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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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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看看衣着齐整的盛清让,问:“三哥哥是刚回来的吗?”

    “是。”盛清让刚要将医药包递过去,清蕙怀里的阿九这时哭着哭着又喘起来。

    宗瑛上前,伸手探了一探,小儿呼吸节律很快,但明显不畅,口唇颜色甚至发紫,不是好征兆。

    “先上楼。”她说着一把拿过盛清让手里的医药包,另一只手轻揽了一下清蕙的后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楼上房间。

    那厢两双脚蹬蹬瞪地上了楼,西边客房里探出一个小小脑瓜——是刚睡醒的阿莱。

    他看到盛清让,先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先生早”,紧接着就走到客厅,帮盛清让收拾餐桌及沙发上的杂物。

    楼上那间宗瑛睡过的客房,眼下变成了清蕙和阿九的卧室,因为疏于整理,杂乱感扑面而来。

    宗瑛重新给阿九量了体温,仔细听了肺音,又问旁边手足无措的清蕙:“烧了多久?”

    清蕙答说:“蛮久了,奶喂不进去,精神也很差。”

    宗瑛察觉到她语声中的焦虑,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罢拆开医药包,翻出退热贴和药水,又递了一盒酒精纸和滴管给清蕙:“滴管消个毒。”

    清蕙依言照做,期间又探头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装盒,越发觉得宗瑛神秘,但同时她也莫名觉得一阵安心,仿佛寻到了能倚靠的权威,慌张也顿时少了。

    她将消过毒的滴管递过去,只见宗瑛从药瓶里吸出药水,俯身喂阿九。

    她好奇探头看,宗瑛却突然停住动作。

    宗瑛本打算自己动手,但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清蕙必须学习的部分,最终起身将滴管给了清蕙:“还是你来。”

    清蕙乍然显出不自信,宗瑛垂眸看她:“不是难事,慢慢给药,我教你控制节奏。”

    受到鼓励,清蕙浅吸口气,紧张地握握拳,这才接过滴管小心谨慎地给阿九喂药。

    宗瑛显然是个耐心的好老师,清蕙喂完药,终于直起身舒一口气,问宗瑛:“喂了这个药就好了吗?”

    宗瑛却回了声“还没有”,她拿过药盒里附的小量杯:“每顿该喂的剂量我写在纸条上了,你用这个来量,不要给多。”又指了退热贴讲:“这是物理降温用的,你留意一下他体温,烧得厉害可以贴。”

    宗瑛说完又习惯性抿唇,托起一只小小的输液袋。

    清蕙见她不吭声,问:“怎么了?”

    宗瑛却放下输液袋,快步走出门。

    到楼梯口时,在客厅里忙碌的盛清让抬头看她,问她:“需要帮忙吗?”

    “上个月我给你的医药包,在这里还是在盛公馆?”

    “在公馆,需要吗?我现在去取。”

    宗瑛讲:“阿九需要输液,但我忘了拿输液器。之前那个包里我多放了一些,应该还有。”

    盛清让语气稳妥又平静:“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

    他说完就去打电话叫车,宗瑛说:“还需要拿一些药,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决,盛清让想了想,只说:“衣服还在老地方。”

    卧室靠门的五斗柜,最后一层。宗瑛记得很清楚。

    她顺利翻出衣服换好,出去时见盛清让正关照阿莱留意锅里的粥:“等它沸了就关掉煤气,记住了吗?”

