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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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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好几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旁边的阅览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被炸毁的钟楼使二楼这几间屋到处漏风,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能省就省吧,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去夜读了。半夜时分,英格曼神父睡不着,想再到图书馆取几本书去读,刚到楼梯上,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走到阅览室门口,看见玉墨、呢喃、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小内衣,边烤边小声地唧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从卧室叫来。

“法比,怎么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阅览室?!”

法比·阿多那多刚趁着浓重的酒意昏睡过去,此刻又趁着酒意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亮。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呢喃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臂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温文尔雅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

“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法比说。

“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指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听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尔逊教堂其实已失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十五个女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英格曼神父从江边把她们带回教堂,她们被极度疲乏推入沉睡之后,一个中国军人潜越了教堂的围墙,藏进了教堂墓地。这个军人是国军七十三师二团的团副,一个二十九岁的少校。

我姨妈向我形容这个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军人”,“是个有理想的军人”,“为了理想而不为混饭而做军人的。”戴少校很英俊,这是我想象的。因为理想能给人气质,气质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性美。这种男性也更讨女人喜欢,讨我姨妈那样渴望男性保护的小姑娘喜欢。

戴少校所在部队是蒋介石用在上海和日军作战的精锐师。像七十三师这样的精锐师,蒋介石有三个,是他的掌上明珠。三个师的总教官是法肯豪森将军,一个不生气也带着轻微德国脾气的德国贵族。在一周内几乎把日军赶进黄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队。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还打算带半个营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垒。天降黑的时候,大批士兵军官向江边方向跑。从他们的陌生方言里,他大致听得懂一个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高级军官会议,决定全线撤退江边,撤退命令在一小时前已经下达。

戴涛认为绝不可能。他的步话员没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团长所在的精锐师没有奉命撤退,这些讲着蛮夷语言的杂牌军怎么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军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去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谈判,叫骂以至开火。当然,在军事记载上,它是一场“误会开火”。戴涛手下的一个连长被撤退大军推倒,连长站起身就给了推他的人一枪。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为二,大部分被撤退人潮卷走。剩下的二十多个官兵仗着自己有武器而撤退大军已自行缴械,开始向逃兵们正式开战。打了五六分钟,撤退的大队人马里混进坦克和卡车。坦克和卡车被戴涛的小股阻击部队拦阻了,徒步撤退的士兵们趁机爬上车辆,又被车上的人推下来,几分钟里,戴涛把“溃不成军”这词的每一笔画都体味到了。作为他这样一个军人世家子弟,世界末日也不会比如此溃败更令他悲哀。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时候。

等他和副官来到江边,已经是晚上十点。江边每一寸滩地都挤着绝望的血肉之躯,每条船的船沿上都扒满绝望的手,戴涛被副官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但没人在听到副官报出戴涛的军阶和部队番号时让步,他们走近最后几艘逃生船只。到了凌晨一点,想上船的人远比船的最大容纳量要多出几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双双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续扒在那里,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对着那些手指抡起斧头。

戴涛决定停止一切徒劳。已经凌晨三点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机动船和木帆船,还漂浮着木头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绝望到这种地步就会成白痴,把搓衣板当轮渡搭乘,妄想渡过长江天险,渡到安全彼岸。戴涛估计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经葬身十二月的江水了。他和副官调头往回挤。

副官跟他走散的时间是清晨四点。一路仍然挤满往江边跑的士兵和市民,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在扒一个骂骂咧咧的市民的长衫,那市民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单褂衣裤,赤着脚,冻得浑身冷噤,也不愿意穿上士兵“等价交换”给他的军棉衣。戴少校对那个士兵叫骂,士兵像根本听不见。假如少校不是舍不得仅剩的五颗子弹,这个化装成南京小铺掌柜的士兵就又是一场“误会开火”的牺牲品。

戴涛在巷子里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倒塌的房子都紧锁着门。有个院子塌了一半,前门被烧成了炭。戴涛走进去,在一个廊沿下发现一串串没有完全晾干的山芋干。他把它们全部拽下来,塞进衣袋。

