地,浸泡出了小高子的恶欲。谁是好人,谁有浑全日月,谁是浑全男人,小高子都嫉妒得心痛。小高子只有一个心愿,祈盼天下人尽行灭绝,都做了小高子这个阉人的殉葬!今日,上天给了小高子如此良机,小高子岂能无动于衷?陛下啊陛下,小高子要断了你嬴氏人根,不要怪小高子,实在是你自家纰漏太多了。陛下跌宕多年不立太子,分明大病了几次,却又不及早安置身后之事;大巡狩中途发病,陛下还是不早早写好诏书。陛下啊陛下,你以为上天会永远给你机会?你错了!上天的机会都无休止地给陛下一个人,天下还有世事么?陛下啊陛下,这便是老荀子说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啊!陛下再如何圣帝煌煌,老天也不能为陛下一个人存在,陛下你说是么?更有错处,陛下还给小高子留下了一个皇子,一个憨实无能的胡亥,让小高子做了胡亥的老师。陛下,小高子只能说,你知人于明,不知人于暗啊!你只知道明处的赵高,明处的李斯,明处的胡亥;你不知道暗处的小高子,不知道暗处的李斯,不知道暗处的胡亥啊!这个暗处,便是小高子的心头荒草,便是李斯的心头荒草,便是胡亥的心头荒草啊!陛下啊陛下,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你长于拓功而短于察奸啊。天生陛下事功至伟,拓文明荒漠成亘古绿洲,陛下之功业,小高子是顶礼膜拜的啊!然则,陛下不察奸,这煌煌功业便要如流水般去了。应该说,陛下最蔑视胡亥了。然则,陛下这个无能的儿子,在小高子这里却是稀世珍宝啊!陛下啊陛下,是你给小高子留下了机会,留下了空隙啊!你大巡狩发病时,非但不召蒙恬回咸阳坐镇,反而又派走了蒙毅,你是再三失误啊!最后时刻,陛下身边偏偏只有最靠不住的李斯了,只有没了人根没有了人性的小高子了。陛下信小高子不假,然小高子若因陛下信用小高子而不做恶事,小高子还是小高子么?陛下业已死了,小高子若不紧紧抓住这个时机,上天是会惩罚小高子的。小高子对陛下那个傻痴的儿子说了,‘时乎时乎,间不及谋!嬴粮跃马,唯恐后时!’你那个傻痴的儿子不知其中意味,陛下你却一定能体察小高子苦心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陛下啊陛下,等你明白你要殁了,明白你那口气再也挺不过来了,一切都晚了。陛下,你若够狠,像小高子摔死太后缪毒那两个私生子一样,早早杀了小高子,或临死时叫小高子殉葬了,甚事也便没了。可你尊奉法度,护持功臣,非但没叫小高子死,还在蒙毅要处死小高子时救下了小高子。陛下啊陛下,你将上天给你的杀死小高子的机会,至少白白错失了两次啊!天欲绝赵高,你却留下了赵高。然则,小高子纵然蒙陛下之恩不死,也不能向善啊,果真向善了,小高子还是小高子么……
几日之后,皇子公主及皇族子弟们人人接到了一件宗正府书令。
宗正书令云:“阿房宫开工之后,南山北麓之猎场将一体封围,只供材士营驻屯。为此,今岁秋狩改夏猎,凡我皇族子孙,俱各携本部人马,于四月二十卯时聚集南山北猎场较武行猎,论功行赏,以为二世皇帝大巡狩归来之庆典。”此时的宗正大臣,是灭韩的大将内史腾。内史腾者,内史郡郡守嬴腾也。皇族乃国姓,举凡诏书公文抑或国史,皆呼名不呼姓,是以但凡官职与名直接相连者,大体皆皇族也。此时的嬴腾,已经成为皇族最老迈的一个在国功臣,资望深重,实际上却已经几乎不能理事了。虽则如此,皇子公主们接到宗正府书令,还是纷纷亲往嬴腾府邸询问究竟。二世胡亥即位之后的蹊跷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深孚众望的皇长子扶苏自裁,蒙恬蒙毅又先后被赐死,皇子公主们对这个原本丝毫没有继位迹象的少弟的突兀继位及其作为,一时大惑不解,然拘于国法,又不能无凭据地聚相猜测议论,更不能与大臣们私自会商探询,只有心下怏怏而已了。今逢此令,谁都觉得是一个探询解惑的好时机,于是不约而同地赶赴宗正府,要老宗正当面赐教。
“教府丞来,给后生们说个明白。”须发雪白的嬴腾只有一句话。
宗正丞是一个年逾四十的皇族干员,文武皆通,是老嬴腾特意为自己选定的副手。府丞匆匆走进正厅,瞄一眼满当当皇族子孙,要言不烦地说了夏猎令的由来:郎中令府得少府章邯公文知会,阿房宫至南山问的皇室猎场行将封围,遂请命于皇帝,询问要否另选猎场或中止今岁秋狩;皇帝批曰,今岁秋狩改夏猎,此后另选猎场;故此,郎中令行文宗正府,并一体转来皇帝诏书;宗正府据皇帝诏书而发夏猎令,并无他故。
“以往狩猎,只许十岁以上皇子入围,如何这次连公主都得去?”