    阿莱认真点点头,他直起身转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门下楼,到服务处,叶先生坐在高台后面看报纸,听得动静抬头起身,一见宗瑛,黯淡脸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来了呀!哪个辰光来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盛清让回他:“我们有些急事,先走了。”

    叶先生识趣坐回去,宗瑛顺手抽过信报箱里的报纸。

    盛清让大概好几天没取了,报纸也攒出一小叠,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单手举着报纸,低头一边走一边看,到门口凉风扑面,抬头只有阴沉沉的云,寻不到半点太阳的踪迹。

    盛清让展开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夹克,极迅速地给她披上,只讲一句“温度有点降了”,即走到出租车旁拉开车门,请她先进。

    宗瑛倏地回神,单手压紧领口坐进车内,仍是低头看报纸。

    新闻、社论、公告、广告,版面与战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内容也没有大篇幅地倾向这一场战争。

    这是区别本土的、属于租界的报纸,大家关心9月份足球协会的换届,在意百货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将上海割裂成两个部分——华界和租界,战区和非战区。

    铺天盖地的日常琐碎,是用来包裹战火的外衣。

    宗瑛没能看完,抬起头看窗外。

    车子顺利驶出法租界,一路开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馆,途径南京路时,一栋熟悉建筑就从宗瑛眼前掠过——她曾经住过、被轰炸过的华懋饭店,重新开张了。

    那天下午两颗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声震耳欲聋,楼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仅隔一月之后,它便恢复营业迎客,好像轰炸从未波及这里。

    “什么时候开张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体,目光仍在窗外。

    “就这两天。”盛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又讲:“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剧院也开张了,最近还有新的电影上映。”

    他语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虑,百米外对岸阵地的炮火是真切响着的,那边是地狱,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来越多的外国驻军昭示着粉饰太平下的恐慌与焦虑,巡捕房的警察四处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乱难民,公共租界卫生处已经是第三次发布霍乱的疫情报告……竭力维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样,一击即碎。

    汽车抵达盛公馆时,一众人正因一个孩子焦头烂额。

    盛清让同门房讲明来意,姚叔皱着眉说:“现下家里一团糟,先生最好快点取了东西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对盛清让的态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门外,竟然多了几分善意。

    她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些什么事?

    盛清让向他打探情况:“怎么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爷跟姑爷一起出去,也不晓得怎么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没找到,还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来的!送回来按说能松一口气了吧?结果一回来突然就上吐下泻,情况严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爷吵起来了!”

    宗瑛听他讲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爷就是二姐家那个孩子。

    她问:“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姚叔道:“说他都已经到西边难民点了,要不是家里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里还有可能找得回来呀!”

    盛清让轻蹙眉,冷静地同宗瑛说:“那边在闹霍乱。”

    宗瑛下意识抿了抿唇,没吭声。

    盛清让又讲:“我进去拿了医药包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

    宗瑛站在潮湿的凉风里看他大步往小楼走,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盛清让甫到门口,便听得客厅里吵翻天,一边是二姐的责骂声,一边是二姐夫的撇清与辩解,质疑无非是讲“带小孩出去怎么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个戏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个人把你迷得这样七荤八素,连儿子都没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说“我要真心去瞎搞怎么还会带小孩出去?你稍微动动脑子好伐?家里的钱都是你在管,我哪里有闲钱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总就那几个话题翻来覆去地吵,简直没完没了。

    盛清让本打算绕过他们上楼去取医药包,刚上了两节台阶,却突然又被二姐叫住:“你回来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这样悄无声息是要吓死人吗?!”

    盛清让停住步子,转过身下了楼梯,正色道:“盛清萍,迁怒我没有意义,我想你现在应该做的最紧要的事情不是争是非——是立即送阿晖去医院。”

    他说完即重新转身上楼,二姐夫这时也顺着他的话头讲二姐:“阿晖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要送去医院,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有没有意思?”

    二姐气却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图转移话题!”

    盛清让步子又顿住,他讲:“西区闹霍乱,阿晖从那里回来就上吐下泻,希望你对阿晖负责,也对这个楼里的其他人负责。”

    “老三你什么意思?!”

    盛清让提醒都说尽,实在没什么可以再讲的了。

    他置若罔闻快步上楼,二姐朝楼上喊:“你在咒阿晖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霍乱高度疑似病例,必须马上隔离的意思。”

    二姐闻声倏地扭过头,只看到门口站了一个熟悉的、久违的身影。

    她看着对方发愣,下意识反问:“你再讲一遍?”

