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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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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快步到二楼书房,盛清让拉开顶柜取出医药包递到宗瑛面前,她哗啦一声拉开,麻利地从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药若干:“霍乱是肠道传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触很重要,他们那样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得马上知会他们传染的风险。”
她说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头,突觉盛清让神色微变,蓦地一转头,循他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把轮椅里,垂下来的裤腿空空荡荡,脸色发白,看到宗瑛时却又突然涨红了脸,声音几近咆哮:“是不是你锯了我的腿?!”
宗瑛懵了一瞬,在他“为什么要锯我的腿?”、“我叫你锯了吗?”、“凭什么不过问我?!”等接二连三的质问声中,盛清让道:“我说过当时的情况——”
大哥粗暴打断盛清让:“我要她讲!”
宗瑛伸手拦了一下盛清让,转向大哥,声音稳而冷静:“我的确是参与你截肢手术的医生,你下肢毁损非常严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并发症和更麻烦的感染,对保命毫无益处,还要继续往下讲吗?”
她一张脸被口罩遮去大半,露着的一双眼也辨不出情绪。
气氛僵持片刻,她最终转过身,埋头迅速整理了医药包就要出门。
术后心理疏导不是宗瑛擅长的部分,但临到门口,她突然又停住脚步,短促叹一口气,背对着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已是既成事实,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让察觉到她讲这话时,明显是深有体会的语气,仿佛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意外。
然他走到她身旁,她却提着医药包先出去了。
只这么稍稍一耽误,外面事态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二姐夫突变强势,抱起孩子就下楼出门,也不求司机,自己坐上汽车驾驶位就要带阿晖去医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拦,始终没能拦得住。
宗瑛下楼时,怒气十足的汽车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公馆。
她杵在楼梯口,敛回视线,低头看过去,楼梯上、客厅地板上,一路零零落落的呕吐物痕迹。
空气一阵滞闷,她转头提醒下楼的盛清让:“小心,不要踩到。”
汽车声远去之后,外面只有稀稀落落的蝉鸣声。
阴天里惨白无力的光,透过彩玻璃映入客厅,在地板上留下死气沉沉的色块。
二姐走进来,还没走几步,突然挨着客厅沙发瘫坐下来。
她闹了这一番,旗袍上盘扣散了两颗,一贯打理服帖的小卷发此时也耷下来几缕,眸光黯淡,是与往日嚣张架势全然不同的狼狈。
突如其来的战事将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产业几乎全毁于战火,家也沦为战区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双腿完全像变了个人,清蕙为了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与自己决裂,丈夫每天不晓得同谁在鬼混,连阿晖也突然病得这样重,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妇人,此刻却瘫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停下来,突然俯身,讲:“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起来像一只被拔光棘刺、失去攻击力量的动物。
宗瑛又重复一遍:“伸手。”
待她机械地伸出手,宗瑛掰开消毒液瓶盖,挤了几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满三分钟,流水冲洗干净。”随后直起身,转向盛清让:“虽然孩子已经送去医院了,但家里的病室也必须消毒处理。”
宗瑛考虑得细致周到,盛清让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佣人按照她讲的进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众人忙完也到了饭点,外面的阴风好像歇了,宗瑛将抗菌药留下来,并托给姚叔分发到人,算是预防性服药,最后她又叮嘱:“如果公馆里有其他人出现症状,务必立刻去医院,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先走一步。”她说完转向盛清让:“盛先生,走了。”
姚叔说:“先生慢走,宗医生慢走。”
他毕恭毕敬站着,待他们坐上车,直到出租车驶出街道再也看不见,才重新关上了公馆大门。
车内环境相对密闭,宗瑛偏头挨着车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药物临床数据造假的消息吵醒,紧接又遇到盛公馆里突发事件,此刻她额头不停往外渗虚汗,大概是有些发烧。
盛清让这时恍然记起她还没吃早饭,在公文包里摸索半天,只寻到一小包饼干,且饼干已经碎了。
他犹豫要不要给她时,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过饼干袋,指头一捏撕开来,毫不嫌弃地吃了一半,余下递给他:“我不吃独食。”说完又挨向冷硬车窗,阖目养神。
车子里先是安静了片刻,过了会才偶然响起些许包装纸互相碰擦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扰到人。
他吃东西几乎没什么声音,宗瑛闭目听着,又听他打开公文包,似乎是取了什么文件出来。
她下意识地微抬眼睑,视线悄无声息落在他手中公文上——
那是一份资源委员会的提案,仍是关于上海工厂迁移内地的经费问题。这一次,提案明确说道目前大批工厂因为资金短缺无法完成内迁,因此请求财政部对重点工厂进行拨款补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务、中华等印刷厂。
宗瑛依稀记得战前那天他们从盛家到迁移委员会,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后在夜深人静返回,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时的样子。
她突然问:“你这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些事吗?”
盛清让听她乍然发问,先是一愣,立刻又点点头。
宗瑛想了想,又问:“我不是很了解这一部分的历史,想冒昧问一句,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出了多少?”
盛清让将文件收进公文包,紧锁着眉,只竖起两根手指头。
宗瑛反问:“百分之二十?”