“对也,还要携带本部护卫人马,岂非公然违制么?”
“南山猎物早被材士营射杀尽了,何来猎物,狩个甚猎?”
“建造甚个阿房宫!咸阳宫殿连绵,北阪六国宫还空空如也,不够住么?”
“对也!甚都乱改,改得大秦都没个头绪了!”
“只改还好说,还杀人……”
“都给老夫住口!”
眼见皇子公主们的议论疑问由夏猎而及国政,分明是怒气冲冲要收不住口了,老嬴腾不得不厉声喝止了。扶着竹杖站起,老嬴腾气喘吁吁道:“非朝会而私议国政,不知道是触法么?后生小子好懵懂!你等怏怏,老夫心下舒畅么?都给我闭嘴!老夫说话都听着:满朝大臣还在,大秦铁军还在,嬴氏老皇族还在,谁也翻不到阴沟去!不就是秋狩改夏猎么?去便去!狩猎之后论功行赏,便有老夫宗正府大宴,皇帝便得亲临论功;其时皇帝来了,你等当着皇帝面说话,那叫谏阻!谁敢不听正言,老夫启动陇西老皇族来!”
“老宗正万岁!……”
皇子公主们挨了骂,却一齐扑倒在地哭了。倏忽不到一年,国政骤然大变,扶苏与蒙氏勋族竟能一朝赐死,李斯丞相竟能若无其事,满朝重臣竟无一人铮铮强谏,这些虽无权力爵位然却最是关注国政朝局的始皇帝子孙们,确实察觉到了一种隐隐迫近的劫难,感知到一种森森然的恐惧。而今老宗正如此慷慨直言,非但鼓动皇子们直言强谏,且要启动陇西老皇族廓清朝局,孰能不奋然涕零?
“哭个鸟!像嬴氏子孙么?都给我回去!”老嬴腾奋力跺着竹杖。
皇子公主们哭着笑着纷纷爬了起来。老嬴腾却眯着老眼突兀喊道:“子婴,你不去狩猎,老夫有事。”年已四十余岁的子婴点点头,从一大群先辈皇子中走了出来,兀自拭着一脸泪水。老嬴腾将子婴领进书房,眯缝着一双老眼将子婴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突然黑着脸道:“你给皇帝上过书,谏阻杀蒙氏?”子婴淡淡一点头:“嬴氏子孙,理当尽心而已。”“你不怕大祸临头?”老嬴腾面无表情。子婴依旧淡淡然:“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惜乎我嬴氏子孙忘记这句老誓了。”老嬴腾一跺竹杖:“好!小子有骨气,老夫没看错。给我听着:当下收拾,连夜去陇西!”子婴大是惊愕:“老宗正,咸阳味道不对,我去陇西做甚?”老嬴腾低声呵斥道:“不对才教你走,对了教你去做甚?记住,老夫没密件,不许回来!”子婴急迫道:“老叔也!到底要我去做甚?”老嬴腾板着脸道:“没甚,替老夫巡视陇西皇族,督导那群兄弟子孙们甭变成了一群懒鹰懒虎!如何,不能派你去么?”子婴略一思忖一拱手道:“也好,子婴奉命!”老嬴腾一点头,竹杖向旁边石墙上咚咚咚三点。那面石墙的角落立即启开了一道小门,府丞捧着一支铜管快步走了出来,将铜管交到了子婴手里。
老嬴腾道:“愣怔甚?这是给陇西大庶长的密件,收拾好了。你的巡视官文在府丞书房,稍待另拿。先说好,老夫只给你六名护卫骑士,你怕么?”子婴一脸肃穆:“老宗正勿忧,子婴不怕。”“你剑术如何?”老嬴腾突兀皱起了眉头。子婴一拱手道:“子婴不敢荒疏,剑术尚可,抵得寻常三两个剑士。”老嬴腾一阵思忖,轻轻摇了摇头,说声你且稍等,转身走进了旁边内室。片刻出来,老嬴腾将一只棕色的牛皮袋递给了子婴道:“打开。”
子婴打开了牛皮袋,却是一件长不过尺的极为精巧的铜板,不禁迷惑道:“如此轻巧物事,能派何用场?”“轻巧?你掂掂看。”随着老嬴腾话音,子婴一手去拿铜板,方一抬手大为惊讶道:“重!长不盈尺,至少四五斤!”老嬴腾指点道:“这是先帝当年赐给老夫的一件密器,名为公输般袖弩。老夫执掌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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