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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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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思凌道:“那我们就不扩屋子了。”
“要扩!”母亲斩钉截铁,“现在已经住得太挤了,花匠住的房间都要挨到小姐旁边了,哪有这种规矩?不把她们赶到外宅就不错了,自家院里多建几间屋子被她们挡着,倒有这种事呢!思凌,你记着,以后你要觉得当做的事,就去做,那些底层人叽叽咕咕,是一定会有的,你不能为她们左右。”
思凌答应着。母亲又道:“至于现在,她们问你探口风,你一概别理,再噜嗦,叫她们来找我。”
如今思凌正是承母训。
安香还不甘心,犹想罗唣,思凌心里叫一声:“来得正好!”待要把母亲教的第二招杀手锏使出来,听得咳嗽一声。
回头,陈太太正站在门厅中。
安香顿时就讪讪的。陈太太看了女儿一眼,道:“只是贪顽!大哥等你呢,去罢。”
思凌一溜烟的去了,上楼梯。公馆这楼梯,五个人把臂并排往上走犹宽敞,照时新的样子,钉着红绒毯,旋转向上,旁边栏杆是雪白描金的,每个柱头上安一个胖乎乎的安琪儿,有的合着胖手祷告、有的扭头去看自己那对肉翅膀。思凌和她大哥思啸的房间都在二楼。思啸房门离楼梯口更近,两步就到了,思凌看果然两个工人在摆弄机器,还有几个小丫头和娘姨在旁边凑热闹的凑热闹、扫卫生的扫卫生。
当时电影也不过兴起没几十年,小电影机更稀罕了,能摆弄这种东西的,也不是凡人。那两个工人一个看来斯文得很、另一个索性就是高鼻梁墨蓝眼睛的洋人。思啸正裹着被子斜坐在床上,看到思凌,欢喜道:“你来得正好!知道你喜欢这些,快来看。”
陈思啸比思凌要大上三岁多,生得高,看起来已是个翩翩的小少年,相貌称得上漂亮,尤其那管鼻子,真是笔挺的,只可惜自幼染了个冷骨风的毛病,受了寒就会发作出来,双腿酸痛无力,膝盖尤甚,亏他硬气,痛得受不了了才呻吟出声,差不多的时候只是忍着,但总要捂暖了静躺,要下地跑跑跳跳是不行了,他觉得无聊,常找思凌来陪,思凌性格是拘不住的,总想逃这趟差使,思啸却实在对思凌友爱,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先记挂着思凌,思凌蹭进屋里,觉出些羞惭来。思啸看清她衣着,扬起眉毛问:“跑哪儿玩去了,换了这身回来。”
“邻居家。”思凌道,“大哥你信不信?我们隔壁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又好看又友爱,只是腼腆些”
“我信。”思啸打断她。
“哦?”思凌眨了眨大眼睛。
“有你作比,外头女孩子一定都是友爱又腼腆了。”思啸道。
这是嘲笑她了!思凌恼得瞪他:“外头女孩子都比我好,我把外头女孩子找来陪你!头一个便是孙家姐姐!”
思啸举手投降。思凌不为己甚,且扭头看工人装配机器,越看越入迷,盯着问这问那。
中国工人嗫嚅着不敢多搭话,那洋工人却露出他乡遇知音的表情,欣喜道:“少有中国女孩子热爱机械像小姐这样。”
用的英文。思凌上的是教会学校,课堂全用英文、辅修法语,时而还要补些德语、拉丁语的,自然能听懂,便与那洋工人攀谈,有些艰涩的术语不懂,回头望思啸,思啸好学而敏思,机械、语言知识掌握都比思凌更广博,便帮思凌来沟通。一时室内叽哩呱啦就听他们三个开洋文,更连带比手划脚,众皆骇笑。
忽听女婴的啼哭声传来,颇有些刺耳。
思凌与思啸对望一眼,表情复杂。
安香刚满周岁未久的女儿,他们的小妹妹,还没大名,乳名叫小铃铛,因胖乎乎的,笑声清脆,哭起来又大声,陈大帅道:“真是个小铃铛,碰碰就响。”便有了这个名字。有时候,安香跟人呕了气,就存心把女儿拧哭,借这由头闹事。
小铃铛的婴儿房,同思啸是一层,在楼梯那一头,旁边是保姆房,下去些,两层之间的拐角一个房间,是给老花匠住着。陈太太说:“老花匠房间都要挨着小姐旁边了。”就是这意思。两年前陈大帅刚接受中央收编、解了兵权交给委员长,来上海住着,不知道会不会长住,只从要离开上海的洋人手里买了这栋楼,随身带的老仆人舍不得打发他们住出去,便都待在一起,日子一久,仆人买得更多了,又添丁添口的,都挤在一起怎么像样?陈大帅是粗人出身,不讲究这个,陈太太可是千金小姐养大的,看不惯,定要扩屋。
外头下人忽一迭声的:“大帅!”“大帅回来了!”思凌拍拍大哥的手,立起身来跑到房门口,正见陈大帅从楼梯上来。
他已中年,头发白得早,两鬓已斑斑,执拗的不肯染一染,身体倒是比年轻人还结实有力,肌肉如铁铸的般,生得浓眉大眼高鼻子,嘴唇紧抿着,现出严厉样子,一上来就喝道:“乱七八糟闹哄哄的,都在干什么!”