他按照记忆中的南京地图往东跑。敌人大部分从东边来,假如他能顺利过渡到敌后,进入已经失陷的乡村,就能依靠地广人稀,敌在明我在暗存活下来。从那儿,再打算下一步。当军人不光是靠知识和经验,也靠天分。二十九岁的少校是年轻的少校,是天分让他比他同届的保定军校毕业生升得快。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潜入敌后是天分给他的设想,尽管是大胆妄为的设想。

戴涛碰上第一股破城而入的日本兵是在清晨五点左右。这一小股兵力似乎专门进城来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点着。就这样他们进入了戴涛藏身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后一进院子的戴涛发现进来的日本兵只有七八个,他的心痒痒了。也许两颗手榴弹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放着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占的王八蛋。戴涛摸摸屁股上别的两颗手榴弹,犹豫这样做是否值当。但好的军人不仅有知识、经验、天分,还得有激情;就是脑子一热便投入行动的激情。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劲头上来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后院堂屋里。窗外是一条小巷,窗子已经被他打开了,只需两秒钟就能从那里出去。此刻他浑身兴奋,丢失南京城的窝囊感全没了。

日本兵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进入他视野。他一手拿着手枪,牙齿咬在手榴弹的导火线上,拉开,默数到三下,第四下时,他轻轻把它扔出去。他要让这点炸药一点儿不浪费,所以手榴弹必须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弹的同时,已侧过身,然后扑向窗口。基本训练从不偷懒的戴涛在此刻尝到了甜头,他翻窗的时间连两秒都不到,眨眼间已落在墙根下。

得承认日本兵的训练也不差,没被炸死的两个兵很快接近了后窗。枪弹在他左边的树杆上、右边的断墙上打出花来,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左胁挂了花。

这时竖在他面前的是一面高墙,不远处的火光照亮墙内楼宇上的一个十字架。他想起来,这是一所美国人的教堂。他马上决定进入教堂的唯一途径是墙外的梧桐树,树干疤结累累,正是他攀登的脚踏,每一步攀登,左胁的弹孔就涌出一股热血。 爬上墙头,他看见七八个十字架。这是一片墓地,种着几棵柏树和一些冬青树,戴涛看中了一个小庙似的建筑。他迅速钻到宅的拱顶下,坐下来,解开自己的纽扣,从挎包里拿出紧急救护包。他用手指试探了一下伤口,估计里面没有子弹,比他想象得好多了,现在要想法把血止住。刹那间他已是鲜血洗手,被血湿透的棉衣成了冰冻的铁板,又冷又沉。

他把伤口包扎好,冷得牙齿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庙堂是个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这里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时,他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觉。

这时,他听见一群女人的吵闹。心里默默一算,算出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女人?

天亮后他决定藏在墓地里养养伤,有吃的捞点吃的,有喝的捞点喝的。

戴涛潜伏在威尔逊教堂两天,谁也没见过他,他却见过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姨妈和她的同学们。他在夜里可是闲不住,巨大的野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教堂领土上行走侦探。他在秦淮河女人的地下室通气孔外面趴了近半小时,记住了她们的每张面孔。

那几串山芋干和洗礼池的水养活了他两天。他已明白这是个山穷水尽的教堂,要没有山芋干他从日本兵枪口下捡回的命此刻也会丧失给饥饿。



晚餐时豆蔻走进餐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好,很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汤呢!”

女孩们看着她,相信她们这样的目光能挡住世上最厚颜的人。而豆蔻没被挡住。

“我们就只有两个面包,好干呐。”豆蔻说。

没人理她。陈乔治一共做了四条面包,十六个学生和两个神父以及两个男雇员才分到两个。有干的还想要稀的,她以为来这里走亲戚呢?

“你们天天吃面包吃得惯啊?我是土包子,吃不来洋面包。”豆蔻把桌上搁的汤桶倾斜过来,往里面张,汤只剩了个底子,有几片煮黄的白菜和几节泡发了的面条。豆蔻进一步厚起脸皮,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进下。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咣当一声,开场锣似的。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但豆蔻刚往门口走,又有人说:“六月的烂冬瓜。”

说这话的人是徐小愚。

“烂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苏菲说。

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苏菲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更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挤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仇敌。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法比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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