“不,只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愈沉重,略带哑意的声音里,藏着一份“无可奈何局势下也要拼尽全力”的决心——
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尽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家工厂中,其实绝大多数早已经失去了内迁的可能。
宗瑛不再往下问了,她讲:“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里有我和清蕙照料,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尽管她这样说,盛清让却仍是将她送到了公寓门口,看她上了楼,这才重新坐进车里,出门办事。
宗瑛站在公寓外阳台里看汽车一路驶远,不知驶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隐约别离感。
屋内孩子的哭声将她拽回神,她转身快步走进客厅,用酒精纸擦完手,从医药包里捞出输液器匆匆上楼,给阿九输液。
她忙碌的同时,清蕙说下楼去煮一些面条当午饭吃,底下很快就锅碗瓢盆地热闹了起来。
哄完阿九,宗瑛打算下去给清蕙打打下手,刚到楼梯口,便听得电铃声响。
清蕙正忙,宗瑛便去开门。
叶先生站在门外,递来一张电报纸:“刚刚有人送到服务台的,我就直接给送上来了,麻烦宗小姐转交给盛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谢谢。”宗瑛接过来,低头草草掠了一眼,上面用字一点也没有电报的节省作风,写着——
“经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员今日终抵汉口,荆棘载途,一路风雨,实在不易,亦感谢兄之亲力协助,数日前镇江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沪上现今危险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则是某某钢铁厂,某某人。
这大概就是成功迁出去那2%中的一个了,宗瑛想。
她将电报纸放入玄关柜,清蕙端着面碗走进客厅,问:“是谁呀?”
宗瑛答:“叶先生送电报来。”
清蕙又问:“谁的电报?”
宗瑛关上抽屉,转过身回她:“好像是什么钢铁厂?”
清蕙将碗往餐桌上一搁:“诶,我晓得那个,是不是到汉口啦?”
宗瑛问:“你怎么晓得?”
清蕙拉开椅子坐下:“这个钢铁厂十分厉害的,二姐上次讲要是这个厂能顺利迁走,那么就同意三哥哥迁盛家的机器厂。”她略不屑地讲:“大厂都接二连三地迁走了,大趋向如此,她总不能看着盛家的厂子被轰炸吧?可她自己又没有办法的,到头来还是只能指望三哥哥。她那样讲,其实也就是挣点面子,其实心里早巴望着了。”
清蕙讲到这里,宗瑛才想通盛家上至二姐下至姚叔,为什么对盛清让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变化。
这时清蕙催她:“快吃啊,时间久了面会烂掉的。”
宗瑛坐下来吃面,公寓里一派静好的模样,但她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
战争才刚刚开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清蕙和孩子们将去往哪里,盛家的工厂是不是能顺利迁走,盛家其他人是否会随工厂一起离开……当然还有盛清让,他会继续留在上海直到战争结束吗?
宗瑛在距晚十点还有十几分钟时等到了他。
太晚了,清蕙和孩子们都已经入睡,宗瑛在沙发里也睡了好几个钟头——她下午就一直浑浑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症反应非常明显,她咳嗽了。
“怎么了?”盛清让发觉状况马上询问,黑暗中却唯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别说话,就这样待一会儿。”
43|699号公寓(1)()
刚醒后的低哑嗓音里,透着些许疲惫,呼吸声也滞慢。
一片黢黑中,盛清让发觉那只手凉凉的,似乎比平时要柔软一些。只有在她指腹薄茧紧贴他掌心时,他才感受到往日里她一贯传达的力量。
客厅里只有走钟声,盛清让坐下来,公文包搭在膝盖上,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就陪她这样安静待着。
一待待到十点整,座钟鸣响的刹那,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耳畔响起的是2015年晚十点的打钟声,即便闭着眼,宗瑛也很清楚自己回来了。
待最后一声钟鸣结束,宗瑛倏地松开手坐起来,两手撑住额头道:“盛先生,麻烦开下灯。”
她蓦地抽手,盛清让还未回神,听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厅的灯,又返回沙发询问:“宗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室内转瞬亮起来,宗瑛移开撑额的双手,抬头道:“没什么要紧的。”她声音仍低闷:“有点发烧,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可能昨晚受凉了,小事情。”
她说完下意识伸手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指头一勾,只抽出来一截过滤嘴,突然她又将烟塞回去,起身走向储物间。
盛清让只见她从储物间推出一个输液架,又见她从柜子里翻出药液袋和一只药盘,紧接着撕开输液器包装,将一端针头扎进输液袋,动作麻利地将它挂到输液架上。
她挨柜门站着,扎紧止血带,有条不紊地消毒、排气,对着顶上灯光,将输液器另一端针头推入手背静脉。
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直到固定好针头,她才抬头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药液有条不紊地往下滴,她推着输液架走进厨房烧开水。
一整日窗户没关,数十只小虫子围着暖光灯泡团团飞,一只蚊子肆无忌惮趴在宗瑛□□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觉到,它早吸了个心满意足,并以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
发烧了,人的反应力也下降,宗瑛不计较皮肤上迅速鼓起的红疙瘩,扭头看向窗外。
夏末凉风涌进来,夜不太亮,竟有几分寂寂滋味。
与壶中声响一起热闹起来的,还有屋外久违的虫鸣声,在宗瑛记忆中,那还是幼年时候才能听到的声响,或许后来也有,但她都没有再注意到。
她走神之际,盛清让走过来,伸手关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温了,风既潮又凉,这样吹无疑不利于恢复。他关好窗,又将开水倒入玻璃杯中,给她凉着。
宗瑛瞥一眼茶杯,推着输液架走到沙发坐下,拿过遥控打开电视,随手翻了个频道,屏幕上男播音员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间新闻。
盛清让将水杯放到她面前,宗瑛说:“坐。”
盛清让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拆开药盒,从铝箔药板里掰出两粒胶囊,以为她要服药,没想到她却突然扭过头,盯着自己道:“张嘴。”
他一愣,但还是依言张开嘴,宗瑛将两颗胶囊喂给他,递去水杯,这才解释:“抗菌药,做个预防。”又说:“口服的霍乱疫苗不太方便买,但我想你应该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盛清让看着她,就着还有些烫的水,将两颗胶囊吞咽了下去。
她又掰开铝箔纸,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药,接过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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