第四章 触物惜福()
思凌看出父亲今天心情不好,却也不怕,朗声答道:“舅舅送了小电影机来。”
陈大帅“哼”了一声,待要评论,被小铃铛哭得心烦,咚咚咚走向婴儿房。他穿的是马靴,踏在地毯上时很伤毯子,陈太太跟他说过一次,反正在上海来去也是车子,就穿皮鞋也好,莫要再踏马靴了罢!陈大帅答说,一生戎马,是他本色,穿不惯皮鞋,那样浅浅薄薄的,抬脚怕掉下去、落脚怕踏穿,坐办公室小白脸才穿的。陈太太斗胆回道:你家居时爱穿的布鞋,何尝不是浅浅薄薄?陈大帅瞪起眼来,陈太太就不再提了。
这马靴踩在楼梯的地毯上声响还好些,上到走廊,踏在花砖上,响亮惊人,安香在婴儿房里早听见了,回身捏了捏眼皮、含了两泡眼泪,专等着告状。她吃准了陈大帅喜欢小铃铛,用小铃铛哭声引了大帅来,再打小报告,那是每每能告准的。
这次陈大帅在房门口一露脸,她正准备陪着女儿啼哭,陈大帅黑着脸斥道:“怎么一天到晚都听她哭?你作妈的不懂把孩子哄好?!”
安香这才发觉陈大帅情绪不是一般的差,怎敢再撒娇撒痴,忙忙回身要哄女儿。小铃铛被陈大帅一吼,吓着了,攥着两个小拳头,哇哇哇哭得要背过气去,再不肯听劝。安香急得背上蹿汗。二姨太太尹爱珠正牵着她儿子、陈三公子思斐过来迎陈大帅,看了看,放开思斐,到安香身边,柔柔道:“妹妹,给我看看罢!”接过小铃铛与奶瓶,喂了一下,觉得不对,到窗前看看,道:“原来孔堵住了。”便拆开奶嘴摆弄。
陈大帅又抱怨:“当娘的不喂奶,要喝什么洋人的奶!”
当时安香怕身材走样,只推没奶,找奶娘么,一时嫌人家不卫生、一时又怕人家露着****勾引大帅,总没定下合适的,看百货公司正大作新式样奶瓶与名为“gr”的配方奶粉广告,觉得西洋的总是好的,硬要买了来。小铃铛吃习惯了,倒不要吃人奶了。这东西并且贵得很,一罐罐奶粉吃下去,银元一叠叠的花销。安香自觉亏心,见陈大帅生气,不敢则声。
尹爱珠哄得小铃铛不哭了,细声细气劝安香:“妹妹何必心烦?太太将新屋子盖了,给我们住,正是大好事,岂不欢喜呢?”
安香鼻子酸溜溜的,眼瞅着陈大帅:“怎是安置我们?怕是撵我们的呢!”还要再说,陈大帅焦躁:“别建了!大家省得麻烦。”正值陈太太走来,他劈头道,“国难当前,兴什么土木!停了,也省得人戳脊梁骨!”
陈太太愣了愣,应一声。思斐却蹦高儿道:“爹!不建房子,造马厩可好?给我养几匹小马,我跟爹打战去!”
尹爱珠头也不回纠正:“以后有险阻地方,你替爹去打战才好。”
思斐点头:“就是这样!”
陈大帅容色稍霁。陈太太哄他歇息饮茶去,得空出来问他随身安副官:“大帅到底为什么生气?”
安副官垂手答道:“正为日本人在北边寻衅开战后,那边局势越来越吃紧,军界有人提出让大帅领兵赴北边增援,颜将军问大帅的意思。”
陈大帅在当军阀时,自封的大帅,归顺中央后,受封的军衔是上校,直接受辖于颜中将。陈太太点了点头,回房间去,陈大帅犹在生气:“老子在外头流血流汗,回来听鸡零狗碎的聒噪,你说像什么!”