    宗瑛寡着一张脸,所有态度都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我说马上。”

42|699号公寓(1)() 
二姐心里一搓火被宗瑛这句话一扑,起码熄了一大半,鼻翼翕动,只剩满脸无处可撒的气。

    盛清让闻言返身,看向门口的宗瑛,显然未料到她会进来:“宗小姐?”

    宗瑛进楼,除了担心盛清让又同家里揪扯不清外,还出于一种身为医者潜意识里的提醒义务,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二姐在与丈夫争执,对盛清让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丝毫不领情——

    这时候罔顾主次,对孩子对自己、甚至对他人都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宗瑛接着讲:“上吐下泻不一定是霍乱,但从疫区回来出现典型霍乱症状必须谨慎处理。如果真是霍乱而置之不理,阿晖可能会因为严重吐泻脱水、休克甚至死亡,这栋楼里的人也都面临被传染的风险。”

    语声不高不低,却透着权威感,整栋房子里仿佛只有她的声音。

    二姐只晓得外面闹疫病,但一贯认定那是难民区的事情,哪里同自己扯得上半点关系,当然不肯承认霍乱离自己这样近,遂抬手指了宗瑛道:“你、你危言耸听!”

    宗瑛走过去,将报纸递到她面前,只道:“看过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租借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其中夹了一条卫生处的公告,说明疫情现状的同时,提醒租界居民警惕,并要求一旦出现疑似症状立即前往租界专设的霍乱医院进行隔离治疗。

    二姐英文虽不是极好,但这一则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夺过报纸,快速扫几眼,语气举止立刻添了焦虑:“赶紧赶紧,叫姚叔马上送阿晖去医院,那个专门治疗霍乱的医院在哪里?”

    “送去什么霍乱医院?!”二姐的气焰顿时又熊熊燃起,语调明显拔高:“那种医院本身就是个瘟疫区!送去了没病都要得病!”

    声音刺耳,宗瑛耳膜都仿佛震得疼了一下,她下意识皱了眉,讲:“疫病医院会有专业的消毒与隔离措施——”

    话还没完,二姐打断她反驳:“你去过?”

    “我去过。”盛清让说完快步下了楼,走到宗瑛身前,隔开她与二姐:“如宗小姐所言,他们确有专业的处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经痊愈出院。霍乱应是越早治疗越稳妥,所以不宜再耽误时间。”他说着即刻转向二姐夫:“尽快送医为好。”

    二姐夫虽然与他有一些过节,此时却与他同心,马上叫住佣人:“快点带阿晖下来,叫姚叔去准备车子,我们马上去医院。”

    “哪个敢?!”二姐只身拦阻,直接挡住楼梯不让佣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写满恐慌,却又下意识地抵抗,声音愈歇斯底里:“就算是霍乱也不能去医院!叫医生到家里来治!”

    “这种时候整个上海最缺的就是医生,哪个医生有工夫到你家里来?”二姐夫声音陡高上去,斥道:“盛清萍你讲讲道理!”

    “她不就是现成的?!”

    二姐急红眼,抬手直指宗瑛,盛清让立刻驳道:“宗小姐是客人,不是你呼来喝去的佣人。”

    他说完转过头,正打算让宗瑛先出去,楼上突然传来佣人的急呼:“小少爷吐得都快要昏过去了!”

    二姐慌忙上楼,二姐夫也立马跟上,木质楼梯一阵咚咚急响,哪个还顾得到宗瑛在后面的提醒。

    她讲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触病室里的排泄物”,但只有盛清让听到了。

    盛清让转头对上她目光,只见她问:“医药包在哪?”

    “我去取。”盛清让说完就要上楼,宗瑛却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两人快步到二楼书房,盛清让拉开顶柜取出医药包递到宗瑛面前,她哗啦一声拉开,麻利地从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药若干:“霍乱是肠道传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触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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