陈太太不语,盘上取了只新熟的枇杷来。
陈大帅继续抱怨:“都知道要抵抗外侮。就说什么养着人不打战!我是他养的吗?格老子的!我打下的地盘、召的人马都捐给了政府!”
陈太太干净圆润的拇指指甲将枇杷顶上毛茸茸的蒂劈下,一片片慢慢的剥下皮。
“人给了枪给了,就换这么一个小上校。几年的闲着我,有事了想到我了!我给他们卖命去!”陈大帅气得真不轻。
陈太太将枇杷递到他手里。
陈大帅原不想吃,鼻嗅其香,目观其色,呆了呆:“这个家里的?”声音不觉软下来。
陈太太道:“是。老家刚带来的。路上闷坏了些,我拣好的攒这一盘子,正等你回来吃。”
陈大帅心也软下来,想他和陈太太本是同乡,当年她是当地千金小姐,百里方圆知名的美人儿,且慧且贤,怎轮得到他这大老粗,多亏时局不好、各方混战,他拉了十来个人、三四杆枪,打到几百人的队伍,俨然也成地方一霸,就强娶了陈小姐。那真叫半抢半娶,天幸成功,既过了门,他对她是又爱又畏,她也委实是死心塌地与他过日子。这是他的福气,他应惜福。
有那么一刻陈大帅想去拉起陈太太的手,咳了一声,只是把手里枇杷塞到了嘴里。
陈太太轻声叹息道:“北边有那么多将士,怎么会非缺你一个不可?你原来的人马,这几年都打散重编了,要召回来也不容易,若给你新队伍呢,也要磨合时间。我看你就算真想去,一时半会也去不了罢。”
陈大帅听着。无论说什么,她的声音总低婉,不知为什么就能让他平静下来,像坐在乡间的棚子里听雨,周遭是无边无垠的绿。
他吐出枇杷籽,陈太太拿水晶烟灰缸替他接着。他道:“刚才我急了,在人面前叫你没脸,对不住,太太。”
很少道歉的,陈大帅这人。陈太太怔一怔,笑了笑:“大帅说得原不错,这种时节,正要小心些。我么,既是你正房夫人,我不替你分忧,谁替你分忧?我但想着,颜中将平时对你不错,颜太太,是我牌搭子,前日还聚过,倒说有人攻击颜中将呢!无非也说救国不力那套。颜太太讲中将是不理这些的。莫非那干小人在中将身上无法,转而撬他爱将,便是你身上来?因此要撺掇你出征,倒是挖中将墙角了。中将问你,不过是向你透个风。”
第五章 提试蚕沙()
陈大帅听了太太的分析,醍醐灌顶“哎呀”一声:“果然不错!夫人,如之奈何?”
陈太太替他筹划:“大帅不如向中将表态,若跟着中将,去哪都不妨,若要被人拉出去糟践祸害,那是不服气的。中将也知厉害,怎忍失你这条臂膀。我这就去同颜太太定牌局,总讨番道理来。真要有万一,你只索拖,说什么召兵练马,这些你懂的,拖过几年,小日本还能成气候不成?闹一场又回去了,那时自然没战场可叫你去,不是你的错了。”
陈大帅大喜,开戏腔道:“亏夫人运筹帷幄!”拖了陈太太的手,“太太可要再添个首饰?”
陈太太夺手:“歇了罢!我是外头那没眼皮子的女人,立个功问你要件东西呢?”
陈大帅涎着脸笑,任她夺了手,伸臂揽过她肩来:“太太不要那些东西,这个东西你总要的”
“大帅!”陈太太娇嗔一声,推他,“都到这时辰了,我得赶紧打颜府电话订牌局了!”睫毛底下瞄他一眼,去了。陈大帅坐在沙发上,咧着嘴笑。太太办事,他放心得很。
但陈太太有句话没料对:小日本不肯闹一场就回去,民国二十八年七月,北平沦陷,同年十一月,就轮到上海沦陷。
在这两个重量级城市相继沦陷前的几年间,大部分市民却像陈太太一样的心理,觉得日本吃不下中国罢!北三省再怎么闹,北平不可能有事吧?黄河以南、长江以南、多国租界所在地、“东方巴黎”上海,不可能有事吧!于是日子照过、舞厅照开、男女照样调笑、商人照样热热闹闹兜生意、流氓大亨照样火并。思凌问准了母亲,买了好几部动画片,什么纸人捣乱记、精诚团结、飞来祸、蝗虫与蚂蚁,专请阿宁来看。那小电影机主机是个投影仪,用光把胶片上的图像打在白幕上。白幕挂在思啸房间里,思凌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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